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简媜
黄鹤楼
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相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时光,重叠在一棵树上。
开头用老树新芽,形象地展现历史与现在的传承关系。
旧枝叶团团如盖,新条从其上引申。时光在树上写史,上古的颜色才读毕,忽然看到当代。总奇怪,嶙峋的老枝怎会抽出嫩条,而又相安无事。
我们隔了一段距离,观赏树的新旧问题,既承认旧枝叶盘出的姿态之美,又欢喜新条带来生机与绿意。则在观赏者眼里,旧与新,往昔与现在,并不是敌对状态的,它们在时光行程中互相辩证,以美为最后依归。
欣赏之所以可能,因为有了适当的距离,以及主、客体分明。距离太近,失其全貌;过远,流于肌理模糊。而主、客不能分,则容易泛滥私情,陷于自伤。
我们能清楚明白地鉴赏一棵树,一座高峰,体贴其旧史、新页;我们能否以同等清楚明白鉴赏自己呢?能在自身之外拉出另一个自身,以此为主,以彼为客,隔一段距离,白发人看白发,眼中人说眼中事?
不粗浅地将对立的词对立,又能从宏大的历史回观自身,这种灵活的思考本身,就是一种姿态啊!
在时间的推移中,过去的确永远过去,无法倒提回到人面桃花初相逢之时;可是在人的记忆中,过去的风韵或余伤,却常常回澜拍岸,使现在成为过去风韵或余伤的延长,更行更远还生。
如果,生命是一册事先装帧、编好页码的空白书,过往情事对人的打扰,好比撰写某页时笔力太重,墨痕渗透到后几页,无法磨灭了。当然不必自毁旧页而后快,如同黄鹤既然已去,何必去毁黄鹤楼;然而,灯下摊开旧史,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却是必要的。
对生命有一完整的拥抱之后,看旧事或新物,都能宽宏大量,给它们应得的位置与意义,它若是美事,看得出从这事儿的芽眼又抽出什么样的枝子;它若是伤心事,也看到有一条嫩枝从阴天出发伸到晴天里来了。
用空白书比喻生命,用渗透的墨痕来比喻前尘往事,喻体之间形成一套相互照应的体系,巧妙而又自然。
时光,重叠在一个人身上。
他既站在鹤背,俯视亭楼、烟江、茂树与沙洲,为未来的空楼而喟叹。
他也站在日暮的空楼,为前尘往事而叹。
最后又用嫩枝来呼应开头,是时光的重叠,也是写作形式的重叠。
竹里馆
王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布衣老人的鼾声拂吹门帘,隔着一道土墙,好似忽远忽近的海潮。
“甭收拾了,呵呵,上床与鞋子道别!”他撂下这话,步法颠荡往房里去,两只鞋儿在桌底走散,一前一后,半梦半醒,左脚不追右脚。
陈年酿的酒,在脸上回春;一股暖意,游走于五内,尖石乱岩般的心垢遂化为一阵散沙。
作者用想象延续王维的《竹里馆》的情节,揣测诗中主人公接下来的情绪状态。
于是,我走出柴门,看见一轮明月。
好酒需留待好友,好夜留待好人,知音相逢才斟好酒。客舍二三日,此时最难得,不独人善、夜清、酒醇,还得加上知音已离席,留我独自与明月叙旧,酒的余韵使天地同我畅怀。
有什么能比拟明月?周而复始逍遥天际,月牙也好,或是此时皎洁银盘,总也不老!亘古以来,滚滚红尘不能沾染她,四季风霜不能埋没她,人的渴慕眼神不能挽留她。
月与人的关系、与时光的关系,一直在启发历代文人的哲思。
明月照着松林,一针一缕,补缀谁的春衫?是犹然关闭于书斋,形销骨蚀的士子?还是早已无梦无灾,睡时敛目、醒时怒视的布衣老翁?抑是我,忘了名姓的旅人?
酒意让我多情起来,我暗笑自己。板阶上散乱的松叶,似拆衣后的线头;月牙曾拆裂谁的旧衣?于今,明月亲手穿针,缝纫谁的新裳?
合该是我的,旅人的鞋后头沾着旧尘,前头迎着新泥。
深夜里春虫唧唧,说它们的梦话。人费尽唇舌争辩的生命道理,是不是比老人鼾声,虫子梦话更透彻呢?
此时,明月照我,便是只为我而照了。我应该空旷自己的心,像了无兽迹的平滩,让月辉沾染心岸上的每一粒散沙。
“我”像是一个在月夜穿越而来的人,在不同的时光里,体验着相似的人情,思索着生命的真理。真理不在言语,而是在月色中,在松涛里。
告别的话,都是多余的吧!回荡在我耳内的琮琮琴音,那是老翁的密旨,托付松涛传来他的送客曲。
望江南·超然台作
苏轼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青石路,砖瓦小城。好端端是夹山傍谷的一块桃源地。
时光多么奇妙,像千手千眼的观音化身在每一丝季风里,照拂山城的人民,及草、木、鸟、禽。
苏东坡的词,总是带给人一种坦荡和达观,哪怕面对的是世人嗟叹的生与逝。
对与世隔绝的人民而言,这块傍山平野便是全部的世界。他们从垦拓的祖先手里接过来属于他们的农田与季节,便一锄锄地向土地问他们所不懂的问题,土地以丰收回答他们。他们得了答案,感到满足了,又把手上的锄交给下一代。心满意足地收拾包袱,穿上最光鲜的衣饰,住进城门外的墓岗里。
微雨湿了青石路,一树艳艳的桃花开在山岗旁,原以为是谁的深宅大院,那么诗意地叫桃花为他撑伞。才知道桃林后是一座座墓域,躺着城里的乡亲父老。
对于自然规律有了接受,所谓逝去,不过是换了一个居所,如此而已。
消逝的故事,在这里看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他们的送葬队伍也像迎娶锣鼓那样顺其自然;一个是潮来,一个潮往。我遇见一位剪手阔步的老人,他以欢愉的神色指给我看他将来的深宅。他有事无事地在桃花岗上溜达,相好了一块土坡,在春天挖了桃树苗,一锄锄地种下。桃树愈长愈高昂,他的时辰愈来愈短暂。
他已事先观赏烟雨桃花的凄美,也在黄昏时,高高地站在桃树下,看儿孙媳妇如何一一返家。
怎样才能豁达?把生与逝当作同一棵桃树?在枝头嬉闹的,尾随流水的,都是同一语义,不同发音。
烟雨笼罩的家家户户,有他们风细柳斜的心事;而桃林下的青冢内,也有一桌新火新茶。
桃花烟雨,诗意人生,一代代人之后又是一代代人。苏轼的视角,跳脱了时间的局限,才如许豁达。
“诗言情,诗言志”,古人和我们一样,对于自己所寄托的这个世界,有着深入的观察,对于生命本身,也有着深邃的思考。在广袤的时空中,人的此生终归是有限的,那么人该以何种姿态自处?
崔颢、王维、苏东坡,这些闪耀古今的名字,究竟因何而千古流芳?简媜用她细腻的文笔,穿越时空,如同一场春雨,潜入诗人的诗境之中。她化作新芽、明月、桃林,去体察不同的诗人内心的怅惘、岑寂与淡然。诗的姿态,就是人的姿态。千年逝去,我们仍然能从中汲取丰厚的营养,可见选择一种活法,本身有多么重要。而能让诗人以此傲立于世的,不是辞藻,不是技法,而是洞察的思想,是对生命无限尊重与敬畏的态度。
不只是诗人,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思考,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自己,面对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