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们的幸福里看到美好和高尚

2019-05-13 01:43关泠
新湘评论·下半月 2019年4期
关键词:首诗延安妻子

关泠

我俩的结婚整整已经有了十年,

然而相聚的时间仅仅只有两个月零二十一天。

不知流过了多少的伤心泪,

也曾受尽了艰苦与辛酸,

丝毫也不能摧毁我们铁的心愿。

在生命的途上还会遇着狂风巨涛,

像从前一样的冲破,

我们永远的骄傲自豪!

在结婚后十周年日写给我的泽以留后念。

1938年10月14日延安

这是一首写在旧信笺上的诗,笔迹飞扬,饱含激情。这个署名为华的人,就是原名为许德华的开国大将许光达。他给妻子邹经泽写下这首诗的日子,正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他们当年在家乡长沙举办了简朴的婚礼。然而,婚后才十天时间,他就告别新婚妻子,匆匆离开家,二人再次相见,已是十年之后。

当我在一本传记中看到这首诗手书的影印件时,很为这样的爱情而感动,忍不住拍了下来,把它分享给朋友看。很快,一个年轻女孩留言说:好想好奇地问一问,十年见面两个月,他们幸福吗?

是啊,他们幸福吗?

订婚后不久,许光达就离开家乡,考入黄埔军校学习。毕业后,他担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炮兵营见习排长,随后加入南昌起义南下部队。在三河坝战斗中,他身负重伤,被组织安排就地养伤。伤未痊愈,他辗转多地寻找部队、寻找党组织。在安徽寿县,终于与党组织接上关系,担任学兵团的教育副官,并策划组织武装起义。他按照党组织指示离开寿县执行任务,在途中,于1928年9月请假回长沙老家探望,10月与未婚妻完婚。新婚那十天应该是他与她最甜蜜的日子了。可是没想到因叛徒告密,他被长沙警备司令部通缉追捕,幸得亲戚通报,提前离家才得以脱身。谁知与妻子就此一别,便远隔千山万水。

这十年间,许光达出生入死,英勇善战,经历了战火的洗礼,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员。为了寻找党组织,在最艰苦的时候,他到开滦煤矿当过矿工,后来与党组织接上关系,被派往上海学习,又到洪湖苏区工作。他率部参加了巩固洪湖苏区的斗争和红二军团南征中的津市、澧州、松滋等战斗。1931年5月,国民党军十个团围攻马良坪,他率部坚守,激战后在与主力隔断的情况下,果断决定攀登悬崖突围,在深山老林里坚持战斗两个多月,保存了红军的骨干力量。随后,他参与开辟鄂西北苏区,并担任红八师师长。1932年,他在战斗中负重伤,被送往上海治疗。在医院里,惦念家中亲人安危,他假托别人名义给父亲寄去一封信。当得知父亲和妻子平安时,他将治伤经费和生活费留下一点,其余大半寄回家中。他嘱咐妻子:用些钱去读书,将来才有生存的本事。除了惦念和力所能及的接济,他知道,乱世之下,帮助她自强自立地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事。因伤势严重,他被安排到苏联治疗并学习,在通信不畅的情况下,又与家中断了联系。伤愈后,他进入莫斯科国际列宁学院、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在抗日战争爆发后回国,担任抗日军政大学训练部部长,后任教育长。常年征战,妻子失联,很多人劝他再娶,可是想想远方生死未明的她,他都一一婉拒了。

邹经泽第一次收到许光达的信时,两人分开已经三年多了。自从丈夫走后,她经受了种种磨难。为了生计,她在长沙一家织袜厂做工,由于过度劳累,得了肺结核,常常咳嗽、吐血。因为丈夫参加了共产党,她经常被叫到乡公所训斥一番,要她交代他的下落。1930年的一天,她在一张报纸上看到被国民党杀害的“共产分子名单”中,赫然登着“许德华”,当即瘫坐在地上痛哭不已。因此,在收到他的信时,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激动得眼泪直流。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虽然她又失去了他的音讯,但是她用他寄来的钱去读书,已经中学毕业。在徐特立推荐下,她决心去延安,去上“抗日的大学”,也可以打听丈夫的消息。

在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邹经泽见到了负责人林伯渠。得知她的身份,细心的林老担心许光达又组建了家庭,专门给延安发去电报询问。许光达一看电报,没想到妻子还活着,喜出望外,急忙回电报说,欢迎邹经泽到延安!几经周折,1938年8月,邹经泽来到延安,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丈夫。夫妻二人终于团聚了!邹经泽改名为邹靖华,10月,又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一天,正好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日子,许光达充满激情地写下了那首诗……

他们幸福吗?今天的我们无法代替他们回答这个问题。但我知道,真的爱情,是一种信任。即便不能相守,也会期盼着云中谁寄锦书来,即便不能朝朝暮暮,也依然两情久长。因为“不知流过了多少的伤心泪,也曾受尽了艰苦与辛酸,丝毫也不能摧毁我们铁的心愿”。想起那些硝烟中的爱情,又想起了陈毅写给张茜的一首诗。1943年底,陈毅赴延安,经淮北、鲁南,昼夜兼程、穿插敌防,倏忽之间,已至次年2月。途中,他思念妻子,深情地写道:“地冻天寒西北行,山川遥共客心深。最是荒村风雪夜,思君吟咏到天明。”而张茜在华中艰难地抚育两个孩子,同时还坚持自学英语,因为她要求自己“从头学起,努力做到基本相称”。1945年秋,陈毅在返回华中途中,接到中央指示转赴山东。张茜赋诗寄怀:“空向行云凝眸处,望穿秋水人不至。几番报归盼欢聚,几番又传归期误。归期误,一别春夏已两度,幼儿长成双询父。”路漫漫而情长长,穿过枪林弹雨,在这些字里行间的苦难中,我们分明读到了一丝丝的柔情蜜意。

他们幸福吗?今天的我们无从知晓当年他们的爱情。但我知道,真的爱情,是一种信念。即便远隔千山万水,相信你依然在那里,即便经过惊涛骇浪,相信你依然对我不离不弃。许光达与邹靖华在团圆之后,又经历了各种磨难。在战争年代,因缺医少药,他们一岁多的女儿玲玲患病来不及治疗,在他的怀抱中“睡”去。他将女儿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夹在黄油纸印制的党章中,放进自己贴身的衬衣口袋保存,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在“文革”的艰难日子里,她将他1938年写下的那首诗随身珍藏,这既是他们爱情的象征,更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

他们幸福吗?今天的我们一直在寻找答案。读了他们的爱情,我以为,真的爱情,应当是一种彼此成就。

想起那个广为人知的故事。1958年,邓稼先受命参加保密工程的那个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妻子许鹿希问:你今天是怎么了?他坐了起来,轻轻地说:我要调动工作。她忙問:调哪?他说:这不能说。她又问:做什么工作?他说:这也不能说。她想了想,说:你给我一个信箱的号码,我跟你通信。他仍然坚定地说:这不行。邓稼先音讯全无地“人间蒸发”了,直到1964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在许鹿希的记忆中,自从接受研制原子弹任务后,到1986年他去世,前后二十多年时间,他们仅有几次短暂的相聚。而在那些漫长的分开日子里,他们的家,始终保持着他在家时的样子,她把思念和牵挂,化成对他一往情深的期盼。

又想起那些自己曾经接触过的边海防官兵,哪一个的爱情不是分隔两地,遥相牵挂?那一次自海岛采访出来,正赶上连长的妻子和女儿接他出岛休假。当一脸稚气的女儿紧紧搂住爸爸的脖子,当眼睛里流淌着甜蜜的妻子骄傲地挽住丈夫的胳膊,那个黝黑而帅气的九〇后连长,露出了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女儿出生时,连长回家照看了妻女一个月,再次团圆,已是女儿八个月大时。一提起妻子这些年对家的付出,连长就红了眼圈,连说欠家庭太多,愧对妻子。妻子说,这些年他守在岛上顾不上家,自己心里也有抱怨,可是等见了面,一想到能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根本就舍不得吵架。两人手握住手,相视而笑。这大概就是军人爱情最美的模样。

重新打开手机,我找到那个女孩子的提问“十年见面两个月,他们幸福吗?”正准备回答,我忽然看到了他——一位年轻的战友。就在昨天,他在微信上写道:“假期回了趟老家,与家人在一起,一切都是美好的……俩小美女两岁了,大美女太辛苦了,一个人带娃、上班,不辞辛劳,孩子生病时急得流泪,军属所有的酸甜苦辣,她都尝遍了吧。”就是这位战友,在那个女孩子提的问题下面作了回答,答案只有两个字:“幸福!”

幸福,多么平凡的字眼,但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却是各有不同。在他们的“幸福”里,我看到了牺牲与奉献,看到了美好与高尚,看到了大写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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