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月亮地

2019-05-10 06:31聂学剑
思维与智慧·上半月 2019年5期
关键词:春夏秋冬时节月光

聂学剑

看月亮,最好的地方是在乡下。夜静下来,月光像是一层薄薄的小雪,给原野披上轻纱,我们叫它“月亮地”。人家的房屋,零星的草垛,偶尔的犬吠,望一眼天上的月亮,你仿佛听到树木万物均匀的呼吸,它们刚刚进入梦乡,稍有惊忧,就会弄醒它们。

一年有多少个月亮地?这个没法去数。月有阴晴圆缺。勿庸置疑的是,春夏秋冬的轮回里,各个时节月亮地各有特色。最美的当属冬天的月亮地。天早早地黑了,月亮挂在天上,或一弯新钩,或一轮银盘;高远,清冷,似乎更加晶莹剔透。天寒地冻,万赖俱寂,这个时候的月亮地更加空旷。它就那么皓白纯洁着,朦胧着,安静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种美,是大美。

小时候,最难忘的是过年。父母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进入腊月,月亮也显得特别引人注目。那是因为,每每这个时节,总是激动得睡不着。我们索性起床,披上棉衣推开窗户看月亮。院子里的树影斑驳,月光沐浴着它们光秃秃的身子,仿佛早早地为它们裹上银装。母亲一脚踏进堂屋,看我们在各自的厢房里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宽容地笑着,放下手里的家什,也会踩着门槛,转过身去,有时会踏出门口一步,捶着酸痛的腰,乐呵呵地和我们一起仰望月亮,若有所思地感慨说:“这是最后一个月亮地了。”

我们姊弟几个马上警觉起来,异口同声地反对:“娘,你说错了,怎么会是最后一个月亮地呢?多不吉利——”入了腊月,乡下大人数落孩子最多的就是信口开河,孩子往往说出一些不吉利的话。而今,我们一下子抓住母亲的把柄。我刚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节,最喜欢咬文嚼字地显摆,煞有介事地纠正说:“应该是今年最后的一个月亮地吧!”母亲笑了,没有回答,她轻轻地为我掖好被角,我看见母亲的银发散乱在耳畔,月光从窗棂的格格间照进来,母亲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常常想起这一幕,才明白原来母亲是在感慨,这是一年里最后一轮月圆了。时光易逝催人老啊!

后来,每当腊月,母亲总会在忙碌到深夜,抬頭望月时不经意地有这句感慨。我再也没有自作聪明地纠正过。恍然间,又想起那个问题:一年间有多少个月亮地?包括春夏秋冬,我又真正多少次留意过天上那轮或圆或缺的月亮呢?父母终日忙碌,于他们来说,能感知岁月逼人,而又恋恋不舍的方式,无非就是在这迎年、办年的夜晚,抬头仰望那一轮明月了。

父母都是在腊月去世的。据说,老人最熬不过的是严冬。母亲去世那年,正赶上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母亲一直挂念着外面的雪下得厚不厚,会不会压断院里树的枝头。下雪,是一年里难得一见的景致,此外的现实意义是下场大雪,明年的小麦收成就有了保障。后半夜时分,二姐开门,发现雪停了,月亮出来了。专门陪护母亲的三姐妹都没有睡着,她们从各自的小家回到娘身边,有叙不完的话。母亲躺在床上,让女儿们扶她坐起片刻,望向窗外,她看到一片洁白的世界: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天上挂着一轮月亮。腊月的中下旬日子,月亮在后半夜悬在天上,显得那么奇妙,那么温暖。母亲又情不自禁地感慨说,这是最后一个月亮地了。

那个夜晚,母亲在童话般的雪景和月光里静静地走了。感谢月亮,它陪伴母亲,给她生命里最后一个月亮地。母亲不识字,但她也一定多愁善感。粗砺的生活,只给她在辛劳之余仰望月亮的浪漫,只有此刻,她才心生感慨,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每逢腊月,我都会莫名地关注起月亮来。总在心里感慨,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月亮地了。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那是我又在想娘了。我是以这种方式,下意识地怀念母亲。父母作为普通人,按照世俗的规矩,祭奠周期只有三个周年。据说,之所以做三个周年的纪念,是为了回报父母对儿女到三岁之前的养育之恩。懵懂无知的幼儿成长到三岁,生活才能勉强自理。此前的三年间,他们常常闹夜、发烧,吃喝拉撒睡折磨得父母夜不能寐,被父母一把屎、一把尿,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因为父母最辛苦的这三年,我们且回敬他们三个周年吧。

而伟人常常会一直被纪念。他们逝世的祭日,他们的诞辰,都被世人争相记录在案。母亲在我的心目中,就是伟人。我要以珍重每年腊月的最后一个月亮地这种方式,一直一直地怀念母亲。如果娘在地下有知,听我读这篇写给她的文章,一定会在月光下,会心地笑了吧。

每年,都有一个最后。而一生,只有一个最后。珍惜每次的最后,这辈子也只有几十个最后而已。人生不过百年,每一年只有十二次月缺月圆啊。用心呵护好每年、每月的“最后”一个月亮地吧。娘,你在天堂还好吗?

(编辑  紫菀/图  沐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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