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周
据北宋朱彧《萍洲可谈》记载,王安石将近60岁那年,从江宁知府的位置上退休,在南京钟山脚下买地盖房,隐居了。既然盖了新房,当然要置办家具,缺啥买啥呗。王安石盘点家具,发现家里有一张藤床,不是新买的,也不是旧有的,是从江宁府衙带出来的。
王安石问仆人:“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把公家的床搬到我私宅来了?”
仆人回道:“报告老爷,是夫人让我们搬的。”
王安石将夫人批评了一通,让她把床还回去。夫人不依。百般劝说都没效果之后,王安石急了,把鞋一脱,往那张藤床上一躺。夫人想拦没拦住,见他四平八稳在床上一副不肯起来的样子,皱了皱眉,叹了口气,第二天就让仆人把那床还给了江宁府衙。
《萍洲可谈》解释道:“王荆公妻,越国吴夫人,好洁成癖。公任真率,每不相合。”王安石的夫人姓吴,特爱干净,而王安石呢,特不讲卫生,两口子合不来,所以当王安石躺过那张床以后,吴夫人就再也不想要了,嫌脏嘛!
《萍洲可谈》没有夸张,在宋朝,王安石不讲卫生是出了名的。南宋朱弁《曲洧旧闻》(洧,音同伟)记载:“王荆公性简率,不事修饰奉养,衣服垢污,饮食粗恶,一无所择,自少时即然。”王安石粗枝大叶,不修边幅,衣服脏了不换,饭菜臭了不嫌,从年轻时就是这样子。
《曲洧旧闻》还说,王安石40岁左右做京官,先当群牧司判官,再担任知制诰(负责为皇帝书写诏书的文学近臣),与司马光、吕惠卿、韩维、韩绛以及黄庭坚的岳父孙觉等人经常交往。这帮朋友定期去开封寺庙开设的浴池里洗澡,但王安石从来不主动洗,除非别人硬把他拽到浴池里。
在饮食上,王安石也很不讲究。据南宋曾敏行的《独醒杂志》记载,王安石去赴宴,无论坐在哪个位置,无论宴席上有什么菜,他都只吃离他最近的菜。有一回,下属请王安石吃饭,饭后对王安石的夫人说:“我终于知道王大人爱吃啥菜了,原来他爱吃獐肉啊!”夫人笑道:“那一定是因为獐肉离他最近,下回你换成大白菜试试看。”果不其然,下属又一次请王安石吃饭,特意把一盘白菜摆在他跟前,把獐肉放得远远的。王安石这回只夹白菜,对那盘獐肉连一筷子都没动过。
《独醒杂志》又载,王安石当宰相时,一位姻亲来家做客,他用几块猪肉、一盆菜汤和两枚芝麻烧饼招待人家。来客挑食,见烧饼中间薄、四周厚,就只吃正当中芝麻最多又最薄的地方,吃到最后,剩下一个“面包圈”,扔在桌上不吃了。王安石见状,默默地拿起那个“面包圈”,毫不在意地啃了起来。
王安石(1021年—1086年),字介甫,号半山。“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变法的倡导者和推行者。(戴红倩 / 绘)
以上故事说明,王安石很不讲究,同时又比较节俭。
宋朝官员俸禄优厚,生活富足,大到造园,小到喝茶,都精益求精,力求雅致。王安石则不然,他连怎么喝茶都未必知道。北宋最精于茶道的大臣蔡襄很是倾慕王安石的才华,邀其来家中做客。蔡襄拿出自己最珍爱的一款小茶饼,烧开一壶最清洌的山泉,亲自烹茶,让王安石品尝。却见王安石从荷包里捏了一撮中药,直接撒到茶碗里,端起茶碗,咕嘟嘟,咕嘟嘟,连茶带药一饮而尽,然后放下茶碗,赞道:“嗯,好茶,好茶!”
王安石不但不在乎物质生活,连权位和名望也不放在心上。
《宋史·王安石传》写道:“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说明他天分极高,智力极好。“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说明他拥有顶尖的文学天赋和才能。脑袋瓜儿聪明,文学功底又好,参加科举考试自然占优势。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22岁的王安石一举考中进士,名次排在第四,仅次于状元、榜眼和探花。
实际上,凭着殿试时的优异成绩,王安石本来应该中状元。可惜他的策论剑拔弩张,无所顾忌,阅卷官讨论再三,怕皇帝被他的论调惹恼,最后在呈递名次的时候,临时把他压到第四名,把原本第四名的考生提到第一名。
他过于自信,也过于强势,没尝过理想主义的苦头,更不懂得妥协和渐进的妙用,所以失败了。
第四名考生名叫杨寘(音同至),论成绩连探花都不如,结果成了状元;王安石本来是状元,结果排到了探花后面。但王安石不介意,因为他从来没有把状元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
王安石中进士后,依例参加朝廷的铨选(相当于国家公务员选拔考试),随后被派到扬州担任“签书淮南节度判官厅公事”,相当于省政府办公厅的中高层秘书。他工作勤奋,文采了得,每天下了班还不休息,刻苦攻读各种典籍,很受上司的欣赏。他的上司是下放到扬州的元老重臣韩琦。韩琦向朝廷举荐王安石,想把他破格提拔为京官。但是韩琦的举荐竟然被王安石拒绝了,因为王安石也没有把京官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
宋朝官员可以粗略分成3个等级,最高等级叫作“朝官”,最低等级叫作“选人”,中间等级叫作“京官”。宋朝的京官不一定在京城做官,它只是一种资格——地位较高并且晋升较快的资格。选人升官很慢,通常要熬到几年以后,由5名以上中高级在职官员举荐,还要再进京参加一次考试,才有可能变成京官。而一旦成为京官,升迁就快多了。韩琦大力推荐王安石,想让其从选人变成京官,换成别人早乐疯了,但王安石不为所动。这倒不是故作清高,而是因为王安石还有更为宏大的政治抱负。
这个抱负不是升官,而是强国和富民。29岁那年,王安石去浙江鄞县当县长,建学校、立保甲、兴水利,给农民发放短期贷款,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县财政有钱了,老百姓的生活好转了,文化教育和社会治安也都大有改进。这段经历给了王安石毕生的影响。若干年后,他宣麻拜相,主持变法,很多改革主张其实都来自在鄞县摸索出来的实际经验。
王安石在地方上政绩突出,居官又清廉,朝中大佬听闻其名,争相向朝廷举荐,其中包括另一位元老重臣文彦博,以及当时的文坛名家欧阳修。文彦博举荐王安石当馆阁学士,被其谢绝;欧阳修举荐王安石当谏官,也被谢绝。后来王安石去群牧司当了一个小小的判官,成了司马光的同僚。
38岁那年,王安石接受宰相富弼的举荐,担任“三司度支判官”,相当于财政部的司局级干部。在这个职位上,他摸清了朝廷的家底,认识到“冗官冗兵”和“积贫积弱”的巨大风险,形成了通过变法来富国强兵的政治主张。
47岁那年,王安石的主张得到北宋新皇帝宋神宗的大力支持,升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开始着手变法;49岁时又升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相當于宰相,全面推行变法。
在变法过程中,王安石态度坚决,六亲不认,凡是阻挠变法的人,或者对变法细节提出不同意见的人,都受到了他的打压。欧阳修是举荐过他的人,王安石却对宋神宗说:“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宋史·王安石传》,下同)韩琦也举荐过他,他却说韩琦“不经世务”,属于“庸人”。开封府百姓反对变法,自断手指,他说那些百姓是“蠢愚为人所惑动者”,还向宋神宗建议,禁止百姓击鼓鸣冤,滥告御状。至于他提出的“三不足”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更是人所共知,无需赘述。
王安石变法不是为了权位,也非为了私利。他打压一切保守派,仅仅是对事不对人,丝毫不夹杂挟嫌报复的意图。但他过于自信,也过于强势,没尝过理想主义的苦头,更不懂得妥协和渐进的妙用,所以失败了,并在失败之后受到了以司马光为代表的保守派更为强烈的反扑。他的激进改革和司马光的激进反扑都是一心为国家谋福利,但他们都给国家造成了巨大创伤。
前文说过,王安石本能中状元,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阅卷官没调整名次,让他高中,那会不会改变历史呢?我猜不会。以王安石的强硬个性,状元出身会让他更加自信,升官更快,会让狂风暴雨式的变法来得更猛烈,最后遭遇的失败也许只会更加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