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福利
我用酸痛的手拿起镰刀,在麦垄间缓缓向前移动,将一小把一小把握不住的麦子扔在父亲铺好的麦堆上,顺便抬头看一眼父亲与我之间越拉越长的距离。
父亲抓住麦秆的一只大手与握住镰刀的另一只大手无比默契地配合着,连同弯腰、直身的动作都带着一种音乐的节奏感。一个短短的音节过后,他的身后就多了一小堆麦子,与上一堆麦子保持着相等的距离。麦堆像一节一节的梯子,向看不到边际的麦田深处延伸,父亲永远站在梯子的最高处等着我。
父亲还是站在梯子的最高处,但他成了画家,而我还是只能站在梯子的底部给他打下手。
我把满满一盆腻子端到他脚下。他继续弯腰、直身,一只大手托着自制的托板,另一只大手握着刮板趁腻子将落未落在墙面上潇洒地一抹。一笔又一笔,几点勾抹之后,他又由上而下地画出一个个优美的弧形,像一道道长长的桥。我模仿着父亲的动作,在墙角抹画出一小段一小段并不流畅的弧线,像被小鱼搅乱的一小片水纹,等着被父亲涌过来的潮水覆盖。
我将父亲坐在麦堆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的疲累样子,与刮完一面墙后窝在沙发里一口接一口喝着酒解乏的画面联系起来构图。如果再给我想象里的构图配上声音,我愿意听见这样的声音:
在我们割麦休息的间隙,父亲含一口水,“哗”地吐在磨刀石上,“唰唰唰”地将那几把镰刀磨得飞快。父亲握着与我们不同的那把老式镰刀,像一位曾经叱咤沙场的将军,意气风发地讲他在生产队里割麦“打头”的光辉战绩。虽然在某些细节上他或是夸张,或是刻意忽略不说,但幼年的我还是对他充满了崇拜。母亲在一边对他嗤之以鼻,不断揭着他的老底,但并不影响我的这种崇拜与依赖。
在傍晚的时候,父亲领着他那支四五个人的小队伍像打了一场胜仗般推着车子进了院子。满身白腻子斑点的父亲总是走在最前面,说话的嗓门也最高。顾不上吃饭,父亲又在屋里主持小型会议,把一天的工钱均分给各人。外屋里做饭的母亲听着父亲无所顾忌的大嗓门,想插句嘴提醒父亲对老邻居们说话客气些,却被父亲吼止不语。等人们都散去,母亲又提醒父亲干活时不要这么傻,净多干活、多操心,不多拿一分钱。父亲只说:“呔!你懂什么!”
父亲引以为豪的场景比我能记得的不知多了多少倍,我和父亲都愿意沉浸在这些场景里。然而,我不愿意,父亲也不愿意面对此时的他自己。他只能用另一种语调,用极少的词句表达并维护一个父亲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与尊严:“你在外面甭惦记我,只要我还能动,就能挣到我和你妈吃喝要用的钱。”
是的,父亲依然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