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智范
“日暮当归”这个情境,后来它的意蕴慢慢扩大,与游子思乡的情绪联系起来了。因为有思妇,就有游子,思妇在家,游子在外,所以这个思妇和游子相伴相生,当思妇在家怀人,情意绵绵的时候,共时态发生的,就是游子在外思乡,归心切切的时候。那么这样一种相关性,在古代诗词里面,连接思妇、游子的精神纽带是什么呢?常常就是“日暮当归”的意象或情境。我们接着就看看一些游子思乡的作品,它是怎么表现的?在《诗经》时代,还没有“游子”这个说法,他叫役夫,就是行役之人,或者服劳役,或者服兵役,在外打工,在外当兵。而在汉魏时期,一些文学作品中,游子成了诗歌的主要抒情主人公,最有代表性的是《古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里面有较多诗篇,写游子思乡的心理状态。这些游子身份多是失意文人。东汉末年,还没有科举制度,靠地方长老和官吏来考察文人,从中选拔优秀人才。当时学校教育发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大量读书人完成了学业,但能够被选中当官的人少之又少,于是产生了大批失意文人,流落四方谋生,于是就产生了游子阶层,以这个社会群体为抒情主人公,思乡怀念亲人的作品就大量产生了:“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行行重行行》)“远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涉江采芙蓉》)“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明月何皎皎》)但这些诗篇中的情感与“日暮”并无联系。游子思乡的作品发展到后来,就产生了一些选择“日暮当归”意象的作品,抒情主人公可以不仅仅局限于《君子于役》中那位思妇,他可以是一个文人,在黄昏时分表达思乡之情,像孟浩然这位失意才子,流落到今天浙江的千岛湖一带,黄昏时分,他的乡愁十分深刻,写出了《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日暮引起乡愁,只有月亮才能懂得我这颗游子的心。又比如崔颢的《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李白又把思念的对象扩大到友人,好朋友:“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柳永则把思念的对象扩大到情人、歌妓:“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暮霭就是暮色、暝色,就是黄昏。从这一系列作品你可以看到,人的思念之情都与“日夕”情境相关,两者之间有一种必然联系。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元代散曲大家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散曲也可看成是诗歌的一个小类,这支曲大家都很熟悉。如果从内容方面去理解,这支散曲太简单了,因为题目就是“秋思”,读起来很容易懂,秋日的乡思;而且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也告诉我们表达的是游子他乡,一种天涯流落之感。如果从艺术方面去理解,也很容易概括,这首曲子好在哪里呀?小学生读一读就会回答“情景交融”:前面四句都是写景的,到最后一句直接抒情,那不是情景交融的好诗吗?于是很多老师,包括一些专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支曲子的前三句上:“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三句写景,运用三句一对的“鼎足对”,对得非常工整,不用一个虚字,全是实词,也是名词性词组,就把秋天的景象非常可感地展现到我们面前了,所以有人说画出了一副秋日行旅图;而且还说它的好处还在于重在写景,抒情主人公本身并没有出现,就通过“瘦马”暗示出那个踽踽独行的天涯游子的形象。那么这样理解,是否就真正读懂了这支曲子呢?我认为远远不够。从提高我们语文老师学养的角度来说,我觉得我们还要再看得广一点,再站得高一点。那么怎样才能看得广站得高呢?我们可以通过比较的办法,在揣摩品味古诗词作品的时候,于无疑处生疑,在看来没有问题的地方发现问题。
我不妨提出一个疑问:难道一首诗词,选择了一些具有秋天特征的景物,把它们排列组合在一起,就能够形成一个完整、浑成的、有机的、自然的意境吗?
我们来看看与之同时代的其他同题作品。白朴也是元代四大曲家之一,与马致远同时代而稍晚一些,他也写了一首《天净沙·秋》:
孤飞落日残霞,
青烟老树寒鸦,
一点飞鸿影下。
青山绿水,
白草红叶黄花。
意境也很美,色彩比马致远一篇还要鲜明,还要明艳,他就是选择了一些表现秋天的景物,加以罗列,但是读下来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少什么呢?我认为就是跟主人公的内心,精神上缺少一点联系。这里面就有问题了。我们把两支曲子放在一起比较,解开这个疑问的钥匙就可以找到。我个人认为,打开这个奥妙的钥匙,或者说打开作者心灵的那个钥匙,就是“夕阳西下”。一般人都认为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第四句“夕阳西下”,跟前三句一樣也是写景的句子,这是一。第二,一般人认为“夕阳西下”也可以看成是从写景到抒情的过渡句,起承上启下的结构作用,前面三句是写景,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就极力地抒情,情感很强烈。中间要有“夕阳西下”作过渡。由景语到情语,这从情景交融的角度说完全可以解释,但我认为这还是浅表的理解。马致远的作品跟白朴的作品,前三句都选择秋天景物并列展示,视觉画面同样突出,但是你看白朴所写的景物,有点东鳞西爪的感觉,那个情景,景物和景物之间的内在联系,不够紧密,不够凝聚。而马致远的高明之处,就是让前面三句所写的九种秋天景物,都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这就像一位高明的油画家,他在画布上画了各种秋天景物,都很有特点,但是该怎么统领起来?如果不统领起来,就不浑成,不完整,不有机,不自然;于是他在秋天种种景物上勾勒一笔金黄色。当一幅油画的各种景物都用同一个色调整合起来时,这就构成了完美的画面意境。白朴也写了七八种景物,并且意象与马作非常接近,但缺少了“夕阳西下”这一笔,“落日残霞”在白作中只是秋天景物的一种,只关乎局部,而马作中“夕阳西下”关乎整体。所以白作中“日暮”被淹没在其他景物中,它不能起到统摄、笼罩的作用,所以两支曲意境的高下,放在一起比较就看出来了。
元代末年还有一位作者吴西逸,也写了《天净沙》,写法上很近似:
江亭远树残霞,
淡烟芳草平沙,
绿柳阴中系马。
夕阳西下,
水村山郭人家。
这显然是模仿之作,直接受到马致远的影响,它的布局很像马致远,但是也缺乏灵魂,他对秋天景物做了一点选择和整合,虽保留了马致远曲中“夕阳西下”一句,但缺乏艺术创造性。因为马致远这支曲的影响太大,清代著名文学家朱彝尊也写了《天净沙》:
一行白雁清秋,
数声渔笛蘋洲,
几点昏鸦断柳。
夕阳时候,
曝衣人在高楼。
抒情主人公是文人,也就是作者朱彝尊自己。他支曲子得到后人很高评价,如任中敏先生就说:“自东篱(马致远)有‘枯藤老树之章,说者以为元季属和虽多,且难继响,后人勿论矣。然如此阕,亦何神飞意动,深得东篱之法耶?和东篱者仍抱定边声塞况,描写秋思,所以終不及东篱也,不如竹垞(朱彝尊)之得间矣。”(《曲谐》卷二)大意说,从马致远这支曲子以后,大家都认为元代以后唱和的人很多,但是都比不上马致远,但是朱彝尊的这一篇,神飞意动,深得东篱之法。所谓“神飞意动”,就是从意境的完整、形象的鲜明、用语的灵动等方面看,朱彝尊最接近马致远,但他的写景有创造,不再用实词、名词性词语并置,而用“一行”“数声”“几点”这种虚词修饰,反而使意境灵活有生气。通过比较,可见马致远“夕阳西下”一句的重要,它起到了画龙点睛、笼罩全篇的作用,说它是“曲中之眼”也不为过。
关于马致远《天净沙》,我们还可以提出一个疑问:这支曲前面三句写景,一、三两句“枯藤老树昏鸦”和“古道西风瘦马”,景色的色调比较衰飒,像绘画中的冷色调,适宜表达悲凉、凄惨、落寞的情绪;而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则属于暖色调,给我们的感觉恰恰是宁静的,温馨的,平和的。那么这两者怎么能组合在一起呢?这种反差强烈的组合,如果说在思想上和艺术上是合理的,必得有一个关键的凝聚点,否则是讲不通的。我认为,这个凝聚点还是在“夕阳西下”一句。前面已经说过,夕阳是古老的意象,它直接的意蕴是当归,亲人盼望归家,游子希望归乡,所以第一、三句,写出了游子不能归,“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的景物描写,其实传达的是游子在黄昏时分踯躅于古道上,不能归乡的情怀。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恰恰是眼中所见他人已归、家庭团聚的场景,所以“当归不能归”和“当归而已归”这样两种不同的情感指向,在“夕阳西下”这一点上沟通了,聚集了,融合了,“不归”和“已归”的交集,借助两种景物,达到相反而相成的艺术效果,从而表达了游子他乡的感慨:因为自己不能归乡,而羡慕他人已经归家。最后那句“断肠人在天涯”,增加了情感的力度,顺势而下,水到渠成,动人心魄,所以马致远的曲子成为经典名篇,名不虚传,是散曲里的天下第一首。所以“夕阳西下”是全篇神光所聚,它的精神内核是“日暮当归”——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心理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