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姥山

2019-05-16 01:48学群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身子痕迹岩石

学群

在太姥山,看那些站立在山上的石头,看水在这些石头上走过的痕迹。

最柔软的水,走进最坚硬的石头。纵深处,像河流的根系扎入岩石。幽僻处,点点滴滴,像时间在敲它的木鱼。转过山坡,一阵风斜斜吹过,一页接一页把四季打开。有时是一朵云来到石头上,云一来就把海里的波浪线也牵了过来。它不只是往下走,它也会往上长。在草叶里,在藤蔓上,在一棵树向上伸展的脉络里。

一座山,到处是水留下的痕迹。随便撷起一些,就是一段狂草一组碑书,就是李杜诗里的江河,就是地理天文。

当地人管那地方叫一线天,用的不是那种俯视一切的目光。他们把山称作太姥。他们知道,一座山有着太多需要仰望的地方。哪怕那是一条嵌入石头中间的缝。

走进一线天,其实是跟着水走进一条它们走了千年万年的路。有道是,人身上百分之六十到七十都是水。可人不是水。人更多地像一只装东西的袋子。肠肠肚肚不用说,我们每天都在往里头装东西。人身上还有衣服,衣服上面有口袋。除了口袋,或拎或背,多半还有一只包。人就是这样,等他装载得足够多,就成了一个人物。

水跟人不一样。水可以流得浩大,流出一派气象,让萎琐的人生相形见绌。也可以细水长流,流出时间的伟力。水可以大,可以小,可以往低处流,也可以往高处走。水不怕把自己摔烂,散开的水合到一起又是一样。

人既不能像岩石,也不能像水一样。他尽其所能,或许可以跟着一条水走一程。

那是一条又窄又深又长的缝。窄,一直窄到你怀疑自己能不能从这里过。

前面的石壁就在鼻尖上,后面的石头蹭着背。你只能侧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一些地方,还得收起腹,曲起身子迎合里面的凹凸变化。同行的四人中间,有一位正在练拳击,给身子做减法。减法做得还不够,挣扎着试了两把,前面后面总有东西碍着,只好退回去。我不过背了一个很小的包,包里头就一个水杯,一张卡片。两样东西好像都不能丢。卡片在这里没用,空气和石头都不需要卡片。可是到了山外边,我需要它来确认我就是我。现在,包成了麻烦事。才想起,到这里,除了你自己,别的东西都是多余的。衣服呢?穿上一件两件就够了。

再说深。进来以后,脚一直在往下。两边的石头伸上了天,天成了一条斗折蛇行的线。确实是一线天。你看到手,手只是无用地趴在石头上。你看不到脚,脚在黑暗中独自寻找路。可以听到呼吸声。你的呼吸,像是到了鼻子对面的岩石上。脚往深里去,上面连衣带袋蹭着岩石,似乎还想悬在上头。看不清,道不明,就像是走进了贝克特的荒诞剧。就想起,在外面的世界里,你可以有这个有那个,有好些东西好多名头。到了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在这里,你只是一道呼吸,一串连到石头上的脚步声。

石缝足够长,长到可以让你感到前面后面都没有人,剩下你一个人,去想一些事情。一些平时不大去想的事情。长到让人想起悠远的时光,想起岩浆如出炉的糖浆一般,一缕一缕把不同的成分牵到一起,想起水亿万次冲刷,从坚固中淘出柔软的部分,最终成了现在的一线天。

想起人坐了飞机坐汽车,最后动用两只脚走到这里,学着水的样子从里头流過去。

责任编辑:子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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