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紫水晶(连载1)

2019-05-16 01:48孟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6期

孟悟(美国)

救赎自己,也救赎他人

美国每年的“911”纪念日,江紫莹都不敢打开电视,但是那些相关的声音和图片还是能见缝插针地扎进她的眼睛和耳朵里,让她有逃到月亮里的冲动。她总是对自己说,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我在帮助别人,我应该有铜墙铁壁的心理,但是心灵深处似乎有座废弃的城堡,月光照在断壁残垣上,蔓延的野藤,吸血鬼的獠牙,尖叫的蝙蝠,它们总是在提醒她,“911”是怎样撕心裂肺地改变了她的人生。

她曾经有个幸福甜美的家。她的先生魏涛高大帅气,阳刚粗犷中透着儒雅,他勤奋而聪慧,毕业于宾州大学的沃顿商学院,美国排名第一的商学院,毕业实习时联系到了摩根斯坦尼(Morgan Stanley),實习结束后顺利留下,成了华尔街的金领,年收入过百万。华尔街的日子紧张忙乱,如高速运转的机器,一天十几个小时也停不下来,但是没有关系,家里有美丽温贤的妻。这套曼哈顿的小公寓,江紫莹把它打理得温馨暖人,空气里弥漫着果香和花香,端上桌的汤滋心润肺,她用紫砂锅精心煲制的。只要回家短暂休整,魏涛又可以去华尔街冲锋陷阵。

紫莹是魏涛的大学同学,他们在北京一所著名学府走过了四个春秋。到了美国后,她在乔治亚大学攻读工商财务(MBA accounting),一毕业就去纽约跟丈夫团聚,没多久便在曼哈顿找到了工作,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会计。魏涛在华尔街打拼,家里需要她的全神贯注,她毫不犹豫地辞职支持他。很快,她有了身孕,魏涛在外面的干劲更足了,他信心饱满,可以为妻子孩子撑起一片幸福的晴空。

“911”的恐怖袭击,像一双恶魔的手,撕裂了多少个美满的家。那是个普通的星期二,魏涛很早就去上班了,紫莹在厨房里煲汤,突然听见警笛的呼啸,尖锐得像一把匕首,刺穿了她的鼓膜。一个转头,她看见窗外浓烟滚滚,伴随着邻居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她知道了,世贸大楼遭遇了恐怖袭击!她最爱的人就在世贸大楼的74层。她眼睁睁地看见世贸大楼瞬间塌陷……

天旋地转中,她觉得自己四分五裂,无数的碎片飞在半空中,跟着世贸大楼化成了废墟,这样也好,她永远和最爱的人在一起了。可她偏偏又醒过来了,血淋淋的现实告诉她:她不仅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同情像潮水一样把她拥抱,来自社区和政府的慰问和关怀,大学时期的同学们,只要在美国生活的,都从四面八方飞到纽约看望她。那个时候,她害怕那些怜悯的目光,她宁愿躲进一个黝黑安静的角落,让流血的伤口慢慢愈合。

大学同学余锦书在美国南方的一家大学攻读博士,课也不上了,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她对紫莹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你要面对现实,站起来!”同学肖晨海也来了,他说:“你还年轻,有一大把的时间可以重新开始。”

大道理谁不会说,但紫莹不需要。她知道同学们对她的同情是来自肺腑的,可是在同情的背后,是否隐约着一丝幸灾乐祸。曾经好多人羡慕她,聪慧美丽,身边站着一个顶天立地的英俊男人。大家都说他们是班上最完美的一对儿,在他们新婚祝贺的后面,零星闪烁着失落和嫉妒。她知道。

人间太完美的幸福都会遭到天妒,那些不测风云,那些旦夕祸福,说来就来,从不跟你讨价还价。那些日子,紫莹任何人都不想见,但是有个人例外,就是纽约政府派来的心理咨询师,在她的疏导之下,紫莹一步步走出黑森林。很多人都在担心,紫莹失去了丈夫,当了好几年的全职太太,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吃饭没有问题,生活质量肯定是一落千丈。

这些谬论完全是杞人忧天,美国各阶层同情“911”的遇难者家属,大大小小的企业,万众一心,慷慨解囊,捐助源源不断,就像一条奔腾的河流,其中还有妇女组织成立的机构,对在“911”中失去丈夫的女人们提供特别援助。

一天天过去的日子里,血泪和伤痛都淡了,女人们心安理得,用那些巨额的捐款购买豪宅和名车,去世界各地游山玩水。人们的同情心远了,羡慕交织着抑郁不平,称她们是因祸得福的“911寡妇”。这世界天天都有不幸在发生,海啸、地震、 森林大火,兵荒马乱,每天都有人在失去生命,这些生命的价值似乎都比不过“911”,可见,生不平等,死也不平等。

紫莹前后就拿了400万美元的捐款,这个数字可以保证她的后半生的生活质量达到一定档次。她很低调,一点儿没有张扬,没有买任何房产,还是租住在原来的小公寓里,只是把家具换了,把房子重新粉刷了,卧室刷成了云紫色,案桌上的插花,供在紫水晶瓶子里,让她心清神宁,静如止水。虽然从前的记忆都在,但她能够正视。她感激安吉娜,那个帮她走出内心地狱的咨询师。紫莹对她说,有的话,我对自己都不敢说,但是在夜里我能看见,地狱里的烈火一直在烧,跟“911”的火焰一样恐怖,我甚至希望那些火能蔓延到全世界,将整个地球都烧成灰烬。我不知道,我的内心为什么那么黑暗?

安吉娜送给了紫莹一串紫水晶手镯,她告诉她,紫水晶发的光芒纯真而高贵,西方人常把它当护身符,它能帮主人驱凶避邪,保佑平安。 紫莹联想到中国人爱玉,玉也被人寄托了遇难呈祥的愿望。她后来查阅资料,无意间发现自己的生辰幸运石就是紫水晶,从此那串紫水晶手镯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手腕。

安吉娜有个苦难的童年,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叔叔一家收留了她,寄人篱下的生活并不开心,十三岁那年被表哥强奸,她愤怒难抑,趁表哥熟睡时将他勒死了。她进了青少年感化所,经历了冷漠和恐惧的煎熬后,她很幸运,一位心地善良的心理咨询师拯救了她的灵魂。安吉娜后来对紫莹说,救赎别人,也就是在救赎自己。紫莹的生活平静后,她去了纽约城市大学,攻读心理咨询专业,相信有一天,她也能帮助那些苦难受伤的灵魂。

快毕业的紫莹没有找工作的压力,考下执照后,就职于皇后区的一家心理咨询所,工作中什么样的人种都有,黑的,白的,拉丁裔,印第安人……因为国语是她的母语,凡是华人客户都交给她。客户中的华人,大都是第一代新移民,人生遭遇磨难和困惑,愿意向心理咨询师求助。新移民在倾诉的过程中,他们的中文句子里时不时会蹦出几个英文单词,如果他们回国时也用类似的表达方式,亲友们会认为他们故弄玄虚,有意卖弄洋文,读过书的人会想起钱钟书的那句话:“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紫莹理解新移民,他们在中国长大,成年后才移居美国。日子久了,一些洋单词在脑子里扎了根,但是母语的表达更为流畅清晰,所以,说起话来中西合用,跟卖弄沾不上边,只是一种习惯而已。紫莹有天生的语言能力,中文英文绝不混淆,大脑像有两个开关,开关功能明确,各管一种语言,其水平就跟专业口译人士一样。

在外人看来,心理咨询师应该是个轻松的职业,不过就是坐在舒服温馨的办公室里,聆听患者的伤心故事或愤怒抱怨,然后用一些温柔暖心的语言帮他们疏导情绪,走出心理障碍。貌似轻松,殊不知,患者的负面情绪堆积在咨询师的身上,日积月累,他们也会陷入心灵的深渊。

那日,紫莹接待了一个华裔少妇,她五官精致,着装时尚典雅,说话清晰流畅,逻辑条理分明。她告诉紫莹,她在国内是个医生,娘家极有权势,丈夫利用她的关系做大了生意,之后便把她当空气,在外面养起了小三,小三有了身孕后,丈夫骂她不能下蛋,非要跟她离婚,她不动声色地点头了。别忘了,她是医学专业毕业,经营一家生化制品公司,最赚钱的业务是人体标本,完工后由国外收购,其中,孕妇标本最为昂贵。她设计把小三骗到了实验室,然后把小三做成了标本,还让丈夫过来欣赏她的作品。她似笑非笑地告诉丈夫,怀胎十月的孕妇标本最宝贵。

少妇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睛动都不动地盯在紫莹的脸上。紫莹在读书的时候,就接触过类似的案例。一个学生问教授,在咨询期间,若发现患者是杀人犯,该不该报警?另外一个同学说, 报警会违背职业道德,不报警会触犯法律,稍微不注意,医生的生命也会遭到威胁。教授的回答是:作为职业咨询师,必须巧妙利用自身的知识优势,去了解更多的事实,给他分析利弊,然后从侧面劝说他去自首。教授鼓励大家寻找不同的答案,因为每个人的处理方式不一样,只要能合理合法地解决问题。

紫莹正在寻思怎样回答少妇,少妇突然笑了,古怪中有几分得意,她说她只不过是在逗她玩,想看看紫莹的表情。面对这样的患者,紫莹能生气吗?她的职业就是跟各类心理患者打交道。他们的话真真假假,而她的话必须用职业和道德作准则。少妇名叫白墨,望文生义,可以理解成白色的墨汁,墨汁有白色的吗?好诡异的名字!名字矛盾,性格也矛盾,紫莹见识了白墨匪夷所思的经历和想法。

白墨有医疗保险,每周都会到咨询所去见紫莹。时间长了,两人居然成了朋友,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白墨告诉紫莹:“白墨也是一种墨,只不过颜色是白的,粉笔就是白墨做的,英国多佛的白崖(White Cliffs of Dover ),其主要矿物岩石就是白墨。”紫莹笑道:“算我孤陋寡闻,从你那里知道了墨不仅有黑的也有白的,应该还有灰的。”白墨说:“这世界有白有黑,还有灰色。”紫莹说:“这世界什么颜色都有,五颜六色的人,五颜六色的声音和思想。”白墨笑道:“有意思,五颜六色的声音和思想。”

白墨在法拉盛开了一家俱乐部,名叫紫水晶俱乐部,俱乐部租用教堂的房间,会员们每周聚会一次,一般定在周六下午,喝喝咖啡,聊聊八卦,在快乐温馨的气氛下,让绷紧的心灵放松。至于聚餐,有时候是自助餐,有时候是烧烤,但都采用AA制。白墨对紫莹说:“俱乐部成员多为华裔女性。你知道,女人居多的地方,阴气重,幺蛾子多,你周末能不能去看看,帮她们解答疑惑,我会付你薪水的。”

紫莹根本不缺钱,哪可能要白墨的薪水,只是“紫水晶”这个名字一下就照亮了她的心。她告诉白墨,她生辰的幸运石就是紫水晶。白墨也喜欢紫水晶,紫水晶高贵华美,晶莹剔透,高冷中隐着神秘,曼妙中透出灵动的诗意,她有许多紫水晶的精美饰品:发夹、手镯、项链、 耳环、戒指、腰带。紫莹对白墨说:“不要那种貌似严肃认真的座谈会,最好在开派对的时候打到她们中间去,聆听她们的心声。”白墨说:“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紫莹是带着一腔真心去当义工的,想不到第一天就受伤了,俱乐部一个叫文莉的白领女子,她朋友的丈夫遭遇车祸,丢下母子三人无依无靠。她在聚会上说,好好的一个人就疯了,真可怜!一个叫曹莎莎的护士说,如果死亡可以选择,那就选在“911”那天去见上帝,他们死得好划算!你知道那些“911寡妇”吗,个个都是千万富翁,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

紫莹咬紧了嘴唇,感觉一群吸血的怪鸟张牙舞爪地朝她扑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逃,但是不能逃,她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一旦逃走就失去了资格,那些漫长的日夜里,她逼迫自己强大,逼迫自己面对,纵然再度受伤,也要带伤为他人疗伤。对,安吉娜说过,救赎别人就是在救赎自己。

天涯沦落人

得知紫瑩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后,白思琳主动去咨询所找紫莹面谈。紫莹曾对白思琳说过,我每个月都会来“紫水晶”一次,有问题尽管问我,到咨询所要缴费,一个小时一百美元。思琳说:“我宁可花这个钱,有些秘密不能在‘紫水晶亮相。”

白思琳能歌善舞,活泼可爱,跟人说话聊天也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有什么秘密不能曝光?思琳告诉紫莹,在到纽约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中国南方,那是一座依山傍水的中等城市,经济发达,市容干净,最美的是秋天,到处开满了桂花,香透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思琳在市区一家舞蹈室教肚皮舞,热辣性感的肚皮舞是她的挚爱。除了教学,还常去外地演出,日子过得开心活泼,干吗要远走美国?

那些年像在梦里坐过山车,快得虚幻缥缈,醒来后晕得日月无光,自己的脸也丢得光光。两年之内,她连续休掉四个老公!亲友们都觉得她有毛病,脑神经东拐西转,不知转到了什么地方。有人说她是结婚狂,换老公比换车的速度还快,更有刻薄者说,换老公如换手纸。还有人笑说,离都离了,干脆再多搞几次吧,直接上吉尼斯纪录,弄一个知名人士当当。

这样的名人还是不当的好。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乱七八糟的花草和荆棘乱晃在眼前,谁想要这样的奇葩风景?第一个老公是个爱家的人,豁达温厚,对她照顾有加,有一次,他耐心地劝她,既然已经成家,外面乱七八糟的商演就别去了,家里又不缺这个钱。思琳脸一垮,认为丈夫想捆她的翅膀,婚姻又不是牢笼,凭什么不能在蓝天下翱翔?吵了几次架,丈夫选择了分手,她满不在乎地在协议书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第二个丈夫是个歌手,两人在外地演出途中一见钟情,即刻闪婚,闪婚后没两天,她就在床上捉了他的奸,两个女的滚在他的床上,简直就是一人渣王!第三次,她发誓事不过三,要好好嫁人,男人在大学搞行政,是个稳妥的主儿,但是蜜月刚刚过完,乡下的公婆就来搞突袭,没两天,小姑子小叔叔也来了,说是想在城市里发展,先暂时借住一下,什么借住?看那个节拍和步伐,完全要把思琳的家当成长期的根据地。思琳就是演员,也演不出高超的贤惠。第四个老公是个开电器公司的老板,条件不错:“有车有房,父母双亡”,据说是当今女孩最理想的结婚对象。他跟思琳一样,也有多婚经历,彼此报以理解。思琳穿着婚纱进了他的别墅,没几天便发现他跟两任前妻藕断丝连,她跑到他前妻那里去吵闹,前妻居然骂她是三婚的小三。

算了吧,思琳对婚姻彻底绝望,还是自己单过吧。她时不时会怀念第一个丈夫,如果当时懂事温顺,绝不会走到今天的境地。老天给的苦果子真不好吃!周围的人都把她当成笑话,或者关于婚姻的反面教材。时间久了,思琳变得疑神疑鬼,一阵风吹来,她看见风里全都是飞舞的白牙和红舌。那个初秋的午后,她对父母说,帮我去美国吧。

思琳的爷爷奶奶一直居住在纽约,在唐人街拥有两家餐馆。很多年前,爷爷奶奶就想把思琳的父亲办出去,因为直系家属移民排队还算快,思琳的父亲是他们唯一留在中国的孩子。但是思琳的爸爸坚决说不,他在市科技馆当小领导,虽谈不上呼风唤雨,但一路春风,处处受人尊重,才不想移民到美国从一张白纸开始呢。他去纽约探过父母,唐人街的破烂脏乱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心想,若是移了民,恐怕还得去父母的餐馆切菜、洗鱼、端盘子,罢了,国内的大好前景他不愿放弃。亲友们都劝他,为了女儿,你也该移民美国,思琳的父亲说,女儿不爱读书,喜欢唱歌跳舞,在国内会走得更好些。

谁又能料到,个性独特的思琳,婚姻也走得很独特。当父母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母亲对父亲说,就让思琳去美国吧,环境变了,风水变了,命运说不定也能变。思琳是在半年后去的纽约,刚开始只能在餐馆打工。爷爷奶奶退休了,餐馆早被叔叔接管,叔叔的原配两年前病亡,紧跟着娶了新夫人,新夫人比思琳还年轻,但是泼辣能干,里外都是她当家。她看思琳来餐馆打工,以为思琳是奔着要分财产来的,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冰淇淋里也能挑出鱼骨头来。思琳哪能受这个气?鼻子一哼,脖子一歪,转身就进了越南人开的美甲店。

思琳在美甲店一边打杂,一边学技术,因为没人跟她说中文,逼得她学英文的节奏加快了。美甲店有个叫阿芭的女孩,来自叙利亚,常带思琳去教堂蹭免费的晚餐和英文课。思琳第一次见阿芭,两个眼珠子就定在了她的脸上,哇,从来没见过如此绝色的美女,完全能够倾倒一座城池。不过,也不奇怪,世界上公认了的,最漂亮的女孩總是长在阿拉伯。

阿芭告诉思琳,叙利亚的内战让她失去了父母,她跟随叔叔一家来到美国。每当思琳开始抱怨美国的无聊和荒谬,阿芭总是轻言细语地说,我们能来美国,已经很幸运了。在她那战火漫天的祖国,难民们无处安身、颠沛流离,像洪水一样涌向欧洲的边境线。

阿芭跟父母在一起的日子是幸福的。阿芭的故乡是叙利亚首都附近的一个小城,谁能想到安静美丽的小城也避不了炮火,父母在去参加亲戚婚礼的路上,遭遇了冷炮的袭击。那是2011年,内战刚刚点燃,许多人还在观望,许多人还不想离开,甚至还梦想着发一笔战争财。而阿芭的叔叔先知先明,当机立断,即刻带着一大家人移民美国,幸好走得早,没有摩肩接踵的汹涌人流。

阿芭告诉思琳,同欧洲相比,美国接收的叙利亚难民最少,名额只有一千多,而他们一家就是其中的幸运儿。美国眼光毒辣,舌头刁酸,不是什么样的难民都给你开门,要严查你的背景,还要看你的职业。能踩上美国桥的幸运儿,除了身世清白,要么有钱,要么有才,阿芭的叔叔是首都医院的顶级牙医,否则一家人还当不了美国的难民。难民名单里还有工程师、教授、园艺师、传统珠宝设计师……

阿芭的奶奶本来可以跟随一家人移民美国,但是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园。当时有个表哥自告奋勇地照顾奶奶,最后局势越来越乱,每天窗外都是炮火和炸弹,眼看对面一栋公寓被炸成了废墟,半条街都是血淋淋的尸体,都这种状态了,谁还能保住淡定的微笑,表哥一家决定逃难,但是奶奶还是坚持独守。老人相信,战火终将会熄灭,离散各国的亲人总有回家的一天,她会活着拥抱他们。

阿芭的表哥熬过了噩梦,跋山涉水总算抵达了德国。他在电话里对阿芭的叔叔说,难民营里有太多的地痞流氓,他从来没想过会跟这样的人渣挤在同一个队伍里,在难民营里遭受了非人的嘲弄。他,一个银行白领,平日里西装革履,接触的人知书达礼,难民给他的耻辱今生难忘。虽然到了德国,但还是不甘心,他有金融硕士的学位,希望叔叔能帮他到美国。

叔叔只是苦笑摇头,他一个叙利亚牙医,在祖国享受了极高的尊敬和荣耀,流落到了美国,连行医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当牙医助理!不是每个牙医都愿意聘他当助理,因为他的英文并不算流利。聘用他的医生是谁?能想到是他的大学同学吗?当年成绩远不如他,但是人家走得早,二十多年前就赴美留学,如今已长成了一棵大树。

阿芭的叔叔快奔五十了,还能去考美国的行医执照吗?当务之急是养活一家老小,周末也不闲着,在一个家具店当搬运工。叔叔告诉表哥,先在德国待着,移民美国太难了,美国如今不喜欢移民,对中东移民最为恶劣,完全是看瘟疫看恐怖分子的眼色,网上的谩骂更如洪水滔天。美国比较好面子,对世界宣称接受上万难民,但是那些条件苛刻得发毛,其中一条:要等两年以上,如果这两年局势变了,所在国稳定了,对不起,你难民的资格取消了。许多阿拉伯社区主动请缨:我们可以承担10万难民。联邦政府也不答理他们的热火冲天,说什么我们有自己的规划和节奏,请别干涉。

凡是有尊严的职业人士,不是迫不得已,谁愿待在美国受气?阿芭想起叔叔就难受,他在故国是多么风光荣耀,出门有司机,进屋有佣人,婶婶送了小孩上学后,根本不操心家务,常同知心女伴去名店闲逛。阿芭呢,也是活得像公主一样,父亲经营一家地毯公司,生意兴隆,她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他们的掌上明珠。阿芭指着谷歌地图上的一堆废墟说,这儿曾是皇家的避暑山庄,我十八岁的生日派对就在这里举行的,但是战火把一切都卷走了,无论曾是多么的辉煌和宏大。

思琳心想,要是自己和家人遭遇如此大难,还不骂天骂地骂祖宗,看阿芭坐在那里,与世无争地美丽着,谁也不知道她曾走过撕心裂肺的人生变故。思琳跟阿芭成了好友后,便双双离开了曼哈顿,去布鲁克林合租了一套小公寓。思琳和阿芭一样,跟婶婶的关系不好。阿芭说,她理解婶婶,曾经是雍容华美的阔太太,待人接物优雅温柔。天塌了,日子乱了,带庭院的豪华别墅不见了,挤在火柴盒一样的空间内,还要管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再豁达宽容的人也会发疯。失去了祖国,也失去了尊严的基石。

思琳把阿芭和自己当成“同是天涯沦落人”。其实,思琳比阿芭幸运太多,逃离中国,不过就是想逃离一堆情感的麻烦,现在回头再看,那些麻烦又算什么,比风中的羽毛还轻。思琳问过阿芭,你在叙利亚有男朋友吗?阿芭说,在我们那里都是父母安排婚姻,但是父母已经不在了,战火纷乱,能保住命就应该感恩真主。阿芭曾经订过婚,男方父亲跟阿芭父亲是朋友。只是这仗一打起来,世界就乱了,那些承诺早被子弹打得七零八落。

和平的时光真是好啊,面包的脆爽,羊肉的鲜香,煎鱼的酥嫩,在唇齿间奏响了美味的交响曲。这是纽约城中的一家叙利亚餐馆。阿芭对思琳说,我父亲提过,我未婚夫喜欢这道菜。思琳对阿芭说,你人都在美国了,还去想未婚夫干什么,你长得这么美,好好找一个,我也可以靠一靠。阿芭低眉垂眼地说,婶婶告诉过我,他其实就在纽约,他似乎不愿意见我们。阿芭的未婚夫很早就到美国留学,混得山清水绿,在华尔街从事金融分析。华尔街里有阿拉伯人成立的金融协会,协会的负责人认识阿芭的叔叔,对他道了实情,阿芭的未婚夫已经有了女友,犹太人,在华尔街某金融集团当主管,有呼风唤雨的气势。思琳对阿芭说,这是纽约,上床下床都那么自由,更别说一张婚约了。阿芭说,想不通,总想问个为什么。

两人正说着,餐厅里响起了欢快的阿拉伯音乐,穿着一身闪金烁银的女郎跳起了肚皮舞。思琳拍着桌子说,我也会跳,我也会跳,在纽约一阵瞎转,居然忘了老本行,我们两人干脆去跳舞挣钱,或者合开一家舞蹈室,应该比帮人修指甲愉快。阿芭摇头苦笑道,你哪来的想法? 在我们国家,跳肚皮舞的女子被人瞧不起,好家庭出来的女孩不會去干那种职业。思琳急了,声音也大了,那种职业怎么了,靠劳动吃饭,卖艺又不卖身,你自己都会跳,怎么还瞧不起人家跳? 阿芭说,对,我会跳,我只为家庭的聚会跳,朋友的婚礼跳,那种营利的商业演出我绝对不碰。思琳哼道,这是纽约,没人在乎你的纯洁高尚。

思琳心想,阿芭一定还是个处女,而自己已经历了4个男人,有些想法肯定不能合到一处。但思琳依然想走自己的路,她的周末都扑在舞蹈室学舞,同时,四处张望,不放过任何演出的机会。纽约到底是国际大都市,只要有心,挖不出黄金,也挖得出漂亮的石头。

阿芭自己不跳,但是常陪思琳参加商业演出,帮她拎包,帮她化妆,也帮她牵裙子、插翅膀……外人都当阿芭是思琳的助手,思琳呵呵一笑不置可否。那次演出是在长岛的一栋华美豪宅里,思琳说,这房子大得像宫殿,跟你十八岁庆宴的那个地方相比如何?阿芭淡然说,差远了。

思琳性格开朗,到处结交朋友。她很快认识了一个叫刘菲的舞蹈女孩,刘菲在中国的艺校毕业,又在美国拿了舞蹈学位,目前在纽约混江湖。刘菲在春节的时候,邀请思琳去参加华人社区的嘉年华彩妆游行。思琳把阿芭也拉去了,导演让思琳和刘菲扮献桃的仙女;阿芭扮成观音菩萨,一个奇美绝色的观音,把好多行人都迷住了,游行途中还有人向观音娘娘合十行礼。阿芭觉得受人膜拜,有一种特别的尊严,后来凡是思琳叫她出去参加活动,只要得空她都会亲自上阵。那天思琳对阿芭说,我知道你不跳肚皮舞,但是刘菲和她朋友组织的肚皮舞闪舞,是为乳腺癌患者捐款。阿芭说,能帮助他人的公益活动我不拒绝。

思琳带着阿芭,穿上捐助公司的广告T恤衫,准时出现在华尔街,跳舞的位置是华尔街的金融牛,准确一点,是牛屁股后面一小块空地。音乐还没有响,思琳发现阿芭的脸色白成了纸,眼睛都直了,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思琳看见一个衣冠楚楚的西装男人,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华尔街的白领,他或许刚刚下班,或许在上班的间隙出来喝杯咖啡。思琳的脑子闪得快,她认定那人是阿芭的未婚夫。思琳问阿芭,要不要跳?阿芭突然咬紧嘴唇,高傲地扬起头说,为什么不跳?我要尽情地跳!

阿芭本来就美得像个惊叹号,当惊叹号摇臂旋转,不知会舞动出怎样的奇迹。表演结束后,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绅士向她们走来,递给了她和思琳两张名片,还说想请她们去中国城喝早茶。

阿芭在第二年的五月嫁给了那个绅士,绅士是华尔街的一个金融大鳄,犹太人。阿芭的婚礼盛大豪气,私人飞机接送亲友在加勒比海的一个海岛,那海岛也属于绅士的家族。思琳看着美如天仙的阿芭,心想,这样的极品女子,从来就不是天涯沦落人。

阿芭当了豪门贵妇人后,并没有远离思琳,在阿芭的帮助下,思琳开了家舞蹈室,舞蹈室开在法拉盛,因为华人移民在法拉盛暴增。思琳心头很明白,管他是合法的还是黑户口,人多的地方生意才旺嘛!

墙上的钟嘀嘀嗒嗒地响着,思琳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前的百合花上,粉嫩玲珑的蕊,配合柔媚轻盈的瓣,与世无争地绽放在紫水晶的花瓶里。她在紫莹的办公室已经坐了两个小时,她对紫莹说:“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很好了,为什么还是放不下?”紫莹问她:“你有什么放不下,过去还是现在?” 思琳说:“不知为什么,我每晚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中途醒来后再也睡不着,就算可以睡了,也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梦中尽是些零碎散乱的图片,有过去的,也有现在的,重叠在一起,时间空间都是乱的,唯有阿芭的形象很清晰,她穿着白裙子,但是表情很骄傲,对我不屑一顾。你说,我是不是在潜意识里嫉妒阿芭?” 紫莹摇头说:“你不嫉妒阿芭,你是在乎你失败的婚姻。” 思琳说:“对,我只告诉过你,在美国没有谁知道我离了四次婚,我表面不在乎,内心还是忌讳过去。那些年真是太不懂事了,稀里糊涂拉了一地的屎。阿芭虽然经历了战火,失去了父母和家园,但干干净净地走过来,上帝还是爱她,给她幸福,我还有幸福吗?”

紫莹采取“比较法”去治疗思琳的心理疾痛,她对思琳说:“你年轻漂亮,有稳定的事业,有知心的朋友,你比好多人幸运,有人在年少时失去了父母,童年的回忆布满了乌云;有人虽然有家,但是没有工作,靠什么养活孩子?我认识一个年轻女兵,从未谈过恋爱,刚从中东前线回来,失去了一只胳膊。我知道,你一直在羡慕阿芭的干净,但我相信女兵愿意用她的处女膜换回另一只胳膊……” 思琳听着,眼睛突然亮了,她还想继续,但是时间到了,再见紫莹必须等下次预约。

思琳希望工作忙起来,最好累成一头狗,回家倒头就呼呼大睡,第二天醒来又是光亮新鲜的一天。那日,她在舞蹈室教了三节课,又接待了几个询问者,正准备关门走人,来了个眉目清丽的华人女孩,身材纤柔而挺拔,思琳张口就问:“你是来报名的吗?”女孩问她:“思琳,我们不过一年未见,你居然认不得我了?我有这么憔悴吗?”思琳大叫:“刘菲!是你啊!最近太累,累得老眼昏花。”

这一年刘菲经历的事情太多,恍若旋转的时光场景,一些人上,一些人下,看不清楚他们的轮廓模样,但有个人特别清晰明亮,因为太美。刘菲问思琳:“你那绝色闺蜜呢?”思琳说:“人家早就嫁给华尔街土豪了。”刘菲感慨道:“我就知道她嫁得好,貌美如花是女人最好的资本。”思琳说:“人家可不是一般的貌美如花,她是最上等的牡丹花。”刘菲点头笑道:“我们若是花,也是一般般的太阳花啊,南瓜花啊,牵牛花啊!”

思琳问刘菲:“你怎么撞到我这里了?” 刘菲说:“我今天从这里路过,想看看从前的老师,从前有个中东女郎在这里教芭蕾肚皮舞,我跟着她学了几个月。今天去法拉盛约朋友,顺路来这里看看,没想到店子已换了主人,主人居然是你!”思琳说:“这就是纽约,世界各地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给人总是浮萍的感觉,漂泊的感觉。”刘菲说:“对,漂泊无根的感觉。要不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个组织。”思琳问:“什么组织?我也想给你介绍个组织。”

两人不约而同地喊出了“紫水晶俱乐部”。思琳不知道,刘菲和白墨很早就是朋友。思琳告诉刘菲,第一次见白墨,是在中城的一家意大利餐厅,思琳当时跟阿芭在一起,她们和白墨的餐桌相邻。印象中她精美如刀雕的五官透着冷漠,也透着神秘的诱惑力。思琳和白墨对望了一眼,都沒有说话。上卫生间的时候,阿芭对思琳说,她生理期到了,糟糕没带卫生棉条。思琳说,她也没有。白墨恰好从格子里出来,听见二人的对话,便从小包里拿出卫生棉条。

思琳对刘菲说:“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三个月后我便成了紫水晶的会员。”刘菲对思琳说:“第一眼看白姐,感觉她像午夜森林走出来的妖姬,可以呼风唤雨。白姐很神秘,但也很有本事,好多人遇到了麻烦,找她都能摆平。上次,俱乐部的路路遇到西裔恶邻居,也是找白姐去解决的。”

思琳问刘菲:“你跟白姐那么好,怎么从没在紫水晶见到你?” 刘菲叹道:“你不知道,成日为生活奔波,还谈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是个混血小帅哥,会跳街舞,会弹banjo (班卓琴,流行于美国南方的一种乐器),搞了半天,他男的女的都爱,我受不了这种变态,赶快跑,现在该回归组织了。”思琳立刻问:“江紫莹你认识吗?很好的一个姐姐,心理咨询大师,遇到想不开的问题都可以找她。她每个月都会来紫水晶,义务来给大家按摩心灵。”

刘菲说:“我知道她,但我不想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跟她聊。”思琳说:“这个还不简单吗,去她的咨询所预约吧。”刘菲说:“那得出美元啊,她可以当义工吗?我指的是一对一的辅导义工。” 思琳摇头道:“我们这种状况她很难义务的,除非情况特殊,上次有个女孩自杀未遂,江紫莹跑去为她义务疏导。那女孩是个官二代,老爸在国内被抓了,她的经济来源全部断了,只好去当小姐,结果运气不好,被警察扫黄,相片还上了监狱的网站。”刘菲说:“美国有时候不讲人权,做法比较粗暴恶劣,会把人逼疯逼死的。”思琳说:“是啊,江紫莹两天两夜守在女孩身边。”刘菲点头说:“看来这江紫莹是个好人,等需要的时候我会去找她。”

从南方小城到纽约

刘菲给紫莹的第一印象是活力充沛,青春四溢,一张小脸眉目清朗,让人想起国画大师笔下的岱山秀水。时间久了,紫莹慢慢知道了刘菲的故事。

刘菲从国内一家艺校毕业后,便向往到美国深造,还好,父亲的工厂越开越大,刘菲去美国读书,没问题,所有的费用都是老爸撑起。她来纽约前曾在美国的乔治亚读书。四年一晃就远去了,五月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穿着漆黑发亮的学士袍,学士帽上一排明黄色的穗子,像流苏似的悠悠地晃着,让她联想起秦始皇的皇冠上也有类似的流苏。各种肤色的同学,笑着喊着,举起手机相互对拍。大学时代最后的狂欢,典礼一结束,离开学校各奔东西,每个人开始了自己的轨迹。

刘菲有两个亚洲同学,平日里关系还算近,她们告诉她,行李都打点好了,第二天早晨的飞机,一个飞韩国,一个飞日本,两人都说想疯了母亲做的饭菜,走到天涯海角也忘不了。刘菲心想,吃货就是没有用!她摇头对二人说,哪用这么急?母亲的饭菜什么时候吃都行,美国这么有趣,待下来再看看,别浪费了一年的实习期!

二人去意已决,在她们看来,美国只是学技术的地方,要发展舞蹈只能回国。这不奇怪,搞舞蹈在美国根本养活不了自己,除非能在舞团里跳到首席(principal dancer),一个城市里只有几个首席舞者,但是一个城市里却有成百上千的医生、律师、教授、高级工程师……这个国家有太多的艺术天才,不同民族,各种文化,七彩斑斓,到处都在闪闪发光。没办法,艺术家在这个国家活得颇为悲壮。

刘菲很清楚,人在中国就不同了,若有一技之长,唱歌跳舞也好,绘画钢琴也好,开个小孩培训班, 就可以轻松养活自己。像刘菲这样会用英文教课的舞蹈老师,在中国一线城市不稀奇,但在老家就可以当熊猫了。她的故乡是长江边上一座三线城市,山清水秀,殷实富足, 这些年经济上得飞快,但是文化教育比起北京上海,还是差几条街。 老妈常在视频里催她:“ 什么时候回家啊?你可以干你想干的工作,如果想创业,市政府有优待政策。如果不想太累,随便找个工作也成。我帮你问过了,目前两所国际学校都欢迎你去任教,工资每月一万。再说了,家里也不指望你挣钱,你要啃老我们也举手欢迎。”

刘菲当然不想回家啃老,但是国内的条件还是挺诱惑人的,人民币一万,换成美元也有一千六百多。刘菲所在的地方是美国南方的一个小城,节奏缓慢,生活便宜,只要不奢侈,一两千美元也可以过得自在。她的室友布瑞娜晚上在舞团上班(跳群舞),白天在舞蹈室上课(教小孩),周末还去当一对一的私教,辛苦挣下来的收入还不到两千美元,远不如一个两年制的护校毕业生。布瑞娜听刘菲描述中国的舞者容易生存,办学习班挣钱,给企业策划节目挣钱,到娱乐城跳舞挣钱,就是给广场的大妈编一个参赛的舞蹈都来钱,那钱就像汹涌澎湃的河流啊,拦都拦不住。布瑞娜摆了个天鹅飞舞的造型问她:“既然中国的机会满天都在飞,你怎么还不飞回去呢?”

现实如此,刘菲干吗不快点行动?她不急,她还有一年的实习期,利用这个时间段,接触美国多家机构,开了眼界,又添了经验,何乐而不为?她在毕业前,就参加了两个慈善演出,演出后没两天,就有人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到夏令营当老师?

刘菲在视频里跟老妈打靶提劲:“我在美国参加的表演大都是义务,根本拿不了演出费,但是呢,予人玫瑰, 手留余香,当义工的好处是可以拿到工作机会。”老妈立刻问:“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样的单位?”刘菲得意地说:“两份合同,两个都是政府赞助的夏令营,其中一个还是联邦政府的项目。舅舅不是在科研所搞了个什么生化工程,享受国务院津贴,多么伟大的骄傲啊,如今我,您的女儿,也享受美国的国务院津贴了。美国联邦政府的资助,其实就相当于国务院津贴。”

刘菲很快就尝到了滋味,这“国务院津贴”就是一块硬骨头,没有一口好钢牙你千万别啃。那天,她开车去夏令营营地,营地就是一所中学的舞蹈训练室。她刚把车停在一棵枇杷树下,突然看见一张熟悉而生气的脸,这不是大学的芭蕾舞老师安娜吗?

安娜来自俄罗斯,曾是圣彼得堡芭蕾舞剧院的独舞演员,因伤病退出舞台,后跟随丈夫到了美国。她在美国开了舞蹈室,同时也兼职大学舞蹈系的芭蕾课。大概因为都是外国人,刘菲跟安娜私下还能聊上几句。安娜说,他们(舞蹈系)对我并不好,他们都是搞现代舞的,对古典芭蕾比较排斥。每学期给我安排的几堂课,就像扔给狗啃的骨头。

刘菲看见安娜一脸的怒气腾腾,便问发生了什么状况?安娜指着舞蹈室的大门说,那里面的人不是人,全都是洞子里的野兽。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安娜的芭蕾名气在外,夏令营诚心邀请她去上课,她以为是联邦政府的项目,应该都是优秀聪慧的学生,她完全是按照俄罗斯人的思维,结果第一天的课还没上完,就坚定不移地转身拜拜。

入选联邦政府赞助的夏令营,凭什么资格?这个跟成绩和种族都没有关系,必须是来自贫困家庭的子女。当安娜看见一屋子的非裔和拉丁裔,有的在空中自由翻腾,有的以蜻蜓的造型贴在墙上,有的以蝙蝠的姿态挂在杠上,还有几个像蛤蟆一样趴在角落,以鄙视的眼光扫她,她震住了,随后她按响了音乐,她以为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曲,可以安抚这些彷徨不安的灵魂,结果呢?在这神圣的音乐中,一场群架打开了,那飞沙走石的场面之宏大,之惊险,之刺激,给安娜震撼而奇特的人生体验。

“发疯了才想要这样的体验,我根本不想跟低级动物交流。” 安娜对刘菲实情相告,她的原话是:“饿死了也不教这样的学生。” 刘菲后来才知道,在这之前,还有个教声乐的白人老师说:“除非饿得不行了,才能忍受这样的折磨。” 但凡家里有饭吃,有衣穿,断然不会要这杀细胞的工作。

刘菲跟她们不同,她的事业才刚起步,她需要挣下经验,写在海归的简历上。以后跟人面谈时,也有资格吹嘘,我参加过国务院赞助的舞蹈项目,多有光芒的一张招牌啊,哈哈,若是干得好,老板还可以帮忙写写推荐。

怎么对付这帮调皮捣蛋的小魔王?刘菲慢慢也摸出了规律,ZUMBA也好, 街舞也好,他们总是喜欢那些节奏强烈、热辣动感的歌舞,芭蕾只是偶尔来一下,选音乐也重要,要那种混入了现代风格的古典音乐,就算是《胡桃夹子》和《天鹅湖》,也融合了流行电子元素,比如电吉他和皮鼓,带着极富力度的撞击。

出国之前,刘菲就喜欢欢快活泼的劲舞,还在迪厅里领过舞,大家都赞她的动作灵活流畅、收放自如。但是面对一墙大镜子,她明显能感觉自己的动作不如学生,他们一舞一动,是天然迸发而出,可以在音乐的阳光下开花成长,长成一个美妙独特的世界。不是自卑,也没有歧视,黑人天生就比黄人更有节奏和韵律感。所谓天赋,就是上天赋予,与生俱来,后天再怎么努力勤奋,也追不上人家。刘菲懂这个道理。

刘菲必须拿出自己的特长,否则别怪這帮小神仙翻你的白眼。她可不想像安娜那样骄傲离去, 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潇洒,非常潇洒,也很解气,因为安娜有她骄傲的资本。安娜在外授课,其对象都是中产或中产以上家庭的孩子,得到学生和家长的敬仰和尊重,她的私课100美元一小时,还有不少人在排队,她在她的王国里可以任性。但是刘菲不同,她只能努力,如果不想被灰溜溜地下课。她开始教他们瑜伽,彻底放松身体,让心回归宁静。至于音乐,她选用了冥想的曲子,让这帮躁动的少年在舒缓温暖的梵音中,以“摊尸”的状态沉睡。

烟花在夜色中璀璨绽放,绚烂之后,夜空又归于平静和寂寞。刘菲对布瑞娜说:“独立日(7月4日)的烟花,一年就看一次,对了,今年的独立日你们剧团怎么没在广场公园公演?” 布瑞娜叹气道:“经费不足,正常的演出都无法维持,谁还有心思去公演?你以为都像你上班的那个夏令营,联邦政府的钱要多少就给多少。不过,这世界也公平,钱好拿,活儿不好干,那些小魔鬼还让你头疼吗?”

刘菲说:“要制服小魔鬼根本不难,先让他们一阵狂跳,中间不休息,可以喝水,跳累了,就放冥想音乐让他们睡过去,世界一片安详美好,一节课一个半小时,眨眨眼就过去了。”

布瑞娜赞道:“真有本领,先跳后睡,就让他们变乖猫了,但是芭蕾训练是写在夏令营的广告里,你若是不教或者少教,家长要跑去抱怨的。”

刘菲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的秘方,芭蕾训练只能穿插,不能给板块时间,四个街舞跳完后,马上放芭蕾练习曲,一系列的擦地、画圈,小踢腿、大踢腿……五分钟搞定,然后又是一阵劲歌热舞。

刘菲高兴得过早了,只过了一个月,这帮少年又开始躁动不安,因为这重复不变的固定模式,新鲜感一过,自动失去了吸引力。他们对刘菲抱怨,跳来跳去就是那几首老歌。刘菲心想,妈的,一歌一舞,十五首歌就是十五个舞,还不到五周,你们就烦了,嫌枯燥了,我上哪儿去弄新鲜玩意儿?

因为刘菲的介绍,布瑞娜也在一家夏令营当差,很不幸,也遭遇了一群顽劣子弟。布瑞娜晚上要在剧团演出,白天还有彩排和训练,用她的原话说,“根本没力气跟这帮小魔鬼周旋,我命令他们以青蛙的姿态趴在地上,一趴就是10分钟,这种训练会慢慢消融他们内心的魔鬼气息。”

“青蛙趴地”只能暂时对付一阵子,要想站住脚,必须开发新武功。刘菲开始在课堂上教授气功和太极,同时,私底下拜师,向一个华裔拳师学武术,先鼓捣些花拳绣腿再说, 现炒现卖,站桩、推手、飞踢,还装模作样地“咳咳咳”高吼,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

那天下了课,简妮的助手让刘菲去一趟办公室。简妮是青少年服务中心的主任,几家夏令营都归她统一管理。刘菲一听,心就开始乱蹦,完了,完了,这下肯定玩完了,好好的舞蹈课被她弄成了武术课,不炒我的鱿鱼也要扣我的工资。

简妮的办公室供着一瓶玫瑰花,花色娇艳,暖心润眼。简妮的微笑温柔而慈祥,她说:“谢谢你的努力工作,给我们社区带来不一样的文化艺术,为了表彰你的创新劳动,我们决定给你三百美元的奖励。等到夏令营结束后,我们会在几所中学开展课余活动(after school program),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团队……”

夏夜的空气里飘荡着栀子花的幽香。倚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刘菲手挥支票对布瑞娜说:“我居然挣了国务院奖金!不是人人都能拿的奖金,说明美国有我的位置。”

布瑞娜懒洋洋地躺在沙滩椅上,喝了一口可乐说:“美国当然有你的位置,谁也没有赶你走。你又会教一些五花八门的中国杂耍,可以逗他们好长时间。”

刘菲说:“我可不是玩杂耍的,我们中国有句话,艺多不压身,很浅显的道理,多拥有一技之长,你在社会的存活能力就更强。我要试试我还能走多远,我想去纽约闯闯。”

布瑞娜立刻问:“你去纽约干什么?跳舞还是教舞?你知道不,纽约的竞争比我们这里要惨烈多了,好多百老汇的演员,就算拿了演出合同,还要干另一份零工才能养活自己,全世界的艺术家都在纽约打圈子,拥挤得恐怖,你的脸会碰人家的后背,人家的肩会撞你的下颌,你去干什么?”

“看我能否去那里呼吸?” 刘菲抬头挺胸,这个夏天给了她自信。

刘菲去纽约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安心去学舞蹈。她跟布瑞娜聊过,美国舞蹈的精华她还没有领略,美国现代芭蕾 “巴兰钦(Balanchine)”,老师在课堂只讲了点皮毛,比了几下花架子;还有百老汇的爵士舞,也是她向往的经典。

布瑞娜躺在沙发上,懒洋洋舒展着四个蹄子,她对刘菲说:“纽约确实精彩,但是也很变态,房租贵得特别疯癫,曼哈顿绝对不是常人住得起的,住得起的要么是仙,要么混成了魔。”

刘菲后来选择了布鲁克林,那是一个整洁幽雅的小区。与三人合租的公寓,就那么一间卧室,1000美元一个月,好在出门几步就是地铁站,到曼哈顿中城的百老汇,不远不近,四十分钟的样子。刘菲后来在手机里告诉布瑞娜:“起码得提前一小时出发,稍微晚一点,舞蹈室的前排位置你想都别想。”

百老汇舞校的训练室也算宽敞明亮,但是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在刘菲生活的那座南方城市,舞蹈室都有名额限制,最多20人,但是百老汇舞校有自己的规矩,一切以经济效益为核心,只要缴钱,谁都可以进。刘菲有次看见一个耳朵挂满了金环的男人,牵着一条狗大模大样地走进来。后来才知道,他帮狗付了钱。这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世界。

一抬头就碰了人家的手背,一个转身,人家的腿又踢到她的肩上,刘菲再也不想在这罐头般的空间跳舞。她对视频里的布瑞娜说:“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跑来上课,有的人连英文都不懂,昨天上芭蕾课,我一个转身出去,回来居然摸不到把杆。”

布瑞娜说:“早给你打过招呼,纽约乱七八糟,比人间地狱好不了多少,但是你非要去看热闹。”

刘菲心想,房租和学费都缴了,还能怎样?曼哈顿虽然嘈杂喧闹,但是回到公寓还是安静舒适的。谢天谢地,当初选择居住布鲁克林,跟曼哈顿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刘菲不喜欢遮天蔽日的摩天大楼,这个小区都是四五层楼的公寓房,建筑古色古香,四围绿树环绕,周末出門散步,三分钟就能走到一个鸟语花香的公园,里面绿草萋萋,古木参天,顺着一条小径朝前走,刘菲看见一个荷花池,荷花虽然败了,但荷叶依然摇曳出楚楚的风韵。微风吹来,幽香撩人魂魄,刘菲坐在长椅上,安享一个人的心旷神怡。

透过古树的繁枝散叶 ,刘菲看见对面小街的一栋公寓楼,拱形凸窗,顶部有繁复的浮雕装饰,略显沧桑的乳黄色,似有几分怀旧的雍容华贵。从扇形雕花大门走出来一群女子,一下子亮了刘菲的眼睛。一个个鲜亮时尚,身段苗条高挑,几分神秘、几分性感的慵懒。

刘菲突然来了劲,站起身来,拿起手机咔咔乱拍,拍了当然不能独享,即刻传给了布瑞娜。

布瑞娜反应很快,她给刘菲回话说,如果不是高级国际妓女,恐怕就是T型台上的超模。纽约就是一个花枝招展的世界,什么样的怪人奇人都有存在的可能。她在手机里强调,前些日子她在网上看过一条新闻,说纽约有个高级卖淫集团,全是如花似玉的少女,服务的客户当然也是高端档次。刘菲说,这些女孩身材都高,6英尺的样子(一米八上下),应该是模特儿。她还看见一个亚洲女孩,她希望她是中国人。

模特儿雯雯

刘菲猜得很准,那东方女孩正是一个中国超模。她叫娄雯雯,刚到纽约三个月。她的成长史比较单纯,18岁那年在国内时装大赛获得亚军,顺其自然地签约北京一家国际时尚公司,在某年秋天的时装发布会上,她和公司的两个模特儿同时被一家纽约代理看中。

雯雯告诉刘菲:“到了纽约后,我们都先住在布鲁克林,但我的两个朋友很快搬去曼哈顿,她们每天都要走秀,而我半个月才走两三次,再这么耗下去,恐怕就得卷着铺盖回老家了。”雯雯淡心无肠地说着,眉眼依稀涌动出遗憾和无奈。

刘菲这才知道,模特儿也分档次,名气响亮的模特儿走秀频繁,能给老板带来实际效益,被安排住在曼哈顿中城的豪华公寓,一人一间,像雯雯这样的“备胎”模特儿,住布鲁克林不说,还是两个人一间房。

刘菲安慰雯雯:“耐心等待,属于你的运气一定会来。你很有东方韵味,迟早也会当世界超模。”雯雯摇头说:“你也认定我的中国特色,我的单眼皮和丹凤眼,鼻子也不高,跟国人的审美观点很不同。” 刘菲说:“不同才有特色,才让人记得住,用你的东方风情征服曼哈顿T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