胡斌
上世纪70年代,父亲在县车队上班,汽队驾驶员大多是从西藏和川藏线上退役回来的汽车兵。
每天早上八点,我总喜欢站在车站的站台上,看着四辆大客车准时启动。它们首尾相连,隆隆开进,在上了一段长长的缓坡,走过马家渡大桥桥头,一辆大客车向广元方向接送火车去了。另外三辆右转,走到新城与老城交界的黄洋河上的洪江渡大桥桥头,再次走散,一辆驶向北部高山区,另外两辆开往东南部低山区。中午吃饭之前,我又会跑到大门口去,等父亲他们的车回来。有时候碰巧等得一辆,有时一辆也见不着,但是大多数时候等不到,因为我无法准确计算出它们的路程、速度与时间之间的关系。
有一个客车驾驶员给我印象特别深。有一回,他驾驶大客车在九曲坡遇险。九曲坡是一道山岭,盘山公路上下一共九道彎。他开着客车从区乡返回县城途中,翻过了山顶,一路就是下坡,在下到倒数第二个弯道之前,他一脚刹车踩下去,突然没有了!他又踩了一脚,还是没有!情急之中,他果断地站起身,以最快的反应和动作打方向盘。大客车就像脱缰的野马,在下山的路上越飙越快。当他成功地转过最后一道弯,眼看着山下就是平路了,就在即将化险为夷的这一刻,突然对面开来一辆上坡的大卡车。为了避免迎头相撞,他刹那间将方向盘打向右边,车轮掉进了排水沟,大客车的车身擦着右侧山崖慢慢地停住了。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好险!上来的大卡车躲过了一劫。客车上满载着乘客,一阵慌乱惊叫之后,也只有一个老太太受轻伤。后来经过技术安全部门鉴定,结论是因为修理工在装制动踏板的销子(销钉)时没有扭到位,导致半路上销子脱落,刹车失灵,险些酿成大祸。当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再遇见他,就向他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说:“你真不简单,能逢凶化吉!”他哈哈大笑两声,算作回答,让我想起了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
还有一个驾驶员,有一次在北山上出了事,满车的货物倾倒在河滩上。也不知他当时怎么想的,没有像前面那位客车驾驶员那样处置紧急情况。那时在山区开车有句行话:宁愿上山吃草,不愿下河喝水。万幸的是他人一点都没有受伤,而且他还走了一段路跑到区公所,挂通了给单位的电话。父亲得到消息后,立即组织了救援队和吊车,出发前还去食堂拿了几个馒头,等赶到出事地点时已近中午。卡车驾驶员此时已是灰头土脸,父亲一走拢就问他吃了早饭没有,他当时就流泪了。后来,那个驾驶员说,他当时确实没有吃早饭,因为出了事心里难过,也吃不下饭。吊车把出事的卡车吊上来,再把车头装在前车的货箱上,也就是前车背着后车往回走。这样在平路上还可以,上坡却遇到难题了。当车开到双河镇要爬金鼓岩那段陡坡时,前车车头翘了起来,前轮不着地。父亲又和几个工友下到河坝里去抱了两坨大石头上来,压在汽车的前保险杠上,车头压下去了,一路就顺利地开了回来。
1981年8月间,川东北大巴山南麓地区长时间普降暴雨,发生了特大洪水灾害。 15日,洪峰淹没了县城,父亲原单位被淹时的水位最高达到2.3米,一楼的住户基本都跑出去了,二楼有的住户午觉醒来,已无法下楼。后来他们形容,站在二楼楼梯口都可以洗脚了。又过了一天,父亲觉得心里不踏实,就带着我走路下山,搭上客车回单位。在路上,驾驶员已向父亲确认了洪水过境的事实。回到单位,大家都在忙着冲洗消毒,父亲那间小屋子里约有五六厘米左右的淤泥,很多家具物品都报废了。那几天,我和父亲只好晚上抱着铺盖,和一楼的同事们住在五楼的大会议室里。
一天午饭后,突然又下起了暴雨,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晚饭后,父亲警觉地发现地下管道有开始往上喷水的声音,他突然觉得洪水暴涨,有可能再次袭来,就立即通知事先停在坝子里的一辆大客车准备开动,这辆大客车是用来紧急转运一楼住户的。驾驶员也感到情况不妙,就赶紧大声呼喊一楼的住户,然后把车开到大门外的马路上。
我跟着父亲冒雨跑了出去,父亲站在车门口,焦急地招呼大家赶快上车。突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冲上了车门,我们都不认识她,父亲拦住她说,这是我们单位的救急车,你不能上来!女人焦急地说,我刚刚出来办事,走到这儿就被大雨困住了,没办法回去了,你就让我上来吧!父亲说,你上来了我们就少上一个人,坐不下!女人不停地哀求着要上车,父亲就把她拦住叫她下去,但她一直哀求着,就是不下去。这时候,我赶紧对父亲说,就让她上来吧,让她坐我的座位,我坐到引擎盖子上去!父亲瞪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女人见父亲没有再阻拦她的意思,就赶紧上来,走到车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大雨浇得人迷失了双眼,都有点看不清方向了。一楼的住户们气喘吁吁地上了车,驾驶员就按预定准备开往河对岸高处的坡路上。过桥的时候,大家都看到河水汹涌澎湃,好像都要淹过桥墩了。客车过了桥,准备转过小山嘴再上坡路去。谁知转弯处却滑坡了,掉下来一块大石头,把路占去了多半,驾驶员第一次试着过去,车身只能转过一半,就不得不退了回来。大约过去了十多分钟,驾驶员对父亲说,我一直在看河边,刚刚这一阵,水位至少又上涨了三十厘米!大家就更着急了。只见他像得到了命令似的,又一次发动汽车,取好角度,踩稳油门,慢慢向前靠近。这时候,大家都屏住呼吸听着一阵油门低轰,车身过去了。车内一片欢腾!
客车停在了一段山坡路的高处。我坐在驾驶员旁边的引擎盖子上面,并不觉得热。8月下旬的天,接连下雨,气温并不高,夜晚甚至有些凉意。事先从家里跑出来的人们,都抱着枕头薄被子什么的。他们在车上也开始说说话,摆些龙门阵了。先前有两家人在车上争抢座位时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再加上平时就有过节,又互相抓扯起来,大家都纷纷劝解,驾驶员还安抚了他们几句,总算把两家大小都劝住了。
寂静的夜晚,只有河水咆哮、浪涛拍岸的声音。疲倦的人们渐渐进入了梦乡,路上只有一辆嘎斯车每隔一段时间就轰然一声擦肩而过。听父亲和驾驶员讲,那是东河公司03厂(印钞厂和金库)的特勤车,每隔一小时就去公司总部汇报一次情况,据说还是单线联系。印钞厂离公司总部有两公里路程,都是水泥路。嘎斯车在黑夜里开足马力,我最喜欢听它那引擎声从身边轰然而过,然后又慢慢远去如哼鸣。
天快亮的时候,洪水慢慢退去,客车又开回了单位门口。女人也随着大家匆忙地下车,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还特意停了脚步看了我一眼。
到了90年代,我们县汽车队改制为县汽车运输公司,后来又合并为省汽车运输公司第92队,现在属于市运输集团的分公司。
我现在陪父亲聊天,只要是一提到汽车这个话题,父亲总是充满深情地说:“得劲那些从川藏线回来的汽车兵啊!”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