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鲁迅《狂人日记》和芥川龙之介《水虎》中的疯言疯语

2019-05-13 01:35申陈艳
北方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

申陈艳

摘要:鲁迅的《狂人日记》里记述的是一位患被迫害妄想症的日记,在芥川龙之介的《水虎》里,讲述的是一位无意闯入“水虎国”,经历了诸多离奇的事,又回到现实世界的日本青年被当成精神病患者的故事。

关键词《狂人日记》;《水虎》;精神病理学;人格主义

一、相似的人生经历

鲁迅生于1881年,于1918年创作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自此“鲁迅”这一笔名开始被沿用下来并被人所熟知,以致后来这一称呼被视为是中国文学的标杆。鲁迅早年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古典文化氛围浓厚的家庭中,幼年接受的是优质的私塾教育。但在13岁时因为祖父在仕途上被捕入狱,牵连家中,以致家境每况愈下,父亲又是常年疾病缠身、卧榻在床与汤药为伍。三年之后父亲的去世,使得鲁迅一家的生活更加举步维艰。祖父、父亲相继遇事,生活的重大变故让鲁迅饱经人性之丑恶,见识人情淡薄。鲁迅善于对人性的剖析,除以上经历以外,不得不提的就是他的婚姻。作为先进的留学知识青年,却被迫的接受封建的恶果——包办婚姻。但长子的责任感使他不能对母亲决绝的反抗,忧郁是他内伤的后遗症。

芥川龙之介生于1892年,于1927年创作短篇小说《水虎》。其父经营牛奶业,在芥川龙之介9个月的时候,母亲精神失常,于是自己就被过继作养子。养父的家境并不宽裕,但养父母很有教养,从小芥川龙之介耳濡目染,对琴棋书画都熟稔于心,他对中国的古典诗词、文学著作颇为喜爱。但是随着欧洲文艺思潮的涌入,整个日本都在追随欧洲,大学的芥川龙之介主修的是英文专业。养父母一家虽然家境不宽裕,但要求严格,作为养子的他只得忍让恭顺,在他晚期的作品中,表达他自己对生活的向往,他更加向往的是充满激情的生活,这与养父母对他的教育是相违背的。在他短暂的35岁的生命中,他无疾而终的初恋,也遭到家族的反对而夭折。在他的一生中,除了写作可以慰藉他那颗卑微到尘埃里的心灵,再无其他。

虽是不同国家的两位个性迥异的作家,但他们都以惊人独到的眼光,描述着人的本性,人性中丑恶不堪的一面。

二、相似的故事框架

《狂人日记》的故事框架是由独立的叙事人物“余”和狂人的“我”组成的,由“余”担当起引出故事,创造一个假假真真的叙事故事,混淆视听,为“我”的故事真实性做铺垫。“余”、“我”、作者、读者的距离便拉开,“出示日记两册”“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小序的“余”和读者一样是故事的旁观者,与日记主体的“我”保持一定的距离。《狂人日记》可以看成是由文言小序和狂人日记这两部分组成的,狂人的日记记述者“我”作为第一人称内聚焦型叙事视角,承担叙述任务,整个故事都是“我”心理活动的书写。根据叙述者叙述层次的不同,可以将叙述者分为外叙述者和内叙述者。在《狂人日记》中,文言小序“余”是外叙述者,是第一层故事的叙事者,狂人的“我”是内叙述者,讲述的是第二层叙事,即所谓的大故事套小故事结构模式。

《水虎》很明显采用了同样的结构模式来建构故事。“这是某精神病院的病员(第23号)逢人就说的一个故事。”这是叙述的第一个层次,是大故事下的“余”在讲述精神病院的事,而接下来的“我”作为病人,在水虎国的故事是整个叙事的主体,是这个故事中的又一层叙事。两者相同的都采用了大故事套小故事的结构框架,小故事的“我”和“余”构成整个故事。

《狂人日记》中的“我”是一个患有被迫害妄想症的精神病患者,即本文的“疯子”,由他的十三则日记讲述他的经历,拉近与读者之间的距离,日记记述的是“我”的心理活动,读者跟着“我”的心理活动更加贴合故事。日记一开始就讲述“我”怕得有理,街上的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小孩子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就连家里的人,对我也是“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我的自我定义是“非人”,别尔嘉耶夫说:“人是世界上的一个谜,也许是最大的谜。人是谜,是因为他是个性”,《狂人日记》的“我”就连基本的生活保障也没有,狼子村的佃户说将一个大恶人打死,挖出他的心肝油煎吃了。显然别尔嘉耶夫强调的个性,狂人生活的环境是没有的。“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这样的语境下,每个人都是没有“个性”的,按照人格主义分析,这里的人都不能称为人。

《水虎》里的“我”直接关在精神病院,编号是23,根据弗洛伊德精神意识原理,人的意识分为意识、前意识、无意识。无意识主要是指压抑在个体内心深处的各种原始冲动和本能,以及与本能相关的欲望、心理创伤等。通常情况下根本不会进入意识层面,处于被压抑或排斥的状况。人类很多的精神活动都与无意识有着直接的关系,即使无意识处在被压抑的状态但并不是消失。依照弗洛伊德的分析,《水虎》的“我”的精神病就是无意识经常处于被压抑状态,无法释放的结果。“我还记得他讲完这个故事时的神色——他刚一起身就抡起拳头,不管对谁都破口大骂。”不论是狂人还是精神病员都将自己或是将别人称为动物,

我认为不管是在鲁迅的笔下还是芥川龙之介的笔下,相同的故事框架,都是两个叙述视角,其中以“我”——疯人为内聚焦型叙事。作者借助一个看起来最不可靠的人表达自己对现存的社会的看法,在这个不合理的疯人院里,借不合理的现实,剖析着人的本性。

三、疯言疯语下的真言无语

《狂人日记》的主题在以往的文献中,大家都倾向于作者是在控诉“吃人”的封建社会。那么“我”是怎样疯的,又有怎样的病症。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病理学分析,一個人之所以精神失常是因为,他的无意识与意识失和导致的。人在社会中是不自由的,别尔嘉耶夫认为“人被称为个人主义者是根据他的性格,或者因为他是独立的、独特的、在自己的判断上是自由的、不与周围世界混淆并超越它,或者是因为他封闭于自身、没有能力交往、轻视他人、是自我中心主义的”。狂人的性格是具有被迫害妄想症。他害怕赵家的狗、害怕赵贵翁、害怕路人、害怕男男女女……就连别人多看两眼都觉得是别人要害自己。“我翻开历史一查,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易子而食”“食肉寝皮”。他害怕的是被人吃,以及恐慌人怎么可以吃人,像吃可以吃的动物或是其他一般一样。狂人是一个典型的个人主义者,在与他人交往中,他是难于与大众沟通,在他第8则日记中,看一眼看出,他问是吃人的事,对么?回答是: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再问,回答是: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真好。从这里看出,狂人是无法与他人交流的,他是一个独立的、独特的个体。“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在他的判断中,四千年的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中,一直是人吃人,从易牙蒸食自己的儿子献王,到20世纪徐锡林被挖心肝炒食,不管是蒙昧古代的不开化时期,还是现代启蒙理性主义思潮下,都不曾改变过这个超酷的现实,人吃人,人还不是人。狂人依据自己的判断得出这样的结论,在痛心之余控诉着这个可怕的人吃人的社会、这个人吃人的时代,人究竟何以为人?“我”是不愿意看到无辜的人成为恶人的帮凶,更不愿意自己就沦为恶人。“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最后“我”发出痛苦的呐喊,恳求人不要吃人,救救自己,救救他人。在《狂人日记》的狂人的疯言疯语中,吐露的是“没有吃过人的孩子,后者还有?救救孩子”如此真言。

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说过,“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那这位狂人不就是位直面生活的勇士吗?众人皆浊我独清。一如《水虎》中生病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以为我患精神病的人。

《水虎》中的患者23号,“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当时在我看来,水虎国就是故乡”。三年前。23号来到水虎国,结交医生查喀、渔夫巴咯、诗人托喀、哲学家马喀等人,见识到水虎国不同于日本的生育、婚姻、工业、政治等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水虎国,一切与原来的不同,“我们人类把正义啦,人道啦,奉为天经地义;然而水虎听到这些,就捧腹大笑。”比如,在婚恋方面,水虎国是单方面的追求,雌水虎一旦看中了某只雄水虎,就不择手段的来捉他。不管对方是否心悦自己或是对方是否有家室,就这么不管不顾、不择手段的追逐。在工业方面,先进的机器可以不依靠工人什么都可以生产出来,也因此解雇下岗的工人四五万只,但是这里不会出现工人罢工,那是因为被解雇的工人被当作牲畜屠宰制作成了食品。在与邻国战争方面,水濑国是作为假想敌而攻击,事件的起因滑稽可笑。在法律方面,水虎国的律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作用等同于《第二十二条军规》。小偷偷了我的笔,他是为了给孩子当玩具,孩子已经死了,所以小偷犯的罪就抵消了。

在这个不是“人”的世界,处处充溢着不合理的、不近人情的怪诞。诗人自杀后,和他要好的音乐家只想到自己可以创作出绝世的葬曲。嘎尔的府邸着火了,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实际上想拿火灾保险金。大寺院的长老在寺院里供奉的是维纳斯女神像。维纳斯在希腊神话中对应的是爱神阿弗洛狄特,这位女神是宙斯的生殖器扔在大海里溅起的泡沫中产生出来的,它代表的是淫欲与爱。十年特洛伊战争就刨根问底是因为王子选择了美为代表的阿弗洛狄特,为特洛伊日后的悲剧埋下伏笔,特洛伊王子选择美女海伦也因此挑起战争,而海伦正是阿弗洛狄特的礼物。长老供奉着维纳斯的目的不言而喻。在别尔嘉耶夫看来,“性吸引和性行为是完全无个性的,在自身中也不包含任何专门属于人的东西,他们使人同整个动物世界结合在一起”(1)。如此,在“我”看来,长老的举动是让我不齿的。绝对力量的宗教,以长老为代表,是让我感到不齿的。更不要说像音乐家的库拉巴喀、玻璃公司老板嘎尔等这些只有自己的利己主义者。这些心中只有自己的人,他们也可以像《狂人日记》的人一样,将自己的同伴当作食物吃掉,被解雇的工人不就是被吃掉的食物吗,他们的命运就是被宰掉、被当作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只剩下吃与被吃。

水虎国的一切都是离奇怪诞的,如果将前者提到的状况理解为“非人”,那么这里的艺术家们就是“超人”,小说中诗人托喀认为,艺术是不受任何支配的,是为艺术而艺术。而艺术家首先必须是凌驾于善恶的超人。托喀是艺术家,那作为人的他,按照他的观点,托喀就是凌驾于善恶的超人。根据基督教的教义,亚当和夏娃就是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而这颗果树的果子就是分别善恶的。也正因于此,人类的始祖才被赶出伊甸园。托喀想要做凌驾于善恶之上的超人,那托喀不就是上帝吗?

在水虎国有的是非人和超人,而“我”为什么费尽心思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又想著回到这个荒诞的水虎国呢。诗人托喀说,我以超人的恋爱家自居,可是看到家庭和睦完满的家庭情景,还是会感到羡慕。托喀注定是难以成为超人的。别尔嘉耶夫说,人处在受奴役的状态,有时候还会喜欢自己这个奴役,但是人也渴望解放。他还说,人的解放不是自然界、理性或社会的要求,而是精神的要求。在工厂里,“我”于嘎尔争辩着,职工怎么可以一声不响的被宰掉被当作肉,而嘎尔反问我,“在你们国家,工人阶级的闺女不也在当妓女吗?”在指责水虎国的非人道的时候,自己的国家不也一样吗?“这要比任何一个国家的检查都来得文明呢。就拿某某来说,一个月以前……”省略号的内容,因为省略而充实起来。如果水虎国难以让人接受的话,其他的国家岂不是更加的惨无人道。无论是哪种境界,人都是轻易被践踏的个体,都是不完满的残缺。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的利益,对其他人都可以漠视。前面说过精神失常是因为意识、潜意识、无意识这三者的失调导致的,那23号精神病人,他的无意识不就直指比水虎国更恶的现象吗,由于人类强加在他身上的意识与他的无意识发生冲突,受到压抑的无意识冲破前意识进入意识领域,表现为现实中就是精神失常。芥川龙之介就是要这个精神病患者的疯言疯语来揭示人心的邪恶与阴暗,以及人不敢直面的人的本性。

注释:

别尔嘉耶夫著.张百春译.论人的自由与奴役[M].中国城市出版社,1995.263

参考文献:

[1]芥川龙之介著,文洁若等译.《罗生门》[M].外国文学出版社,1999.2.

[2]李叔阳.芥川龙之介于鲁迅文学创作中人性主题比较研究[D].辽宁大学,2017.

[3]鲁迅.《鲁迅小说精选》[M].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12,7.

[4]毛娟.芥川龙之介《水虎》三元比较研究[J].湛江海洋大学学报,2006,10.

[5]徐姗姗.浅析《狂人日记》的叙事艺术[J].文教资料,2013,8.

[6]别尔嘉耶夫著.张百春译.论人的奴役与自由[M].中国城市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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