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余者卡尔·约瑟夫的一支安魂曲

赵柏田

约瑟夫·罗特（1894-1939）

《拉德茨基进行曲》，这本取名于施特劳斯所作华尔兹舞曲的小说，是献给奥匈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的一曲挽歌。纳丁·戈迪默评价约瑟夫·罗特（Joseph Roth，1894-1939）及他的这部作品，用上了“疯狂”一词：“它的节拍从旅店奏出，穿过维也纳，响彻弗兰茨·约瑟夫王超的乡村和城市……这位作家疯狂沉迷于他的时代，从这个时代，他可以听到过去的鼓声传到未来。”这与罗特本人亲身经历了那个时代有关：他出生于奥匈帝国东部边境的犹太家庭，曾在奥匈步兵营服役，参加过一战，后来又在维也纳、柏林和布拉格等地当记者，是两次大战之间德语世界的明星记者，后来因反对纳粹流亡巴黎，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因酗酒过度猝死于巴黎。

约瑟夫·罗特小说的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士兵、被释放的战俘，还有旧贵族、中产阶级、农民、罪犯等各种被抛弃的人，他们熬过了一次大战间泥泞的四年，身份和命运都发生了变化，而忽焉之间，理想的崩溃和新的狂热又将升起。《拉德茨基进行曲》是罗特写下的十五部小说中的巅峰之作，这部小说讲述的是贵族之家特罗塔家族三代人的兴衰故事，其主人公是一个年轻的骑兵军官、第三代特罗塔—卡尔·约瑟夫。

“特罗塔家族是个年轻的家族，其祖上是在索尔弗里诺战役之后才晋封为贵族的”。这个平淡的小说开头揭示的是这个家庭的发迹史。这是一个传统的英雄故事，在索尔弗里诺战役中，当一粒子弹射向皇帝弗兰茨·约瑟夫时，来自底层的步兵团少尉特罗塔飞扑上去把他按倒在地，自己挨了一弹，救了皇帝性命。特罗塔因此被封为贵族，这个故事还被用来激发读者的爱国情怀，被编进了小学教材。但当特罗塔无意中发现这个故事被夸大到了可笑的地步，“世界的存在、法令的力量和皇帝的荣耀是建立在谎言之上”时，他离开了曾经热爱的军队，回到了乡间。他这样向皇帝本人发难：“陛下，那是谎话。”

新的地位和头衔使他与父亲疏远了，于是他严令禁止自己儿子再去从军，第二代特罗塔因此成了一个地方长官。地方长官为了弥补自身军官梦破灭的缺憾，后来还是把自己的儿子送进了骑兵军官学校。当本书主人公、第三代特罗塔卡尔·约瑟夫登场时，这个十五岁的孤独少年正好军校放假，他每天的消遣是在父亲官邸的阳台上听军乐团奏响的《拉德茨基进行曲》。

听着这首颂扬哈布斯堡王朝军功的激昂乐曲，“卡尔·约瑟夫仿佛觉得密集的子弹正有节奏地在他的脑袋周围呼啸，他那锃亮的佩剑闪电似的飞舞着，他心里和脑袋里充满了进行曲急速的旋律”。这乐曲使他神往起了祖父，那个“索尔弗里诺英雄”的神圣光环。但讽刺的是，也是在这个暑假，他被风骚的宪兵卫队长妻子斯拉马太太勾引，做了她的小情人。

可以想象，这个情欲的俘虏，内心里掀起了怎样的一场风暴。小说写到，少年离开斯拉马太太的房间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市郊一幢火黄色的房屋时，他看到一位少妇正探身窗外，他身子站得笔直，恭敬地问候她，“倚窗而立的那位陌生而亲切的妇人好似站在爱情和生活之间的哨兵”，问候过这位少妇之后，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这个世界。

每天午后到黄昏，他偷偷跑去和斯拉马太太厮混。他脸色苍白，说话简洁而果断，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从这个女人那里带出来的芳香和夏日黄昏干烘烘的气味掺杂在一起，粘在他两手上，日夜不离散。这提醒他用餐时要十分小心地与父亲保持一定距离，以防他闻到。地方长官说：“这里有一股秋天的气味。”他这才意识到，父亲已经发现，因为斯拉马太太用的正是木樨草香水。

在祖父英雄光环的笼罩下，他从骑兵学校毕业了，将要去第十重骑兵团当一名少尉。他的光辉前程似乎即将展开了。就在此时，父亲告诉他，斯拉马太太已经因难产去世（小说暗示，这个孩子有可能是他的）。这是这个年轻的生命第一次遭遇死亡，他读着她寄来的带着木樨草香水气味的信，“死亡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他面前闪现，击中了他纯真的欢乐心情，烤焦了他的青春，把他猛掷到将生者与死者永远分开的边缘”。他强忍悲伤，冒雨去卫队长家吊唁，临走时，卫队长把他写给斯拉马太太的信都还给了他。

《拉德茨基进行曲》[ 奥地利] 约瑟夫·罗特著曹英华译漓江出版社2018 年版

这只是他短暂一生中的死亡的开始。先死去的是他的青春，接下来死去的是友谊、激情和梦想。小说行进到第五章，军营生活开始了。军队每周进行两次操练，“嗒嗒”的马蹄声伴随着嘹亮的军号声，身着鲜艳制服的第十重骑兵团骑兵们骑着骏马在小城的大道上驶过时，城里居民常会驻足观望。罗特在这里写道：“他们的红裤子使小城充满了血的壮丽景象。”红裤子和血的意象，似乎兆示着他的军营生活仍然不太平，他要在这里继续经历性的冲动与冒险。

为了打发无聊，卡尔·约瑟夫经常去军官俱乐部消磨，有时也会和军官伙伴们一起去当地一家有名的妓院寻欢作乐。于是有了“蕾西姑妈”（一家妓院名）那里的一幕幕，其淫奢放荡有如卡里古拉时代的羅马帝国：“在半红半暗的粉红色灯光里，只看得见扑了香粉的洁白的肉体，闪闪发光的金星，银光闪闪的佩剑。”罗特以讽喻的笔调写道，妓院的钢琴上弹奏的也是《拉德茨基进行曲》。

军医德曼特是卡尔·约瑟夫在军营里的唯一一个朋友，某天晚上，卡尔·约瑟夫陪着独自从戏院走出来的德曼特太太回家，路过军官俱乐部门口时被几个军官同伴撞见。德曼特大夫因此被一位上尉军官耻笑，于是有了一场生死决斗。决斗中，德曼特大夫和军官都死于对方枪下。德曼特大夫把自己的佩剑和一块银怀表遗赠给了他。失去友谊的卡尔·约瑟夫被自责折磨着，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他选择了去帝国边陲的狙击营服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