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与救赎

2019-05-14 02:10钱刚
当代文坛 2019年3期
关键词:哨兵

钱刚

摘要:诗人哨兵在最新诗集《蓑羽鹤》中,承袭了以往的洪湖题材。从这部诗集中,既能看到诗人对于悲剧命运的自觉承担,也能发现他的自我精神修炼之旅逐步走向圆满,一些作品呈现出宁静深邃的质地。

关键词:哨兵;《蓑羽鹤》;空间诗学;洪湖诗学;孤身写作

翻开诗人哨兵的最新诗集《蓑羽鹤》,大量洪湖诗扑面而来。洪湖是诗人写作的题材中心,几乎统摄所有作品,其他题材可被视为这一中心的衍生和分支。参悟洪湖是哨兵修行的法门,得其门而入却不得而出,处于永远的进行时。这些诗作为整体,仿佛为了寻道“出门”,完成终极大诗,不停地盘旋反复,递进低徊。诗人夸父逐日,又画地为牢,是掘地三尺的苦行僧,也是天地翩飞的沙鸥,保持饥渴,保持绝望,保持虚空,朝着终极真理的大诗日夜奔突,随时渴死大漠,亡命天涯。诗之炽烈,让死者生,生者死,是诗人的命门和生存意义:“我为何来到这个世界。不为江湖/泡沫销魂,只寄命书桌上一页/摊开的稿纸。刚刚我死于上一行/诗,却又从这句汉语里活过来”(《自查报告》)①。只是写作生涯于人世很长,于大诗很短,要赌上诗人一生的命运。

诗人不仅有着偏执题材,也透露出偏执企图:不满足对于洪湖乌托邦的单纯想象,反复渲染洪湖意象群,通过诗的巫术,召唤它越过词语王国的边界,变成某种客观实体,构造始于虚构,但让自我深信不疑的真实,犹如梦的世界中睁开双眼,一切无从怀疑。他无孔不入地书写洪湖,诗中洪湖折射出无数角度和细节,栩栩如生。洪湖作为地理空间,遗世而独立,作为诗人的精神空间,更是独属一人的宫殿,诗人怀着强烈的“王”意識,自封为宫殿的孤独国王:“我从来不相信考古学,只相信历史/相信清水堡住着古人,在替我除草/剔杂,重修那座塌了的城”(《清水堡》)②。哨兵的作品体现出了诗歌艺术的排他性,诗内的世界和诗外的音调召唤理想型读者,一般读者很难接近这种中心,甚至背道而驰。

诗人、洪湖和诗歌本身在诗歌作品中三位一体,相互支撑和证明,甚至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哨兵常常以语言和诗歌本身为主题,其人生与诗的命运互为隐喻;诗人和洪湖经常可以互换,他可以是自己,可以是洪湖本身,可以是洪湖的任何物象,洪湖万物是诗人自我的化身与投射。洪湖既有限也无限,是纸上宫殿,心灵寺院,是江是湖也是虚无实在、宁静沸腾的海。

哨兵的主体意识强大,技法高度成熟,经常化用古典意象,从容中凸显出高超的控制力,诗作整体上带有厚重的冷色调,呈现黑白质地,句式有力而富于弹性,不屑流畅不事张扬,带有人为的阻塞感,降低读者的阅读速度,抓住其注意力,让意象和词句在韵律流动中化为凝固的雕塑,凸显自身的质感。诗歌整体构架平稳,排布疏朗,如工笔画般淡雅简洁,韵味徐徐流出。

一  空间诗学

哨兵的洪湖诗可归为当代景物诗,作为一个主体性异常强大的诗人,他的景物诗从骨子里背离传统景物诗的闲适传统,暗含人与景物的紧张对峙。诗人居于自我诗歌王国的中心,景物被其驯化,归顺自我的磁场,甚至有沦陷的危险,诗人弥散为无处不在的分身和幽灵。他对于景物不仅冒犯,更是征服,哪怕那些极为闲适的诗歌,也难逃干系,暗流汹涌,宁静的景物作为背景和表象,反而凸显了这种紧张:“余生我也想在遇龙河边造一架/水车,这样就没有什么能变成荒漠/就算住在喀斯特熔岩上,我也会守着属于/我的绝壁,重新浇灌出麦地”(《漓江水车》)③。

空间乌托邦阔大辽远,一方面,乌托邦内景物的开放性、丰富性淡化、隐藏了这种紧张感;另一方面,阔大的空间虚位以待,为其情感的弥散提供了巨大场域,常常将其消解殆尽,使其落入无边的“空”中,稀释得近于虚无;最后,这种阔大性不仅使哨兵的诗性空间一望无际,也为其提供栖身之所,使其获得藏匿者身份。即诗人既有着强大主体意识,又相对于外界而言,处于藏匿状态,如同盐消失于水,无处在又无处不在。诗人主体的张扬恰恰是由藏匿的充分性决定的。

哨兵的诗歌并非能整齐划一地放入某种总结框架,始终存在走音者和叛离者,显示了写作的微妙和复杂性:“但那场雨/藏着我对世界的怀疑。有关/雨,我不知道洪湖是喜欢春天的/还是冬天的。但我恨/雨,让金湾村失去了八位妻子/母亲和祖母。但雨/不遂我愿,年年都落在洪湖/也落在金湾村,像一代一代的/渔民”(《雨》)④。

这类诗中,景物挣脱了诗人的束缚,以高于诗人的形象显现,变成新的无上隐匿者。诗中意象带入金湾村历史,带入那些历史赋予的复杂经验,不仅脱俗绝世,也含有阴暗的死亡之美,掩埋命运的秘密。这一次,洪湖变成了隐匿者,藏匿了自己的来源和权力,也藏匿了每个人的去向和命运,充满浓郁的神秘美学,也让人看到底色下的谦卑,这种谦卑的极致,就是个人对于命运的顺从。诗人意识到,相对于人类,天地才是大隐与终隐,人与景物的紧张关系崩断,人被景物完全驯服。

当诗人不仅仅将外界景物视为自我象征和命运投射时,往往能看到一种舒缓的大美。人的主体性从景物中撤退,弱化对于景物的侵犯,让它们更多呈现出自身的美来,景物有了充分的独立性:“该怎么描述那枚残阳,从合欢树顶/坠入桃林和灌木丛,又顺着缓坡/滚向那群饮水的村牛,在犄角/挂上暮晚。在洪湖入江口/没有谁能拯救落日/日落江湖,王维留白/仅余大美,却无力描述这枚残阳”(《落日诗》)⑤。

这类诗近似于小品文,给人一种绝望美感,整首诗囊天括地,静谧中透露出大气。这类诗在诗人笔下不多见,是逃离诗人个人磁场的幸存者,也是诗人打破封闭姿态的敞开之作,他将镜头拉为大全景,让古典天地观得以彰显,化为万物的宁静与深邃。类似的还有:“在我看来,女人们下湖/藕,简直就像天使从另一个世界/回自己。我惊叹她们的胳膊/腿和腰身,与藕枝/全一致。透过荷荡上变形的光线/过去,我甚至怀疑女娲/造人类,应不是依据神话/是比照洪湖的藕”(《藕》)⑥。

整首诗异常舒缓,作者虽然给人与物打上洪湖印记,但这种美的描述超越了这种特殊性,扩散到对于女性身体之美的赞叹。藕作为经典意象,高洁脱俗的古典含义与自然界的劳作之美,女性身体之美融为一体。诗人用语言呈现光影之美,一些场景完美得如同印象派的画作。

二  孤身写作

哨兵不同于某些诗人,需要借助词语和理念的遮掩才能完成作品,他不惮于展示自己的心灵深渊,火山熔岩。很多诗歌如同孤魂呢喃,似乎要献给世间的同类游魂。他的写作经常与人群为敌,在对抗的心态中建构诗中的自我形象:“唯有风够格论说洪湖,所有谈及/蓝丝草、紫鸭、黑鱼、诗歌/请给我统统闭嘴——你们属于人/理解不了人外”(《风》)⑦。

这种“人”并非全称,而是他以外的人类,与其说表达敬畏,不如说反映其诗歌的对立性。在哨兵笔下,空间乌托邦的开放性往往是虚假的,具有深度对立性和强烈排他性,是金刚罩中的桃花源,这种空间结构宣示了诗人对洪湖的绝对占有,也宣告了自我精神的孤立:“我朋友一直都想在聚萍上/或苔藓处,养出一头猪/在洪湖,干一桩不可能完成的事/像某个写诗多年的家伙,试图/用语词去改变什么。可惜/我帮不了他。我又不是/很牛的诗人,能让猪/长出翅膀,像鸟儿一样飞翔”(《猪》)⑧。

哨兵朝着人群逆向而动,又忍不住对自己和诗歌的命运进行挪揄。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恰恰是特别需要理想读者的诗人,他在诗中穿过那条岔路寻找栖身之所,渴望着体谅与自我的身份确认:“我有家/没有星月,也能借湖面反光/穿过这条岔路。要是有一条船/趁着夜色轰响十四匹马力柴油机/朝我奔来,天黑后/就有人原谅我白白浪费/一生的光阴和语词”(《原谅诗》)⑨。

诗人如同诗歌界的达摩,对抗宏大的召唤,踏上一个人的绝境之旅:“不在城里/寻欢,我就在清水堡庙/面壁,与洪湖/独处”(《歉意》)⑩。这种面壁意味着高度自觉的精神修炼,自我悲剧命运的清醒认知和自觉承担:“是现实。所有的莲/只愿烂在洪湖,化作淤泥”(《莲》)11。诗人的自我形象和莲的意象高度合一,沉迷于自我精神世界,自绝于人间,写到山穷水尽,撞到南墙不回头。但这种心态存在着真实的矛盾性。一方面,他沉湎虚空,打算把牢底坐穿;另一方面,那种巨大的绝望与焦灼感包裹诗人的肉身:“鸟类/从不乞讨稻梁,也尽享一生的幸福/水藻漂泊,身负丧家之占/却比我更为忍受这个世界的悲辛”(《岸:渔民病历》)12。

他意识到诗歌的无能,命运的失控,准备顽抗到底,借出世来承担命运,但难以排遣愁绪,而入世则让人更加不堪,一种左右不得的心态跃然纸上。这种纠结的悲剧意识中不断浮现出死亡意象。在《过洪狮村夜闻丧鼓》中,诗人的感受由彼及我,如同失魂的水鬼,为自己敲打起丧鼓。这种以诗为杖,在绝望和虚空中轮回的代价是巨大的,诗人背对世界又有所不甘,患上了时代所有的病,凸显出极度孤独的形象,甚至暴露某种厌世的心理危机:“一个叫四儿的朋友/逆着我走的道,贩螃蟹和甲鱼/进城,却在赌场走失/死于厄运……洪湖可以忍受这一切,我不能/我不能忍受野渡/横舟。对于官墩村/洪湖,还有这个世界/我已失去耐心,我甚至不能忍受月亮”(《洪湖东岸,中秋在官墩码头  无人摆渡,小赌半日》)13。

开头的诗句强化了命运的神秘感,这种逆向有着神秘暗示,仿佛生死的逆行,但在人间舞台上,成了彼此命运的映照,巨大的焦灼感扑面而来。诗人与景物的对立以往属于暗示,这次却公开挑明。洪湖终究只是逃亡驿站,绝非终极栖身之所,它是哨兵的叹息之墙,诗人化为洪湖之水,融进夜夜涛声。

三   精神救赎

诗人似乎尚未抵达精神的圆满,找到属于生命的终极意义,少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种释然。他的诗充满了进行时态的焦灼,其自我放逐不同于“在路上”模式,相对于暗含渴望的孤身前行,这类放逐无限后退,回避大于渴望:“二十五年来/唯有逆着人类的方向,我才能抵达/要去的地方 ”(《二十五年后在湖上再次驾船》)14。

多次在诗中出现的洪湖小路,不是通往外界,也不是真实通向洪湖,而是更小的容身之所,其纵向形态象征着时空的纵向延展,通向更为隐秘真实的平行空间。这条甬道暗度精神陈仓,试图带领诗人终极逃亡,但指向不明:“请原谅汉语/在洪湖,无力为潜水鸭和渔民/搭起故居。我有家/没有星月,也能借湖面反光/穿过这条岔路”(《原谅诗》)15。

对于这种情绪的表达,哨兵适可而止,并未过度重复,避免了单调的形成。这种单调不是指单独作品中的单调,而是指作品集中过度重复某种思想情感形成的整体性单调。

这类精神危机没有让诗人转向宗教救赎,而是让作品中出现了神佛类意象。正是因为这类象征终极救赎的意象,以往的焦躁得到了平复:“换种角度/拿一尊关公的眼光,打量/虚空,却是一口偃月刀的旧刃/在断檩和残廓间,撑着/某些摇摇晃晃的东西”(《摇摇晃晃》)16。

这种对于虚空的用喻令人稱奇,虚空支撑着诗人不稳定的精神结构,摇摇晃晃的人生之旅。虚空是通向自我的宁静甬道,是下潜,是沉淀,是无所不有。它是诗人生命的禅定,对生命的深度把握、平衡和修复,如同面对戈尔迪之结的那把利刃,挥刀直下,迎刃而解。执着虚空既是真实的生命感受,也是超越和回避绝望的有效策略。

这类感受在《旧病》中也有所闪现,这首诗没有直接提到虚空,但诗人以写作为修行,借助一词一语的外在仪式,体验生命原本的虚空,让写作的充盈注满虚空之杯。诗人把诗歌写作喻为汉语旧病的修补,这种隐喻有着自怜意味,即自我精神裂隙的修补。诗歌如“发白的僧衣”,使诗人得以庇护和获得身份确认。同样的还有《补网记》,深邃精炼,有着退而结网的禅机。

如果顺着诗集往下读,会感觉这部诗集渐渐开阔,诗人的自我精神世界逐渐圆满,越来越释然,比如《大鸟》:“要多少年我才能轻如大鸟不为人知/要多少年我才能爱惜这些:语言,羽毛,翅膀”17。读来如闻叹息,但没有给人幽闭的焦灼感,透明悲哀点点浸透读者心头。

《悲哀》《想象》这类诗写得气势恢宏,含有复杂丰厚的经验,渴望成就伟大的孤独和痛苦。《想象》在整部诗集中非常抢眼,作者将自己与那条河流融为一体,互相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和命运。这条河承载着历史文化,早就化为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在这里成为诗人命运的象征,成就了诗人的自我英雄化。

“这条混杂泥土的河流是某个人颤巍巍的手指刻进大/地的契形文字:一。唯一,一生”(《想象》)18。这条河流的一,是奔流到海不复归的一生,也是万物归一的一,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一,正如诗人所说,这需要想象。诗人的命运与河流相互呼应,形成了缓缓流动的韵律和空间感,充满了磅礴气势:“我仿佛听到有人从高山/和雪线下走出来,穿过大漠、峡谷,途经乡村、城/市,一直返还到了大海。像我路遇的亡命者、流浪汉/酒鬼、赌徒、穷亲戚,操着混杂泥土的方言”(《想象》)19。

一条河流的一生,一个人的一生,保持同脉搏的呼吸和闪现。自我在时间的河流中流亡,人间剧场角色融入自我的历史,命运的历史,像那条“一直返还到了大海”20的河流。这里的返还是宿命的完工,只有当它们返还了,才进入命运的博大之中,完整自己的生命。而在天道那里,不过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罢了。这首诗与《悲哀》一样,营造了一种大诗的气象,突破以往的封闭性,展现了宏阔的时空观。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哨兵:《蓑羽鹤》,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89页,第66页,第165页,第6页,第56页,第45页,第12页,第86页,第62页,第96页,第25页,第63页,第58页,第54页,第62页,第94页,第125页,第125页,第125页,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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