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当代雕塑史的写作

2019-05-16 07:58孙振华SunZhenhua
当代美术家 2019年2期
关键词:史学雕塑观念

孙振华 Sun Zhenhua

1 莫娜·哈透姆(Mona Hatoum) 残骸(椅子)II 金属丝网、木头 84.5cm×42cm×43cm 2018

自古以来,中国关于雕塑的理论和历史研究就十分匮乏,有关中国古代雕塑的资料和记载,均散见于其他各种古代文献中,专门的雕塑理论和雕塑史著作几乎没有。这种情况到中国现代雕塑时期也没有得到较大改观,中国雕塑史论仍然是一个相对薄弱的部分。

在当代,雕塑的理论和历史研究的状况开始改善,但雕塑史论的学科体系和研究格局仍未形成。例如,对于当代雕塑的系统研究就很缺乏,那么,通过当代史的写作,是不是有助于学科构架的完善呢?然而,当代雕塑史的写作本身也面临着问题。

一、当代雕塑史写作有没有可能?

可不可以书写当代艺术史?这些年出现过不同意见的争论。

有人说,当代人是不能修当代历史的,因为他们本人就置身其中,不容易做到冷静、公正、客观地看待当代的问题,写作中容易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判断。

这个说法的来源显然与西方传统史学典范的兰克学派有关。

兰克的历史主义史学认为,历史研究除了严格掌握第一手资料,对史学材料进行详尽地收集考证之外,对研究者而言,还要保持客观、中立的研究态度,研究者应该超然事外,不偏不倚。兰克有一句名言:“历史是怎样发生的就怎样叙述”。兰克坚信,有了对可靠资料的批评考证,加上研究者不偏不倚的理解、客观的叙述,把所有这些结合起来,就可以再现全部的历史真相了。1

可见,当代不能修史的说法,是出于对历史叙述者私心的防范,是对他不能控制自己主观意图和想法的担心,因为这些可能导致他不能秉持客观公正的态度。

不过,即使从科学的、实证主义的史学出发,也要承认,历史研究分为两部分,除了确立事实之外,还要发现规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如果历史研究存在价值判断,那就难以避免研究者主观态度的介入。

何况就“事实”而言,当事人也有当事人的优势。当事人如果是历史的亲历者,或者是历史氛围的感受者,他也可能有助于事实的论定。设想,如果当事人还在世的时候,一些基本事实都已经考辨不清了,难道几十年以后,几百年以后,“事实”会更清楚一些吗?

可见,当代人能不能写史,关键还不是时间距离的问题,也不是写作者主观介入的问题,而是史学观念和方法问题。

20世纪西方史学的发展或许能给我们相关启示。

以法国年鉴学派为代表的新史学以及20世纪60年代以后出现的后现代主义史学,与传统历史主义史学相比,已经有了革命性的改变,它们在“过去”和“当下”、“科学”和“人文”的问题上,都与过去截然不同。最重要的是在“事实”和“价值”的问题上,颠覆了传统历史主义史学那种研究者能够客观、科学地揭示历史真相的信念。

后现代主义史学从诠释学出发,认为历史是文本,对于历史,重要的是诠释和理解。在伽达默尔看来,“意义总是同时由解释者的历史处境所规定的”,“文本的意义超越它的作者,这并不只是暂时的,而是永远如此的。因此,理解就不只是一种复制的行为,而始终是一种创造性的行为。”这样,研究者的参与和价值判断,反而成为一种积极的因素。

后现代主义史学在20世纪哲学的语言学转向的背景下,将叙事理论和话语理论引入到历史学思考中,一批思想界大师,如巴特、德里达、福柯等人,通过质疑语言来质疑建立在语言基础上的历史实在论。他们描述了人类如何陷入在语言的牢笼中,以及语言在通向真实的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种种尴尬。

西方新史学所提供的这些新的观念和方法至少可以让我们反思,过去我们一直坚信和恪守的历史主义史学原则在面对“事实”问题的时候,已经不再自恰、不再自信、不再完美。

所以,今天的当代雕塑史研究也需要调整思路。如果以前我们希望对当代雕塑的研究能够像科学研究一样,通过原始资料的收集,通过尽可能全面采集资料,就可以完全还原雕塑历史真相的话,那么,我们今天的任务,应该是通过史料的收集考据,通过图片、现场记录和当事人的叙述,依据今天的立场和需要,去构建一幅新的关于中国当代雕塑历史的认知图景。

这种构建并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工作,而是一个不断言说的过程,我们需要的或许并不是一个所谓铁板钉钉的“真实”定论,而是在“事实”和“价值”的双向互动中,让中国当代雕塑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联系中,不断被叙述、回忆、解读,使它成为一个不断释放出意义的开放的文本。

2 李姝睿 薄城 No.1 马克笔、水彩笔、玻璃镜框 2018

二、当代雕塑史的写作方法

如何写作中国当代雕塑史?从目前的情况看,它还是个开创性的工作,没有先例可循。

针对不同的对象,艺术史的书写都应该寻找与它相适合、对应的方法。实际上,在本章绪论的论述中,已经陆陆续续地涉及到了一些方法论的问题。

除此之外,本书的写作在方法论上,将始终注意把握三个原则,或者说三个基本方法,就是历史化、问题化、情境化。

(一)历史化

所谓历史化,是指我们看待当代雕塑现象的时候,始终应该把它放在历史的链条中来进行考察,应该以雕塑历史发展的角度,将它看作是一个历史过程,这样,雕塑史就是动态的、生成的、演进的;所谓历史化,就是强调雕塑历史发展的上下文关系,找到连接历史的前因后果。

对“当代雕塑”这个概念本身而言,许多人往往简单地把它看作是一种舶来品。事实上,除了外来因素,它在中国发生,就和中国雕塑的历史产生了关联,它每一步发展,每一步的演变和推进,都有着与中国相关的特定的历史机缘和背景。因此,在本章绪论中,在介绍中国当代雕塑之前,花一定的篇幅介绍中国现代雕塑,其目的就是在二者之间建立某种历史的关联性。也就是说,站在现代雕塑的角度看待当代雕塑,它们的逻辑发展关系仍然是清晰的,中国当代雕塑确实借鉴了西方当代雕塑的某些观念、形式和语言,但是把它和中国现代雕塑比较来看,仍然可以发现它们之间的上下文关系,这就是“历史化”的方法所起的作用。

再例如当代雕塑中的材料实验,如果缺乏历史化的视野,可能会简单地照搬西方看法,认为材料问题是一个西方现代主义雕塑的问题。然而,放在中国雕塑发展的历史脉络中来进行考察,我们会发现,中国当代的材料探索和西方现代雕塑中的材料探索并不完全一致。例如,西方现代雕塑中的材料,常常是纯材料的,它针对的是剔除文学性、剔除情节性后对纯物质材料的追求;而中国当代雕塑家在进行材料探索的时候,常常渗透着观念的因素,它们常常是有意味的,有情感象征意味和特定意义指向的,这是中国雕塑家的特点,他们在这方面表现出和西方现代主义雕塑家的不同。类似这样的问题,需要历史化的思维,需要将同一种雕塑类型放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中来进行考察。

(二)问题化

法国年鉴学派曾明确提出“问题史学”的主张,在他们看来,历史学家是由提出问题开始研究工作的,历史研究中的这种问题意识使他们不会在没有明确目的和意图的情况下去收集资料,也不会被动地由史料摆布。正如年鉴学派的代表人物布洛克所说的那样:“由于没有明确目的,人们就可能老是在那些深奥冷僻又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做文章,不冷不热的博学游戏无非是虚掷光阴,把手段当作目的,为考据而考据简直是在浪费精力”。2

中国当代雕塑研究也应该有问题意识,因为对当代雕塑的研究不仅仅只是关乎历史真实的问题,而是与中国当代雕塑的价值认定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在问题意识的统领下,根据我们提出的问题,有目的地去发现和探寻,那些具体的、局部的雕塑史料才能成为有意义的史料,关于中国当代雕塑研究才真正有意义。

何况,当代雕塑本身也是有问题的艺术,真正的当代雕塑应该“永远在问题中”,没有了问题,没有了针对性,也就丧失了雕塑的当代性。

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当代雕塑常常被人讥笑为慢半拍,总是跟在绘画、建筑的思潮后面,这种情况的产生,就是因为当代雕塑问题意识的不足。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当代雕塑的问题意识开始凸显,到2000年之后,当代雕塑的学术势头后来居上,大有超过其他艺术门类的势头,这说明,当其他门类艺术的问题相对不明显时,雕塑由于自身突出问题的觉醒,带动了它在学术上的进步。

再以材料为例,雕塑比起绘画,其物质性更强,所使用的材料也更加丰富,所以,雕塑一旦将材料作为问题来进行探讨的时候,它的丰富和多样是其他艺术门类所难以企及的;还有空间方式的问题,雕塑一旦跨越了过去泥塑的桎梏,迈入到更广阔的空间形态中,它可以利用各种空间,还可以自身呈现出不同的空间,其使用的材料的可能性和潜质,恐怕也是其他艺术门类很难比拟的。

(三)情境化

所谓情境化是指在中国当代雕塑的写作中,始终应该把问题放在特定的情境中进行考察和分析。具体地说,就是要始终把当代雕塑的问题放在中国的背景下来进行考察,充分考虑中国雕塑的历史条件和特殊性,把它们和中国特定的社会、经济、文化情境结合起来考察,而不是生搬教条、削足适履。

例如具象雕塑的问题,具象雕塑在当代中国的可能性问题,就是一个只有放在中国特定情境下才能得到解释的问题。

如果放在西方的情境中,可能不少人认为具象方式在雕塑中属于古典形态的东西,而装置、影像、行为等突破了边界的作品才是当代雕塑。的确,在一些发达国家的雕塑专业中,具象写实的训练没有了,一些学生已经不会做具象雕塑了,面对这样的情形,中国当代雕塑教育是要迁就西方,也放弃具象和造型的训练,还是在具象雕塑中间寻找一条进入当代的途径呢?

这就是非常有意义的中国问题。事实上,在中国当代雕塑家中间,有一大批雕塑家还在坚持具象的方式,他们的成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过去的写实造型训练,但是绝不能说这些雕塑不当代,它们中的一些作品在国际上也是有影响的。那么,具象雕塑在中国有自己特别的道路,既具象又当代,这就是符合中国情境的具象雕塑。

再如观念雕塑,中国有观念雕塑的说法,但它和西方后现代主义艺术谱系中的观念艺术是不是一致的呢?细究这个问题,也只有在考察了中国情境之后才能回答。

西方观念艺术的特点是,不注重审美、不注重形式和材料、不注重技术和工艺,只强调艺术家的观念表达和呈现,并把它放在决定性的位置上。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考察中国当代雕塑,恐怕真正能称为“观念雕塑”的作品非常之少,其中原因,就有由特定的中国情境决定的。

如果拿西方的观念艺术来比照中国的当代雕塑,就会发现中国当代雕塑中,那些被冠以观念雕塑的作品都有一个重要特点,即它们绝大多数并没有“观念艺术化”。也就是说,观念艺术所强调的观念和思想,在中国当代雕塑那里都有,但它们仍然通过“雕塑”的方式在进行。

也就是说,中国大多数强调观念性的当代雕塑作品,始终没有脱离雕塑的形式、材料,没有抛弃“雕塑”的制作工艺,而是借助它一起来完成观念的表达。

所以,中国当代雕塑家并没有把“观念”和“雕塑”对立起来,不会因为要强调观念表达就忽略技术、材料等因素,而是将“观念”和“雕塑”并重,这就是中国当代雕塑的重要特色,也是当代雕塑的中国情境。

(本文为作者新著《中国当代雕塑史》“绪论”的一个部分)

注释:

1.徐浩、侯建新:《当代西方史学流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23页。

2.布洛克:《历史学家的技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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