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超
(1)
我准备出门,父亲叫住我:“你去做什么?”
我说:“看奶奶。”
父亲说:“看奶奶带鱼竿干什么?”
我呵呵道:“顺便去钓鱼。”
父亲穿着我的蓝色旧长袖和我的红色旧球鞋,吸一口利群烟,说:“我看你是去钓鱼,顺便去看奶奶吧。”
我狡黠一笑,转动电瓶车手柄,驶出院子。
(2)
路上,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骑到奶奶家,预感灵验了:奶奶不在!
奶奶不着家,爱闲逛。用她的话说:走来走去劲道好,一动不动死得早!她总说我外公一动不动像个王八,活不长!我心想,千年王八万年龟,王八能活一千年!
后来我外公死了!享年七十八!死因内脏功能衰竭!事实证明我外公不是王八!
外公是半仙,生命在于静止!奶奶是神仙,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些年,我吃奶奶的闭门羹,和我在她家吃的饭差不多!闭门羹吃多了,我养成一个习惯:看望奶奶的同时,顺道办点什么事。如此,即便踏了奶奶的“空门”,也不至于徒劳而返!
我把电瓶车泊在奶奶家门口,奶奶便可知她最心疼的孙子来了。我拎起鱼竿和塑料桶,顺着小巷走。巷子里,一个年迈的老头正修葺竹椅。老头肤色暗黄,脸上斑斑点点。上臂精瘦,握着一把榔头,对着竹椅敲敲打打。他察觉了我,没抬头。我不值得他直起好容易弯曲的腰。
我继续往前走。
一对呼之欲出的乳房吸引了我!乳沟看起来有点陈旧。那是个四十岁开外的女人,坐在低矮的租房前剥豆。孩子在一旁耍棍。女人时而抬起头,对着孩子嚷嚷几句。我的视线始终锁定乳房!当然,是偷偷摸摸的,不易察觉的,脚步放慢的。虽然留恋,但终于告别那对乳房!
这时,两面河赫然出现在眼前!
(3)
两面河其实是两片大小相近的池塘。每片约半亩地,掘于一百五十年前。据说,当时有个地主闺女出嫁。地主买了山,挖了河,号称“嫁山嫁河”。那座山被开山队炸平。河留存至今,即两面河。两面河与护城河暗流相通,故此水常年不干。两片池塘相接于一条小路。路两侧是锈迹斑斑的铁栏杆,防止过往行人落水。栏杆是发财的生意人出钱修做的。我没有根据地推想:那生意人恐怕做了哪档子亏心事!
阿远!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喊我的人在对岸!是程哥!他是我三姑的儿子,比我大四岁。身高一米七八,体重一百六十斤。脸上印着填不平的不再计较的痘印。
我走过去说:“老师傅,鱼有钓起吗?”程哥在各方面比我早熟。我喊他老师傅。
程哥略激动,眉飞色舞地描述道:“刚勾住一條大鱼!噗噗弹了几下,脱钩!跑掉了!妈的!”
我笑笑:“跑掉的都是大鱼!”
程哥催促道:“快点上手了!今天感觉不错!说不定有惊喜!”
我不响。
(4)
下竿个把小时了,没什么吃口。困倦感袭来。我挺直腰板,把头转向右边。右边是家诊所。诊所的主人叫毛川,早年当赤脚医生。年幼的我体弱多病,是这家诊所的常客。毛川看病用药准,见效快,生意好得很!据村民道听途说:毛川家产两三千万!这辈子用不完!简直羡煞死人!
我望着诊所出神。猛然间听到一声呼唤!魂灵“咻”地被抓回来。河对岸,奶奶拎着红色塑料袋,踩着手工七彩拖鞋,步履轻快向我们走来。奶奶比武大郎高点,些许佝偻着背,头发银白锃亮。待她靠近,我看清塑料袋装着各式点心:带包装的饼干、不带包装的饼干、原生态的果冻、干瘪的桂圆、麻花、奶油糖……都是庙堂祭祀的供品!
“我晓得的,我的阿远肯定在这钓鱼。哟!程程也在啊!”奶奶边走边叨。
程哥情绪饱满地叫一声外婆。奶奶把手一举:“你们肚子饿吗?我拿来闲食,都是菩萨面前供过的好东西!”
程哥不响。我说:“我现在不饿,待会儿吃。”
奶奶有点沮丧:“这么好的东西,怎么都不吃?这都是抢来的!别人想要还要不到咧!”
我笑笑。程哥不响。我望着奶奶可爱的模样,想起小时候。
从小到大,我每次看望奶奶,她总会问我想吃什么。在奶奶的观念里,我来看她,肚子永远是饿的!亦或者,我只有肚子饿的时候,才会来看她!这是我不成熟的揣测。奶奶才不这么想!她关心的是:东西不吃会烂掉!与其烂掉,不如给孙子吃!
感动。
好比我母亲。她有时指着剩菜,热情洋溢地问父亲:“惠实,这盘花菜还要吃吗?”父亲摇摇头说:“不吃了,饭都吃饱了。”母亲听完冷漠地把盘子一倒:“不要吃那给狗吃!”
父亲错愕!原来父亲和狗之间,只隔了一个顺位。我惊愕!刚想夹一朵花菜吃吃。
印象中,奶奶的零食比较别致:比如从口袋掏出剥了一半的橘子问我要不要吃,比如从角落抽出一包被压得粉碎的闲趣饼干问我要不要吃,比如掏出一个敲着红章的馒头问我要不要吃。
我给奶奶的回答绝大多数是否定的。有次奶奶很不满,严肃地质问我:“你嘴巴怎么这么高级!问你什么都不要吃!”说着,把闲趣饼干塞到我手里。
我放下闲趣饼干:“阿奶,我现在不饿。”
奶奶拿起闲趣饼干塞回给我:“不饿也可以吃点,不吃要烂掉,烂掉太可惜!听话!”
回忆和现实搭起的桥梁,是奶奶手里的红色塑料袋。奶奶说:“我给你们放着,饿了可以吃。”
我说:“好!”
奶奶随即关心起鱼情:“鱼有钓起吗?”
我摇摇头:“没钓起。”
奶奶突然闪念到什么,猛地兴奋起来,偷鸡摸狗般的语气回忆道:“前几天下大雨,这里涨水。我看到这么大——”奶奶手舞足蹈比划,“这么大——一条乌鱼啦,在路边嚓嚓弹!我本来想抓住它,但它尾巴一甩,‘啪,跳进水里游走了。这么大一条!”
奶奶看起来情感上发自肺腑的亢奋。我饶有兴味。程哥听得表情意淫。
突然,奶奶话题一转,询问我:“阿远,你阿爹今天有上班吗?”
我心头一惊,呆滞地回答:“上班的。”
“现在他下班稍微早点吗?”我木讷地点点头。几个月前,失业的父亲找了份跑短途运输的工作,经常晚上八九点下班。
沉默着,沉默着,奶奶开始碎碎念:“你阿爹苦是真苦,没正点吃过晚饭,人瘦得……以前啤酒肚这么大!现在都看不出来了!你阿娘做人也没数!你阿爹都这么累,还要让他买菜!自己不买!自顾自干活!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心疼!”
我耳朵嗡嗡作响,后背像千万根芒刺乱扎。这时,奶奶身后的门“嘎吱”开了,探出半个脑袋,是藕花阿婆!谢天谢地!
藕花阿婆微微笑,说:“菊芳,这两个是你孙子啊?”
奶奶一只脚跨进门,摆开惬意的姿势,说:“是啊,一个孙子,一个外孙。”
藕花阿婆说:“那倒好的。”
她看我和程哥站着,转身从厨房拿出两把矮凳,嘴里说:“喏,矮凳坐!站着吃力!”我应声道谢,接过矮凳。奶奶说些客气话。
藕花阿婆问:“有鱼吗?”
奶奶说:“没鱼的,解解心焦。”
藕花阿婆缩回脑袋,在屋里自言自语:“早上木匠阿康在这里钓鱼,钓了一上午,一条鱼都没有!昨天也有人钓,也没钓起!这里没鱼了!天气也败坏,要下雨了!”
我笑着说:“随便玩玩,钓不起也无要紧。”
藕花阿婆话头一转,朝奶奶凑近,压低声音:“早上阿方儿子有看到吗?”
奶奶配合着表情一惊,眼珠滚圆,也压低声音:“没,怎么啦?”
藕花阿婆描述道:“上半天我在洗菜,門前突然来了几个警察!阿方儿子看到警察来了,爬上楼顶!瓦片噼里啪啦掉!他往东跑,嗖,逃掉了!现在的警察真没用,这么多人抓不住一个!”
奶奶惋惜道:“阿方儿子还在吸鸦片?”
藕花阿婆翘嘴:“谁晓得啦,反正一家人算是完蛋了!阿方这么劳苦,本来儿子娶了媳妇,可以享福了!哎!也是命不好!”
奶奶叹口气,转而表情荡漾地说:“我走了,生煤炉的柴还没劈好,劈柴去!”
我说:“阿奶,我帮你劈吧!”
奶奶紧闭着眼,斩钉截铁摆手,嫌弃我:“不用不用,不要你来,劈点柴板我吃得消的,你自顾自钓鱼。”
程哥笑笑说:“阿远,外婆劈柴的功夫比你强!”
我不响。奶奶说:“闲食给你们放着,肚子饿了可以吃,我走了。”
我抬头看了眼天空,云头压低了。
奶奶一走,藕花阿婆也关上门。剩下我和程哥继续钓鱼。我脑海挥之不去奶奶的话:你阿爹苦是真苦!
父亲做了二十多年生意,两鬓斑白,始终看不见钱。奶奶心疼父亲。父亲手头紧,奶奶偷偷把劳保钱塞给他。我参加工作后,每逢看望奶奶,她总关照我:“阿远,你阿爹苦是真苦!你花钱省点!东西少买!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每个月工资都给你阿爹!你阿爹啊,苦是真苦噢!”
通常我点点头,后背滋出一身冷汗。要是遇到在场坐着大姑小姑,我会卑微,会反应迟缓,会尴尬得坐立不安,努力转话题。但无论我怎么转,最终会被奶奶转回来!她不厌其烦地向我描述父亲的不易,好像我一无所知。我常默默祈求奶奶能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事!
我飘远的思绪被一阵水花声拽回来!只见程哥的鱼竿完全弯曲,鱼线紧绷,发出尖锐的空气切割声!程哥大声疾呼:“阿远!抄网!抄网架起来!快点!”
我迅速放下鱼竿!飞奔到程哥身边!动作熟练地安装好抄网!鱼始终不露面,在水底乱窜!好在有倒钩刺,不容易跑鱼。程哥溜鱼动作娴熟,松紧有度。僵持约莫半分钟,体力耗尽,鱼头露出水面!原是一条两斤左右的草鱼!我看准时机,从鱼头抄入!
这时,阿奶端着银白色的脸盆,恰逢出现在河对岸!我惊诧:这鱼刚钓起,奶奶就用盆来装,她有千里眼吗?
“阿远,程程,西瓜要吃吗?”奶奶不紧不慢地招呼我们。
程哥大呼:“外婆,我钓起一条草鱼!夜里可以红烧吃了!”程哥扬起手,向奶奶展示手里的鱼获。
奶奶喜上眉梢:“哟!鱼被你钓起啦!这鱼不小呀!本事大的!快点养起来!手洗一洗,吃西瓜了!”
程哥养好鱼,就着水桶洗手。我观察这条草鱼,卖相不错。眼睛滚圆,乌黑发亮。嘴角有道血丝,大概被鱼钩刮伤。草鱼惊慌失措,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处境很像这条鱼。
“阿远,吃西瓜了!”奶奶把西瓜递给我。
我接过奶奶手里的西瓜,大口啃起来。
奶奶说:“程程,这西瓜是你阿娘刚才拿来的。”
程哥问:“我妈来过了?”
奶奶说:“嗯,你阿娘去了趟田地,摘了几只西瓜,拿来给我吃。”
程哥不响。奶奶继续说:“多吃点,这西瓜老甜!”
我啃着西瓜,目光瞥了眼浮标。一瞬间,浮标沉没!我几乎扔掉手里的西瓜!箭一般冲过去扬竿!竿梢一扽,水花四溅!鱼的体积不大。我一用力,鱼直接飞上来!一条二两左右的昂刺鱼!昂刺鱼泛着屎黄的光,在空中荡出一个弧线,直接落到桶里。
奶奶欢喜得高声连呼“惬意”!呼声惹得藕花阿婆再次开门。藕花阿婆一看:“哟!鱼钓起啦!这两兄弟倒好,人家都钓不起,他们‘呱哒呱嗒钓了两条了!真是厉害!”
奶奶收拾着西瓜皮,说:“是呀,厉害吧!”她给藕花阿婆递了块西瓜。藕花阿婆一边摇摇手说“不吃,不吃”,一边伸手接过西瓜啃起来。
随后,奶奶端起脸盆慢慢悠悠回去。路上遇到个白发的老头。奶奶向他描述刚才上鱼的经过。老头听了一耳朵,朝我们看了眼,笑着走开。奶奶说得不尽兴,自言自语又说了一段路,终于消失在拐角。
奶奶走后,起风了。风像白纸的涂鸦,画满暴躁和轻狂。树叶四处流窜,打着转落到人间。树枝无可奈何地甩头。云撑不住重量,即将崩溃!
“阿远——阿远——”见不着奶奶人影,但声音从巷弄传来。
“噢!”我像陕北对歌般回应。
奶奶疾呼道:“要落雨了!快回来,待会儿衣裳淋湿了!”
我喊道:“来了!”眼看这雨即将瓢泼而下,我收起竿子,说:“程哥,我们过去吧。”
程哥盯着浮标,没转头,说:“你先过去吧。”
我起身眺望,远处海北山上空,积云黑压压一片,像天空被塞满炭。麻雀还是乌鸦什么的鸟,飞来飞去。倏尔,沉闷的雷声从天际传来——轰隆隆!农民工的小孩吓坏了,纷纷躲进屋子。我赶在雨滴砸落前冲进奶奶家。大雨追着我倾盆而至!
(5)
奶奶收拾着纸盒,幸灾乐祸道:“今天这雨下得快呀,路上的人要淋成落汤鸡啰!”
我靠着窗台,不响。雨滴坠下来,打在屋檐上,打在玻璃上,打在水缸的盖板上,噼里啪啦,像有人向苍天叩问。
我转身进屋。眼睛一瞬间不适应,忽然漆黑,片刻便好了。首先涌进视线的,是几乎堆满半屋子的纸盒。记忆中,奶奶热衷于收集纸盒。我在马路上偶遇奶奶,她多半捧着纸盒。早年间,奶奶住三姑家。三姑家位于城隍庙。城隍庙有家三江超市。奶奶闲来无事就去三江超市后门刨纸盒。那里堆放着残损的礼品盒、装饰盒、鞋盒……刨一刨,能刨出几只好的。后来三江超市倒闭了,原址开了陈客隆超市。奶奶闲来无事就去陈客隆超市后门刨纸盒。半年不到,陈客隆超市也倒闭了。
奶奶刨纸盒,用来存放锡箔纸。一摞摞的一排,一排排的一堆,占据半个屋子。屋子的另一半是一张床。床上架着陈年不拆的蚊帐。蚊帐氧化得发黄。
我一屁股坐在奶奶的床上,指着装满“锡箔元宝”的纸盒说:“阿奶,这些要是真钱,那我们日子笃定了!”
奶奶折著锡箔纸,呵呵道:“这些要是真钞票,那我死也放心了。你阿爹……”
我后背一凉,急忙打断:“阿奶!零食还有吗?我肚子有点饿!”
奶奶一听我主动要零食,情绪来了!连忙打开柜子东找西翻:“刚才叫你吃你不吃,现在饿了吧!嘿嘿!”
我不响。外面一个闷雷。
“这程程怎么还不来!打雷天钓鱼多危险!一点数都没有!”说着,奶奶拿出膨化食品,递给我:“这小饼干很好,菩萨面前供过的!”
我吃了一口,有点潮了,软软的。不过没告诉奶奶。我从床上下来,一脚跨进厨房。厨房没开灯,有点昏暗。我打开灯,依然昏暗。灯光微弱得奄奄一息。发霉发黑的墙壁上零星挂着瓢盆舀勺。整个厨房的组成,是一个水槽,一个水缸,一张灶台,一张小桌,一把椅子,几个腌罐、碗筷盘和热水瓶。
我继续走,来到杂物间。杂物间理所当然地堆满杂物,唯一值钱的是奶奶的陪嫁品。这些陈年陪嫁,陪奶奶半个多世纪,比爷爷陪奶奶的时间还要长!紧贴墙壁的,是一辆三轮车,三个轮胎全瘪。三轮车边立着两个暗色瓦璃的水缸。视线再往里,是奶奶从儿女家拾掇来的破长凳,破椅子,还有些农用工具。最后,我的视线停在一块门板上。门板下方的漆完好无损,上方却是焦黑的。关于这门板的记忆,也是焦黑的。十年前,一个喧嚣的傍晚,天光暗淡。那个傍晚,充斥着漫天的灰烬,此起彼伏的爆裂,兵荒马乱的呐喊,繁杂的议论,黑白默片般呆滞的表情,刺耳的警笛,以及来自两面河河底刺鼻的腐臭。
那是余晖时分,一天中少有的清爽时刻。一名妇女下班回家,为家人准备晚饭。做一桌可口的菜,是大多数农村女人的愿望。锅里的红烧肉“噗噗”抖动着,蒸汽四溢,房间灌满肉香。
此时,电话响了。来电铃声是《两只蝴蝶》。妇女一手接电话,一手拿锅铲,刺探着红烧肉。收汤阶段,妇女盖上锅盖,走到屋外。
电话打了很久。电话那头是久时未见的儿女争先恐后的喊叫和嬉笑。这扫清了妇女劳累一天积攒的疲惫,人顿时精神些!妇女询问着儿女的学习生活情况,迟迟放不下电话。
有什么东西烧焦了!妇女回过神转头,目瞪口呆——灶台火头乱蹿!淤积在灶面上的油污,此时成了火焰最好的帮凶!火苗像性劣的顽童,放肆雀跃着,从灶台的一边跳到另一边,点燃了裸露的煤气管!
妇女慌了神!拿舀子接水浇洒!纯属徒劳!烈火迸发出汹涌的高温热气!妇女抵不住灼热,仓皇退到屋外!灶台的火越烧越旺!妇女拼命喊救火!周边的村民纷纷赶来,接了水往屋里扑!隔壁的老太生怕火灾蔓延开来,和孙子抱头痛哭!烈火终于冲破了房顶!怒升的黑烟吸引了方圆百米的村民。平日清闲的弄堂一下子挤满吃瓜群众。
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父亲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毛海!毛海是父亲的小学同学,做传销生意,住在奶奶家附近。父亲和毛海早年打过麻将,平时从不联系。今日来电,令人费解。父亲看着毛海的号码,后背隐隐发凉:“喂,阿毛,怎么说?”
毛海语无伦次:“阿惠,你人呢?快过来呀,火着了……你家着火啦!快过来!”
父亲一惊:“啊!我家着火了!什……”父亲话音未落,毛海的电话已经挂了!
父亲一下子腿软,差点站不住。当时家里刚翻修,花了不少钱。父亲脑袋一片空白。紧急忙慌,父亲停下手头所有的事,跨上摩托车,闪电般冲回家。一看,房子好端端的,什么事没有!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回落。父亲纳了闷,莫不是毛海在作弄人?想想不会。毛海那口气,不像是开玩笑。若拿这种事开玩笑,头颈脖都给他斩断!
这时,手机又响了:“喂!”
听筒里,三姑的声音火急火燎:“阿四,快点过来,阿娘的屋子着火了!”父亲一听,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父亲连忙赶去奶奶的住所。过了西门菜场,父亲终于望见百米外升腾的黑烟。一阵警笛声从远处传来。火警来了!等火警真正到达现场,屋子早已完全被大火吞噬。
父亲找到三姑和奶奶!奶奶向父亲描述起火的经过,上气不接下气。父亲勉强听懂。
突然,“轰”一声巨响!北屋的煤气罐发生爆炸!气浪掀翻屋顶。火星溅射!吃瓜群众吓得四处逃窜。与人群逃跑方向相反的,是背着器材前来救援的消防员!灭火系统迅速搭建完成!从两面河抽上来的水经由高压水泵形成骁龙般的水柱,强力射向大火!火势瞬间灭了一半!高温蒸发的水汽腾腾升起。空气中,焦味混着两面河的腐臭,刺鼻难闻。火不久被扑灭,遍地狼藉。
奶奶本想靠出租赚点钱。没想到把房子给赔进去了!
这块深棕色的门板,当时位于朝南的墙上,过火面积小,仅仅被烧了一角。灾后清理现场时被拆下,是为数不多没被烧毁的家当之一。我望着门板出神。奶奶走进来,说:“在看什么?”
我说:“没什么,阿奶,你东西倒挺多。”
奶奶四下摸索,东整整西整整,说:“都蛮好的东西,丢了可惜。”
我不响,看了一眼门板,退出杂物间。
(6)
窗外雨点渐小。哗啦啦的声响是没有了。我陷在沙发里。腿伸直,能碰到奶奶的脚。我用脚趾头拨着奶奶娇小的脚掌。她停下折锡箔纸的手,说:“你这样弄我干什么啦?”
我笑笑,不响。奶奶继续折锡箔纸,说:“军军前两天来过了。”我一愣,问:“干什么来?”奶奶说:“拿来一箱葡萄,一箱桃子。”
我不响。
奶奶继续说:“军军告诉我,过年那会儿发烧,没来看我。后来上学,一直抽不出时间。”
我呵呵道:“这都半年了,才想起来看你。”奶奶说:“那不是路远嘛,只要来看我,总是好的。”
我语塞。奶奶也不说话了。片刻,我问:“他还说了什么?”
奶奶低着头,不停折锡箔,说:“房产证的事。”
我问:“房产证怎么了?”
奶奶说:“军军让我把房产证给他。呵!肯定是他娘教的!军军哪会说这样的话!”
我冷笑道:“那会儿房子空着都不让你住!现在要用房产证了,上你这讨要!”
奶奶不响。我问:“那你给他了吗?”
奶奶说:“我想了想,还是给他算了!一趟一趟来好几次了!我藏着也没什么用,死了也带不走!那房子本来就是你小舅的。你小舅死得早,军军这么小没爹,也可怜!他娘坏是他娘的事,军军毕竟还叫我一声奶奶。”
我看着窗外,雨渐渐停了。
大概六七年前,小舅患肝癌去世。我记得那天刚好拿期末考成绩单。大清早,奶奶敲我家门。我站在阳台,父亲下楼开门。父亲说:“现在人还好嗎?”
阿奶像完成一桩心事,神态平静,说:“人死掉了。”那模样,像死的是别人的儿子。
再往前半年,一天中午,奶奶从父亲手里接过电话,是三姑打来的。没说两句,眼泪啪啪掉。电话里,三姑说,小舅查出来得了肝癌,晚期。半年后小舅没了。出殡那天,军军面对他爹的遗体,眼看他娘拿头撞棺材,拉不住,尴尬地对我笑笑。我当时一怔,觉得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日后指不定做出什么让人掉下巴的事。
果然,小舅一周年祭祀,军军和他娘掀掉他爹的祭台。众人仓惶。后来,他娘带军军回了娘家。房子空出来。奶奶提出要去住,军军他娘不肯,偷偷摸摸换了锁。奶奶没办法,把烧毁的老房子重新翻修,一直住到现在。
雨彻底停了。
奶奶喃喃说:“都苦的,你们几户人家,都苦的。现在你们后代争气,一个个弄得好,我也放心了。”
奶奶欲言又止。我赶紧把自己从沙发挖出来,走出屋子。落雨后的水门汀热气升腾。我转头说:“奶奶,我去程哥那边看看。”
奶奶闭着眼,嘴里念诵经文,点点头。
【原载《杜湖》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