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寒雀落瓦,嘣嘣,这是瓦里的湿气冻住了。炊烟也怕冷,不肯直上,贴着瓦面漫过来,屋顶就像一个寒烟翠的湖了。这时,老太就抱着一个火球,佝偻地走动,满头银发就像被风吹动的余烬,竭尽全力地亮着。到了烘火的时候了。
“烘火”是老家的方言,觉得比“烤火”贴切多了。“烤”是可以看到火焰的,就像西方的壁炉;而“烘”是看不到火焰的,温度是一丝丝浸入身体的。老太抱着的“火球”就像一个带提手的半圆形果篮,是砖窑里烧制的,红砖色,用得久就成黑色了——任何一种事物,久了都会带上黑色,记忆也是如此。
火球一般是一个人专享的,里面盛放着炭火和草木灰,串门或者打纸牌,都可以拎着去。坐下来的时候,可以把它放在地上,双脚搭在两边,再把长长的围裙放下来,盖住火球,脚就暖了,腿就暖了。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呀”了一声:“布性臭!”这是说谁的什么烧着了。几个老太齐齐撩起围裙,查看棉鞋,果然有人鞋子冒烟呢。没烧着的,就咧着没牙的嘴笑了,说:“家去孙媳妇要骂了!”她忘了自己才被数落过。
除了火球,还有大型工具“火钵子”。火钵子口沿有搪瓷脸盆那么大,底部略小,也是砖窑烧制的,也是砖红色。火钵子盛放炭火多,放在圆形或长方形的桶里——长方形的叫“火箱”,圆形的叫“火桶”。钵上放铁栅或木栅,一家三五口,就可以将腿脚放进来取暖了,腿上搭一件破棉袄,暖气流就慢慢流布全身了。
这时一般是雪后,或是外面还飘着雪。地里没什么好做的了,大人們聊着天,孩子们不安地扭动着,狗蹲在火桶外,眉开眼笑地望着孩子们。嚓嚓嚓,屋外有人穿着胶靴走过,走到正大门处停下了,他抖抖破大褂上的雪,笑着问:“烘火呢!”
“是啊!这大冷天,干什么去?”
“挑牛草,人不吃,牛要吃啊!你忙!”
“走啊!慢点!”
他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嚓嚓,嚓嚓。
对面人家的屋顶上,雪下得似乎比我们家的多。他们看我家,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雪光在薄暮时冷冽明锐起来,但瞬即陷入黑暗。雪冻起来是有声音的,就像一个人慢慢挣起时发出来的。冻起来的一切,都可以敲出声音。巷子空荡荡的。明早上学不能踢任何一块儿小石子了,谁踢就疼谁的大脚趾。
“那个徐文长,也就你这么大年纪吧……”
“他爸爸给他一件礼物,绑在竹竿上……”弟弟接口说。
“杨七郎真可怜啊!”老太拿筷头拨了一下火,叹道。
“二哥,你让爸爸说嘛!”
“他都说了好几年了!每年烘火都说,我都会背了。”
“二子,让你爸说。”母亲在纳鞋底,那时候她眼睛好。
“不许横过来,也不许让别人帮忙,更不能站在凳子上,怎么才能拿到呢?”
弟弟下去了,来到老太身边。老太摸着他乱鸡窝一样的头发,笑眯眯的。
“那怎么拿呀?”
“徐文长聪明,他举着竹竿来到水井边,慢慢地放下去……”
“唉,真可怜啊!”老太抹着眼泪,说,“潘仁美不是人,老杨家是好人家啊!”
“啊,他真聪明!”
“焦了!焦了!”我扔下书,反穿着棉鞋,直奔老太的火球。
“是我偷来的,凭什么给你?就你鼻子尖,睡觉都能给鱼香扯起来!”弟弟已经挖出埋在火球里的小干鱼,抓在手里,梗着脖子。
“二子,给你哥一条,给三子一条,你哥给你讲赵子龙千里走单骑。”
“那是关羽!”他心不甘情不愿地递给我一条,乌里麻黑的,“给你!你一个关云长已经骗了我许多吃的了!”
“下雪了。”父亲侧着耳朵,喃喃地说。
屋里静下来,屋顶上果然沙沙地响,一屋子细碎干净的落雪声。似乎有鸟叫声,有雪倏地从树头滑下的声响,狗三三两两地叫着。
就像一树的鸟,忽然安静下来,静下来比说话的内容还多。谁打了一声哈欠,母亲放下针线,说,都睡了吧。我们就各自进房了。母亲拿来我们潮湿的鞋袜,小心排在木栅上,再拿来一根扁担横担在火桶上,这才搭上包过我们兄妹,已然破旧的小抱被,再三抻好,才端着油灯,影影绰绰地回房去了。
这些事,当时我并不在意,不知为什么,今日想来,却历历在目。
(编辑 紫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