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子(短篇小说)

2019-05-13 01:55墨雪
滇池 2019年5期
关键词:喜子作坊警犬

墨雪

一九七六年,发生了好多件大事。

这年我在角马公社中心小学上五年级。一天下午放学后,从县城来公社的一辆大卡车,货箱左右两边的车帮各写着一排大字,关键词是“坚决拥护”和“愤怒声讨”。红头文件还没发到公社,公社党委书记叫民兵把卡车扣在公社大院。一群熊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跟着汽车的尾气咿哩哇啦跑进公社大院。

“我们县车队领导叫贴的,领导说是县革委安排的。”

党委书记派人打电话问县革委,县革委工作同志叫书记接电话。接完电话,书记回来叫民兵把扣下的车放了。然后通知公社领导班子开会。卡车去了国营饭店,领导们去了会议室,熊孩子们作鸟兽散。

我家住在供销社。小学到公社三分钟,公社到供销社走公路八分钟,走小路五分钟。这天我不想早早回家,我还想顺着公路去国营饭店再看看那辆给我们带来振奋人心消息的汽车。

六队的晾场在公社到国营饭店的公路边,一个篮球场那么大,晾场一侧有个面粉加工作坊,作坊主人是六队队长老能,二十来岁。离作坊十多米远有一棵不大的柳树,树上几片叶子稀稀落落,再来一阵风就会变成秃子。我之所以注意这棵树,是因为我看到我家的狼犬喜子在树下旋转的样子。喜子围着这棵树逆时针公转,同时脑袋牵引着整个身子逆时针自转。喜子自转时头和尾巴差不多要连在一起了。我跑到柳树下关切地看它,它一边旋转着,一边发出低低的呜咽,那声音不像是平日里从喉咙里声带上发出的,听上去倒像是某个无奈的痛点自己产生的声音,喉咙里的声带一直憋着,仿佛一旦憋不住嘶喊出来,整个身体就会瞬间崩溃。“呜……”,喜子终于憋不住,它生命最后的声音并不是平日里狗类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它居然用身体里最后一口气喷薄出一句粗鲁的人话。“呜”的声音刚落,把喜子拉成弧形的那根看不见的弦仿佛突然断掉,喜子的身子直挺挺地弹射到我脚下,我猛地后退,脊背撞在柳树上,树上本就不多的叶子没等风来就纷纷飘落,一片黄里透红的柳叶蝴蝶样落在喜子身上,我盯着这片叶子,满眼都是红色。我一直没感觉到,在喜子逆时针转圈的时候,我的眼泪也早就在眼眶里逆

时针转圈,直到脊背撞在柳树上那一刻,眼泪才变成直线飞流出来。我坐在地上,泪眼盯着覆盖在喜子身上那片叶子,像喜子临死时的呜咽那样呜咽着。

不知什么时候,六队的老能、安才、双柱、小米、华为他们围着柳树站成一圈,低着头,围观我和喜子,神情肃穆,好像在为喜子致哀,我没理他们。后来,父亲也来了,蹲在我身边,用手帕为我擦眼泪,我的眼睛不再模糊,看到父亲,他眼里也有泪水在转动,只是一直没掉落出来。

父亲问:“怎么死的?”

我摇头。

老能凑上前说:“怕是吃了粮管所毒死的那些耗子。”

我心里说,放屁,我家喜子在警犬队训练有素,这种低级的食物它从不理会。

安才说:“这几天生产队在大麦地里喷洒农药,麻雀吃了,老明打下来喂狗,怕是被麻雀毒死的。”

老明是我哥,弹弓枪法极准,跟着他,我和喜子常常有鸟肉吃。安才这家伙竟想把喜子的死赖在我哥头上。我心想,你们那点农药连麻雀都毒不死,何况我家喜子。

父亲对老能、安才他们的热心不置可否。后来父亲告诉我,那年头缺肉吃,他隐隐觉得这几个伙子表现出的热心背后可能另有所图,父亲历来是那种温良恭俭让的人,对于一条狗的死去不会较以锱铢,在父亲心里,安慰儿子受伤的心灵才是头等大事,至于如何处置死去的喜子,他早就有了主意。

父亲双手把我从地上抱起,对老能说:“既然喜子是被毒死的,你们几个,把它拉去埋了。”

我脑袋里一团糨糊,极不情愿地听从了父亲的安排,父亲手牵着我,一直到家才放下。

随后半个多月,喜子完全替代了我少年梦境的主角漂亮的语文老师和小米的妹妹小铃。它撒着欢,突然就在那棵柳树下公转同时自转起来,我醒来,枕头湿了一片。

小学四年级的农忙假期,我第一次来到省城。省城的表哥在警犬队训练警犬,从表哥寄给我的黑白照片上,我第一次见到喜子,表哥蹲着,喜子坐着,两个一样高,表哥闭着嘴,喜子咧着嘴,尽管喜子看上去一点都不严肃,但一点都不影响表哥和喜子的凛凛威风。羡慕表哥的同时,对他旁边的警犬也一直心神往之,心想要是有一天能像表哥那样和它照上一张照片,在学校里拿给同学看,一定是一件很牛的事。表哥说明天领我去看他训练警犬,从他宣布这个决定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兴奋着,夜里躺在床上,喜子在照片里咧着嘴的样子总是在脑子里萦绕,表哥作为照片的主角倒被忽略了。

第二天早晨,天蓝莹莹的,我的心情比天更蓝比地更辽阔,坐在表哥永久牌自行车货架上,我吹着口哨,晨风吹着我,十几分钟,就到了表哥上班的地方。训练场地被一圈红砖墙围着,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各种训练设施在场地里等着警犬们,我分不清它们的功能。表哥说是带我来看他们训练,训练场却十分清静,表哥这才告诉我今天警犬队整休,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他让我在场边等一会儿,自己去了犬舍。不一会儿,牵了一条高大威猛的警犬出来。

“喏,这是喜子。”

喜子不认生,绕着我嗅一圈,嬉皮笑脸坐在我面前,我被它的友善感染,伸手抚摸它的头,它咧着嘴,眼球向上看我,仿佛认识已久的老友。

“为什么叫喜子?”

“你看它总是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样子,我给它取的名字。”

表哥不紧不慢地告诉我关于喜子的一些事情。喜子是一条十分优秀的警犬,技能、体能在警犬队里都属一流,只是“狗之初,性本善”的本性一直扭不回来。直到上星期,上级领导来训练场观摩训练成果,喜子本性难移,对“罪犯”下不了口。它嗅过“罪犯”的用品,穿越各种障碍,绕过各种迷宫,在考核规定的时间内找到“罪犯”的所在,卻不按规定扑咬,只坐在“罪犯”面前看着,咧着嘴,眼睛满是悲悯,阳光从背后照着狗毛,像菩萨的光芒。针对喜子这致命的缺点,表哥请来警犬界最优秀的专家,想了各种办法都纠正不了,鼓励的肉片吃了,鞭策的鞭子受了,却死不悔改。观摩那天领导评价说,喜子存在严重的阶级立场问题,是警犬队的害群之犬。表哥心都凉了。喜子被决定淘汰出警犬队,通常的做法是送给附近的老百姓喂养,送给谁驯养可以自己定。

“你想咋办?”

“送给你。”

我喜出望外,本想求着表哥给我和喜子照一张照片回去向小伙伴们显摆,表哥却慷慨地将喜子送给我,弄得我整个心谷一下子开满幸福的花儿。

“合适吗?”我故意问。

“送给你,我放心,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喜子的眼神。”表哥说话时抬着头,眼睛看着远方的天。

假期即将结束,我回到角马公社。从国营饭店下车,手里握着套在喜子肩膀上的专用皮带,我有意放慢脚步,一路趾高气扬,脸比阳光还灿烂。街上遇到同伴,都是他们先跟我打招呼,打完招呼,同伴们就不再看我,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喜子上。

“见过吗?”“嗯,电影里见过。”“喜子,走。”那天,同伴们眼里,我是整条街最牛

的,就算碰到公社党委书记我也不会先跟他打招呼。供销社旁边一个每周赶集的小广场,是几条土狗的势力范围,土狗们见到喜子,先是一惊一乍地看几眼,喜子停下来回看它们,没等商量,土狗们不约而同夹着尾巴,悻悻地离开了。

我和喜子回到家。喜子的到来,全家

只有我一个人喜形于色。“表哥送我的,警犬。”“知道了。”父亲说。听不出父亲对喜子的态度。第二天,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土

坯,挨着厨房的墙砌起了一间一米高的小

屋,小屋里平整地铺了一领崭新的棕衣。“喜子的。”父亲指着小屋说。喜子听懂了父亲的话,在父亲面前可

劲儿地摇尾巴,尾巴牵动了后半身左右摆动,嘴里咿哩呜噜地不知所云。父亲轻轻地拍了拍喜子的脸,没说话。

也是从这一天起,姐姐淘米时,每每要多舀一水壶盖米下锅,全家人吃饭时,尽管意犹未尽,两三个菜盘子总会有东西剩着。我心里知道,喜子的到来,使全家人的生活悄悄地发生了改變。

六队的同学老要看上了牵喜子用的专用皮带,他知道我爱吃花生糖,他说他爹每星期都要熬红糖加进花生米做成花生糖赶集时去街上卖。我把皮带给了他,他从家偷来一书包花生糖给我。后来他说他被他爹打了一顿。我用几块花生糖从康同学那里换来手抄本《少女之心》,康同学只许读一遍,我读了四遍,赚了。还书的时候后悔只顾得上狂乱,没多个心眼儿整本抄下来。

喜子看上去高大威猛却天性良善,从不欺负比它弱小的同类,我去上学的时候,它就在供销社旁边的小广场溜达,凭着一副笑脸,没多长时间就跟那里的土狗们混熟了。狗们成天在那里追逐嬉戏,每次追逐一根骨头,喜子的速度总是最快的,它第一个追到,叼在嘴里,却不吃,总是等后来的狗们赶到时,放在地上,狗们怯怯地望着地上的骨头,等喜子退出一定距离,才上去哄抢,喜子咧着嘴坐在边上看热闹。在边上看热闹的还有小青,小青是一条年轻漂亮的母狗,它文静地坐在喜子旁边,偶尔羞涩地看喜子一眼,喜子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小青,暗自欢喜。喜子知道,阿黄、大黑也一直在打小青的主意,一直没有得逞,想到这,又暗自欢喜。

星期天不上课,我通常是要和喜子满世界去疯的,喜子却早早地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和康同学百无聊赖,约着去公社办公楼后面的一个山坳里转悠。山坳呈畚箕状,畚箕口朝南,东、北、西三面环山,有地理先生说这是块风水宝地,这个说法在几年后得到验证,前面那座办公楼里连续出了好几个人物去县里市里。山坳三面的山上树木葱茏,畚箕底面相对平坦的地面绿草如茵,空气弥漫着伊甸园的气味。

“找到相好的,我就领来这里玩。”康同学说。

“你是不是要领小铃来这里?”我心里涌动着淡淡的忧伤。

“嘿嘿嘿,哥哥不要乱说。”

“我要领胡老师来这里玩。”胡老师就是常常在我梦里出现的语文老师。

两个伙伴谈着理想,山坳西边的树丛里好像有动静,我们走过去,只见我家喜子和小青身子连在一起,脸朝着相反的方向。

“哈哈,你家喜子在干烂事儿。”

喜子的流氓行径让我在康同学面前颜面尽失,我捡了一块石头冲到它面前想砸碎它的脑袋,它居然恬不知耻,抬头看着我,还是那个标志性的表情,嘴咧着、欢喜着,一脸厚颜无耻。我看不下去,丢下石头,心想,随它去吧。我拉上康同学,想尽快离开这里,康同学执拗着不想离开。

“再看一下,再看一下。”

我不理他,先走,康同学看够了,快步跟上我。他喜出望外,我铁青着脸。后来康同学告诉我,这个星期天,他说了很多话,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逼着他拉勾发誓,今天看到的事情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后来知道这是多余的,从这天起,喜子领着小青在供销社的小广场上出双入对,阿黄、大黑它们看在眼里,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喘。

三十年后。老能在县工业园区一个企业里打工,在车间当班长。机缘巧合,我去企业检查安全生产,我没注意到他,他注意到我。他向企业办公室主任问到我的电话,联系我,约我打牌。头两次我推却了,第三次,他说有要紧事要对我说,禁不住他的纠缠,答应了,约在企业附近的酸汤鸡馆,他说不约别人了,就我们俩。上菜前,打牌,喝酒,五公两的酒碗见底,菜来了,倒满座杯,老能站起身。

“兄弟,敬你一杯。”

老能右手握着杯身,左手托着杯底,我站起来,他一仰脖,先喝了。我看着他,酱色的脸,皱纹密而不深,眼里收敛着精光,头发白多黑少,浓密。两人坐定,他从火锅里把鸡的卵巢、一串负责生殖的黑黄的小蛋拈来递在我碗里。

“你年纪大,你吃。”

“哥牙齿好,你吃。”

从第二杯开始,已不再有第一杯那种豪情,一口一口改做抿。老能知道我在等他说事儿。

老能当六队队长那会儿,有一年,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长时间没粘到荤腥,长时间的清汤寡水弄得男女老少肚子里淡出好些个鸟来,他爹让他想想办法让老少爷们打顿牙祭。他召集安才、双柱、小米、华为他们几个脑子活套的伙子在他的面粉作坊里开会。安才说,想吃肉,学学人家七队嘛。老能你晚上去老顺家,叫他明天放牛的时候,把那条犁不动地的老黑弄到崖子边,推下去,摔死球掉,我们去剐回来,一家分几斤,炖了吃。老能说这是集体的牛啊。安才说,我几个不说、老顺不说,哪个晓得老黑是我们故意弄死的。开会的人很快统一了意见。晚上,老能去了老顺家。第二天傍晚,他们几个背篓里背了砍刀尖刀,进山。第三天午饭时刻,牛肉的香味随着六队每家每户的炊烟飘荡出来。那之后的两天,土狗们没有按照惯例去供销社的小广场集合。

这件事儿我隐约听用花生糖换皮带的老要讲过了。我知道为这个事儿精明的老能不会破费约我来这里。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抿一口。他把眼里的精光收敛到最小,自己拈一只鸡脚,左手捏着慢慢啃。

“还记得你家喜子吗?”

“记得。”

“知道它怎么死的吗?”

“不知道,但知道被安才你们几个煮吃掉了,我父亲说的。”

听完,老能手里的鸡脚掉在面前的碗里。老能眼里最后那点精光熄灭掉,两个手肘杵在饭桌上,两个手掌蒙了眼睛,相反的方向搓揉着眼睛和眼睛的周围的脸皮。沉默了好一会儿,老能拿开手掌,酱色的脸上眼睛周围的脸皮红起两个圈,像横着的二筒。

“你来厂里那天,你没注意到我,我注意到你了。晚上梦见你家喜子在我面粉作坊边的柳树下转圈,转完圈,跑到作坊门口坐着,笑着看我,第二天晚上又转圈,又笑着看我。”

“我家喜子的表情就是这样,对每个人都笑。”

“它怕是来找我讨债的。”

老能找我说的事儿这时候才到重点。

老能他老爹是角马公社最好的猎人。一次打了一只毛色纯白的狐狸回来,狐狸是在老能奶奶坟头上打到的,当时月光皎白,狐狸定定地坐在坟头上,周身散发着皎白的光,正对老猎人坐着,它发现老猎人在向它瞄准,却不逃走,老猎人犹豫再三,右手食指还是扣动了扳机,这是老猎人平生最准的一枪,子弹射在狐狸两眼的正中间,不偏不倚。狐狸没有挣扎,软软地倒在坟上。老猎人手电筒照着狐狸的脸,弹洞匀称干净,却看到狐狸两只眼睛流着血色的泪。老猎人心里觉得日怪,但舍不下这张百年一遇的完美的皮,剝了皮,褪皮后的肉身丢下崖子。打猎回来后的第二天,老猎人右手食指开始不会动弹,随后慢慢向里弯曲,再也无法伸直,逢人打招呼的手看上去像兰花指,娘们唧唧的。老能他爹四处求医,他老爹正方偏方都试过了,仍然白天黑夜都翘着兰花指。老能他爹找到江边的土郎中问病,土郎中说这是得了缩筋症,问完病问药,土郎中说要取了狼狗四肢的筋,放在瓦片上,炭火烤脆,研末,白酒吞服,每支狗脚的筋一个疗程,四个疗程,包好。老能他爹把治病的方子说与了老能,叫他一定想办法弄到狼狗的筋。

“我一直想找你商量,知道你打死都不会答应,只好找安才他们商量。”

又一个阴谋开始在老能的小作坊里酝酿。

“土狗不行吗?我把我家大黑送你。”小米说。

“不行,郎中说必须得是狼狗。”

“那就把他们家喜子干掉,四只脚你拿回去,肉我们几个煮了吃。”安才说这话时面无表情。

“他们家又没得罪过咱们,这样不好。”小米说。

“我们也没得罪过他们家嘛。”安才有点激动,“我们每年喂的猪,喂两头,要把肥那头交去食品组,不够斤头人家还死活不要;喂一头,杀了,带尾巴的那一半要背了交去食品组,交去食品组,就是给他们家那样的非农人口吃的。他们吃了那么多,我们吃他家一条狗,到不齐哪里的。”

“那就干。”老能最后拍板。

“不要让你家小铃知道,小铃知道了,他家的人就知道了。”安才告诫小米。

粉碎“四人帮”前的几个小时,我吃完午饭去了学校,上最后一节课时,喜子照例从供销社小广场跑来学校遇我。这天喜子不知大难临头,从小广场到学校途中,顺便笑嘻嘻地坐在老能作坊的门口呆一会儿,仿佛对作坊里简单的机器充满好奇。安才、双柱、小米、华为他们几个早早地就集合在那里。他们把喜子唤进屋,逗它玩,把一床脏兮兮的被子盖在它脊背上,只露出头。老能有时住在作坊里,外村人来磨面,活计忙,面粉得等几天才过来背,老能就住在作坊里充当保管员,有时就约了三队那个寡妇来作坊过夜,被子一直没洗过。被子上的汗味骚味面粉味弄得喜子极不舒服,它不想再玩这个游戏,刚想摆脱,左右各两个人突然一起使出吃奶的力气侧身扑在被子上,身子压着,四只胳膊紧紧箍住包裹了狗身子的被子,喜子觉得过分,叫唤着,却动弹不得。直到它看到作坊的门从里面被一根木棒抵死,听到磨面的机器开足马力空转着,这才悟出几个伙子所做这一切不是闹着玩的,隔着被子,它还是感觉到四个身子的重压和四只胳膊紧箍着身子的力道,被子软绵绵地缠住手脚,长时间不练的拳脚这时根本就施展不开,它感到无助,感到危险包裹了它,而一切反抗都是无用的。它不再挣扎,静静地趴在被子里,汗味骚味面粉味混合着折磨它灵敏的嗅觉。老能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一根钉子,三寸,在喜子顶门心比划着,右手拿了斧头,有点抖。

“狗日的,你倒是快点啊。”

同伴们等不及,催促着。老能定定神,钉子在喜子顶门心比划着,调整好位置,右手举起斧头,朝钉子屁股砸下去,只一下,三寸的钉子整颗钻进了喜子的脑袋,不见一丝血迹。

几个伙子这才佩服起安才的足智多谋。在作坊里密谋那天,安才说他听老人们讲古今,古时候一对奸夫淫妇,奸情被奸夫的妇人察觉,两个人合力把一根三寸长的钉子钉在妇人脑袋里,那妇人怎么死的,包公都查不出来。

喜子看上去停止了呼吸。老能停了机器,开了门,安才把被子扯开,不料喜子从地上一跃而起,疯也似的夺门而出,狂奔十多米,然后围着那棵柳树转圈,逆时针公转着,同时脑袋牵引着整个身子逆时针自转。

老能脸上的二筒消失了。自己倒满一杯,没约我,一仰脖喝掉,再续一杯。

“老能哥,别喝那么多。”

“唉,多喝点,好睡。”

“你老爹的兰花指治好没有?”

“没有。”

角马公社最好的猎人不再动枪,逢人打招呼的手势使老人看上去像观音菩萨。

“老能哥,喜子今后不会来找你了。”

“真的吗?”

“真的,钉子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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