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基,浙江慈溪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早年曾以养蜂为生浪迹祖国各地20年。作品发表于《诗刊》《十月》《词刊》《星星》《北方文学》《延河》《西部》《诗歌月刊》《绿风》《文学港》等文学刊物。曾获《诗刊》社2007—2008年度优秀诗集奖,《中国作家》2010年笔会诗歌一等奖,中华散文网、《诗潮》杂志社2014年中外散文诗歌邀请赛一等奖,及其他全国诗歌赛大奖。
——天上有太阳,水中有月亮;谨以此文为亡妻七十岁诞辰祭。
不思量,自难忘。要是你在,我多想告诉你,今夜天空蓝得多么清浅,月亮金色明净,一如我们新婚时。可是现在,只有几颗疏星在淡淡闪烁忧伤。
记得你我初相识,那天你来找侄女,见满院子蜜蜂好奇。我眼睛一亮,白底蓝细花衬衣,有着婷婷青花瓷的清纯。暗想,真不愧是唐玄宗那梅妃的故里哪!
从你哥口中知你是他妹子,叫秀金,那是1967年冬天的事。我带着一伙养蜂人初进福建莆田繁殖蜜蜂,你哥是房东,时任生产队长。
高耸入云的武夷山脉隔阻阵阵寒流,难见霜雪的闽东南莆田,遍野葱绿。此地是侨乡,90%人家有海外关系,先民多从中原迁徙而来,有些语音和地名还带中原古汉语残留。
相较于刚舍弃茅屋、全村只有支书家才有一辆自行车的故乡,这里可算是已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社会主义福地了,家家住楼房,户户有自行车。侨属之间虽然贫富差距巨大,雕栋画梁还是星罗棋布,市井商贩依旧盈市。
锦江中学是莆田市的重点中学,以锦江书院为根基,坐落在江口镇上一座翠屏似的小山坳,面向蔚蓝的大海,你在那里就读,因文革辍学在家。我说:海上的白翅鸥是从那里飞出去的?你说:莆人崇学,你每天带两个红薯为中餐,徒步八里地黃沙路来回上学。
你家在福厦公路边上一间小土楼里,楼上闺房,楼下厨房,夜间公路上时有解放军的炮车隆隆驶过,房屋会震动。老母和她的鸡借宿在对门空宅里,常会把鸡蛋下在她的被窝里。早上整理好的房间,至晚又会脏乱得无法跨步。但喂猪养鸡,下地干活她是一把好手。
老父总是头戴藏青的西式旧鸭舌帽,穿着中式土灰布对襟衫,显得很清朗,总是用深邃得有些混浊的眼光打量人,却又沉默少言。早年走南洋在西贡踏洋车,现在守着他的牛住楼外一间小屋,收拾得很整洁,庇连牛棚。屋前有棵绿柳,与你哥家相隔四家邻居。
一条来自白云深处水库里的水,清清流经水渠穿越远山,直下山冈横过村边,流向广袤碧绿的田野,常会看到老父牵着他的牛在渠边、田埂觅草啃食。
那时,见我书多,你便来借阅,借得熟了,互聊些书中故事和看法。话题广泛了,也涉及生活、电影和乡风民俗,彼此总有相同的认知,就像碧水青山那样转得自然清纯。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书中夹个纸条问候,是我的小心计,投一颗石子问路。没想你清纯的湖面会掀起层层涟漪,而且弥散蔓延。此后,互传的纸条渐渐频了,有时你也会托十三岁的侄女传递。再后来内容有了情愫;当读到你“外貌的美不是真正的美,内心的美才是真正的美,但愿以后……”的回函时,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一天不见,我会惶惶不安,会假装从你楼下经过,其实只想见你一眼而已。你说,老远就听出是我的脚步声,会故意躲到楼上偷觑着笑。你好坏,让我无端忐忑着疑猜。
一天晚上,你哥把我叫到房内,认真问我对你的印象,说要为我俩撮合,并说全家人对我关注已久。那认真劲就像告知明天会地震似的,也不想想我正偷着乐呢!就这样,我俩互换了《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像章,这个冬季因此变得漫长而美好。
其实,那时我不过是蜂场的“临时工”,来此之前,家乡的当权派已接收了我的个人蜜蜂。由于不懂行,他们只得让我留在蜂场,在监督下养蜂带队。去县里开放蜂人员外出证明时,他们为了少费周折,在家庭成份一栏上,便把我的地主子女身份篡改成了“贫农”。
相见时难别亦难,年后花落别离的黄昏,你全家在公路边上为我送行。落日余晖,前路苍茫。你嫂子说,秀金泪汪汪躲楼上去了。汽车渐行渐远,望着还在挥动着青头巾的老母,晚风白发,我的眼睛湿润了,在心内大声默喊:妈妈,我会回来的!我知道,有双眸光正在小楼上凝望着渐行渐远的公路,将会像月亮那样照我一生行程。
当第二年我重进莆田的冬天时,你们全家已知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不服管教、为养私蜂而逃亡的‘黑五类子女”。早在秋末,以我一年的丰硕成果回乡交差后,便向大队(村)申明不再干了,他们几经动员无果。二个月后,我却伺机直奔衢州师父处,又凑了些蜜蜂,拉起旧部蜂友来到莆田故地,就像月亮吸引着潮汐,只为你夜夜不已的起落。
那年我廿四,你廿一,正值青春妙龄,可按当时的乡俗已算大龄。那天你哥特意跑来对我说:年龄都大了,流浪路上梦多,要我年内就在莆田当地领证完婚。说就凭我上年那放蜂人员的“贫农”证明去办登记,有个现任公社书记的堂兄,会招呼经办人办妥一切的。
我懵了,实话实说:我一无所有。家母因腰椎手术还住在杭州医院,蜜蜂后续饲喂和运输还要资金,一身债务……他大手一摆:一家人了不说二家话,这些我们都想过了,婚礼筹备无须你操心。话已至此,我在忧喜参半中默认了。婚期就选在冬至节那天,那时,好像田野里的蚕豆花呼喇喇全开了,所有的东南风只向我一个人吹。
福建的冬至节隆重不亚于春节,正逢喜事的你家更显热闹,很早就开始准备了。老母忙着打点婚庆内外诸事,老父喜孜孜地在用红绳线精编婚床草垫(代棉垫),而你忙碌得像脚踏青云,春风也跟不上你的脚步了。女人逢节庆必穿的红衣衫(寡妇禁忌),你早早就穿上了,与众不同的是红衣衫上添满金色的细花,开得像灿烂的小星星。
两手空空的我,连按当地习俗新郎必穿的蓝中山服和白衬衣,也由你家在操办。那晚去大院里舂米粉做喜糕,你在前面窈窕婷婷走着,我跟在身后吹起“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的口哨。大院月下,你傍石臼操杵,起落得如风摆柳。我在一边帮忙,手脚忙乱得像头狗熊。你便一再催促我歇一边去,对视一笑间见你满额细汗如珠,我听见了月亮的心跳,望了望天空,觉得天上那弦月太像你眉眼了。心想,今夜院外所有的海棠花儿肯定全开了。
婚礼热闹非凡。几盏汽灯吼叫着,全村男女老少和远近亲友全来了,加上我的蜂友,直到醉意阑珊,夜深意犹未尽。最后的高潮叫我俩面对着共咬一个垂吊的苹果,接下来又要我抱起你,徒手为悬挂梁上的两盏大红灯笼互换位置。众人的哄笑使我抹不开脸面,僵持许久,见你满面羞涩,通红着脸一俯身突然抱起我双腿;让我顺利给二盏红灯笼互换了位置。我痴痴惊异许久,一直还在瞅着你的小蛮腰发愣。
席终人散,洞房内红烛高烧。鲜红的锦缎被,粉红的帐子,红得兴奋,夜深了,还是睡意全无。推开小窗,半月高悬,星垂四野。你用颌轻轻依附着我肩胛说:“从现在起,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了,不知以后会对我怎样?”我手指夜空无垠:“不用誓言约定……”
是夜,说不完的话题。你在向我傾诉童年:八岁丧母,生父无法照护六个孩子,决定把女孩送人。小妹被送给一个尤溪来的剃头匠,至今下落不明。做伯父的心疼你聪慧伶俐,决定自己收养。现在的“老父母”其实是伯父母,“哥”其实是堂哥,生父和二个亲哥就在公路对面开修车铺。十六岁那年,养母逼迫你嫁给她的娘家侄,倔强的你始终不肯就范。从此对你限衣缩食,企图用生活上的胁迫以使你顺从。冬天让你辍学去水库工地,跟成年人一起筑坝,竟至有一天冻馁昏厥在工地……直至中学老师和乡邻们出面干预了才罢此事。
以后的日子里尽管你与养母和好如初,我想已在你的潜意识里落下阴影,或许会是终身的。想到这里,抱紧了你,我在心内立誓:一定要成为你能依托的一座山!
夜深人静,公路上的夜行马车里马灯昏暗,马蹄沉重地一步一地笃敲着路面,好像无赶车人似的自己前行。你说:“都是闽南往福州方向400里地来回拉货的。老马识途,赶车人蒙着被子在车内睡觉呢。”我一声叹息:“任重而道远哪!”
那个夜晚那么美好。现在太阳还在天天升起,星子还在夜夜起落,可是你走了,我只能遥望夜空那弯金色的月亮和傍着月亮那颗小星。有时月亮又像那架摇篮,总觉得夜空有熟悉的声音飘来,像往日那样呼唤我回家,依然一如竖琴悠悠。
蜜月里的日子,甜甜的眸光谁也离不开谁。你总是哼着《南山的松柏青又青》和《泉水叮咚响》那小曲,声音好听得一如月亮里的簧片,扣人心弦的清脆。
每天,你把楼下的地砖洗得一尘不染,又像擦拭岁月那样擦洗楼上的毛地板,一寸一寸地擦出清晰的木纹。你总是细汗涔涔又不肯让我插手,难道不觉得我的局促不安吗?
那晚你端热水让我洗脚,一脱袜子你故作惊讶地笑起来:“啊,你的脚趾怎么都挨挤着不敞开?早知如此,我就不嫁你了!”我解释,是自幼穿鞋的结果,反讥你“男女老少人字拖,不管冬夏光着脚。”你笑得满脸绯红。看着我的窘样,上扬的眉眼眯成了蛾眉月,一副嬉笑调皮相,太像敦煌飘出来散花那主!其实,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我的脚趾。
黎明,岳母去牛棚里挤牛奶。不管我怎样恳辞,每天总会磕上鸡蛋煮一碗,说是为我补身子,余下的再送收奶站。只是苦了那牛,既要耕作,又要产奶,但这又是当地许多农户家副业,相比纯种奶牛,奶少而质高。全家总是怕我累着,家里的活计不让我插手,连担水也不让。你总会抢过扁担笑着说:“男人担水会让村里人笑话。”我说:“在我们那,让女人干男人活,别人会说这家男人死绝了。”这里的女人除了家务,还要担粪、耙犁、耕耘,男人的重活样样都干,男人们则去市井做些卖买或在路口踏单车载客。与我故乡不同的是,这里宗族观念很强,据说闽南因此还有械斗。所以,像那个木匠邻居,家有五个儿子了,还是不愿女儿出嫁,而选择入赘。这样的事在这里很平常,计划生育只在口头上,形同虚设。不过另一种观念倒很前瞻,不重男轻女。比如从这里走南洋的许多华侨,在事业有成后培养接班人时,如果认为自己的儿子不堪重托,就会毫不犹豫地在女婿或非亲生子女中选择。
新婚不久是除夕,一到初五又得再次过年。你说有一年除夕,祖上因避倭寇上山,直到初五回来重过,由此代代相传。婚庆接着过年,又继元宵铺张,你家积攒多年的微薄和三头肥猪牺牲得一干二净,但全家人从不在我面前言及经济上的话题,好像从没愁的字典。
那时全国粮食紧张。老家的饭炊尽管量少,习惯以干饭为主。这里的三餐却是红薯稀粥。养蜂的后生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来调侃你们大碗里的内容稀薄,却无知世道维艰。
起初,我坚持在你家共餐。日子久了,渐渐觉得有些受不了了,遂常在蜂场用餐。你细声规劝:“有家了,不要老在外用餐,会被外人笑话。”可我总是屡教不改,以各种借口搪塞。你以为是哪里怠慢了我,总是用殷切的眸光缠着追问,有次被你问得急出了眼泪,只得实话实说招供。从此一开锅,你们便捞上一碗半熟的米粒搁上羹架,蒸成干饭供我一人独享,又再添些地瓜干调和锅内的清汤寡水。你说我咽得下这碗干饭吗?为了不让我把干饭倒回大锅,总是把碗抢过来夺过去的,一想起那情景我热泪盈眶。
布谷鸟叫了,远山在召唤,全家为我送行。前方的路沉浸在晚霞的余光里,晚风已没有上一年的凄婉。你的表情忧喜难分,欲言又止,风拂动着一朵晚云,红黯得美丽。
又到乌龙江渡口,那棵郁郁亭亭的古榕似曾相识,大江在前方横流入海,夜色苍茫。想起奶奶说爷爷临终的遗言竟是“多想能见到有孙媳的一眼啊……”我好像看到爷爷忧虑深深而又在无奈中黯淡散去的眸光,此时,我多想面朝海空大声说:爷爷,你有好孙媳了!
今春的武夷山上映山红开得特鲜艳,山峰云缭雾绕。火车列短坡陡,尽管还用二个车头又拉又推,总觉得比来时轻快许多。一个隧道接着一个隧道穿越,一声笛鸣,满隧道烟雾煤屑似雨夹面。然而一出隧道则见阳光;尽管满面尘灰,满心也笑得花开一样。到上饶站卸车后,再用汽车把蜜蜂拉到广丰县境内,那里紫云英正在绽苞,油菜花已盛开。
然而,福兮祸伏;老家突然来人以“流窜犯、狗崽子复辟资本主义”为由把我押解回原籍。乌云碎顶,哭倒长城的是孟姜,你不哭,迢迢二千里赴浙。面对他们用“站稳阶级立场,必须以离婚划清界线”的高压,你不卑不亢,一心只想把我捞回福建。引用毛主席有关的语录和婚姻法条例,你以“不能把我留在浙江,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伪造出身,祸害无产阶级革命利益”为由,重申必须把我带到福建去“接受无产阶级再教育”的理由,侃侃力陈,进而反诘:“相片盖着县局钢印的身份证件谁开的?谁应对伪造出身的后果负责?怎么负?”
他们张口结舌,但从此不肯再与你照面。一个未涉世事的弱女子,迢迢两千里临危不惧,沉着应对得有条有理,使我欣喜又满怀歉疚,然而更多的是黯然哭不出声来。
此后,你隔三差五跑乡里诉求。直到秋末,怀孕的身子越来越重,只得暂回福建待产。不久接到你“顺利产下一子”的电报;但我还是个“不准结婚、更不应该有孩子”,且被管制在两千里外的“丈夫”和“父亲”。当我母亲在衣柜门后郑重记下孙子生辰时,我只能面对阴沉的苍穹,唱着歌剧《不准出生的人》里那些歌词,唱着唱着,唱出了眼泪。
村里终于换了另一茬造反派。有人为我户籍迁移私下开了绿灯,我立即用“双挂号”把迁移证给你寄去,却又踌躇起身无一技之长、两手空空、怎么安身立命面对“江东父老”的念头,你正在望眼欲穿,我卻满怀“春风吹又生”的情结,直奔四川投蜂友打拼去了,我多浑!
川西平原,沃野千里,丘陵绿得明媚,远山浅蓝入云,清粼粼的蒲江流过邛崃,翠竹环抱的村舍琴一样恬静。开年后的油菜茎茁壮得像儿童胳膊,金灿灿的花大片大片开;仿佛是卓文君隐隐赐我一个特大的安慰;这一季我就还清本资,又有自己的资产积余了。
鉴于铁道部有了“蜜蜂运输按介绍信运返原籍”的指示,我即以公路为主,只在四川境内转辗。自邛崃始一路逐花;北经郫县、绵阳、安县,又南折直下金沙江两岸的屏山、绥江。入秋再北返成都,跟着在建的成昆铁路进大凉山彝区,从甘洛、喜德、冕山节节推进,十一月抵西昌。自1968年新婚计,已是第三个年头,远山的山头好像被我望矮了三仞。
不久,我随机处理了蜜蜂,只身由刚铺完轨的成昆线至昆明,再转昆沪列车哒哒东去;我什么都不想,只想一别三年历尽艰辛的妻和儿。太阳在天上,月亮在东方,风吹春城,每一丝柳落依依,风吹滇池,每一波水清粼粼,哪有我乡思巨大得浩渺如烟?
久别胜新婚,更何况劫难之后。满怀愧疚的我,一心要“劈柴喂马、关心粮食和蔬菜”,做一个“幸福的人”了,好好守护你,开始学着当地养蜂人的样子,买些蜜蜂亦农亦蜂。
新生活开始了。小夫妻俩用板车我拉你推,把蜜蜂从荔枝花到龙眼花间搬来迁去。那天你踏单车四十里给我送自制的酱肉丁,沁满细汗的脸颊晒得又黑又红。家中偶尔肉腥,拿出这罐还剩几多?我的手在颤抖。你却编说家里还“留着很多”,我会信吗?你说话的眼神清纯得像净蓝的海波,在我心镜上轻轻地抚过来抚过去地安慰着,至今还在我心内荡漾。
荔枝红了。你能从众多相同的荔枝中挑出小核的,一颗一颗剥了往我嘴里塞,果肉晶莹甜入心脾。如今,小核荔早已培育成良种,荔枝又红了,我供祭到遗像面前,你却面对我的满眼酸涩默默无语,渗入心脾的甜都被你带回天上去了,人间从此再无此味。
我是个旱鸭子(老家是棉、盐产区),开始习作水田活计。插秧刈稻,队里按人分垄。当别人干完一垄时,我还在半垄中拖泥带水抹汗,弄得这伤那破的让你心疼。而你总是干得比别人利索,干完自己那垄返身接着我的再干,使我满脸无地自容。上山砍柴、赶海逮蟹,用板车八十里上下坡替菜贩运菜,总是我打你的下手。你缝补的衣物,总会让我想起“晴雯补裘”,几乎看不出补痕。当我俩谋划要筑一个自己的“巢”时,一如劳燕出双入对,衔泥叼草。想起那段含辛茹苦的日子,头上总是有云彩在飘,用时髦话说:痛并幸福着。可是,当“巢”终于筑成时,你还没来得及住进自己的“新巢”,月亮就匆匆滑下我的天空。
如今,当我再寻故地,你的小土楼早已拆除。想起背着岳母在小屋里常为老岳父备些酒食的日子,那牛棚小屋也已荡然无存。唯那棵宅柳老了,还活着,几缕残绿在诉说当年多少往事,使我久久驻足不忍离去。
总说过日子免不了磕绊,我们从不。但没有磕绊也不是一帆风顺,一件往事让我歉疚至今。我从四川回家那年初见儿子,心里一愣,怎么找不出你我的半点影子?倒长得像个黑不溜秋的大嘴巴娃娃鱼,从此心里长了蘑菇。夏去秋深,我试探着说:“儿的生日到了,咱们得庆祝一下。”你笑得阳光灿烂:“生日早就过去了,你记错了呗!”我缄默;接着写信向母亲求证。当收到“查对当时写在衣柜门后的生辰,你记得没错”的回函,心里一咯噔,追问着非要你澄清庐山真面目。你终于流下了眼泪:“我们自己的孩出生后染上脐带风(破伤风),只活十七天就没了。同产房一个已是第七胎的产妇,要把产婴送人……孩子生父母是七里地外坂厝村的。说是路过,常来我家瞅瞅孩子,每次来了你还陪他喝酒来着。”
我听得脑子嗡嗡直响,激动得吼起来:“你好糊涂啊,难道自己不会再生?这是人生大事啊!”你说当时也是一时糊涂,全听了老母的馊主意“怕没了孩子你不再回来”。
我被彻底气懵了,一拂袖回了浙江。随着日子慢慢过去,我终于冷静下来,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想你为我所历经的委屈和艰辛,再想你当时孤身一人独守的处境,顿生愧疚之心。
正值岳母来信来电催我回闽,说你即将临产。我顺势怀着愧疚之心回到你身边,不久,我们自己的亲生女出世了,俩人常在指点那里像你,那里像我,一朵自己的小花儿。
一年下来,尽管我也“安心劳苦,不畏汗水”,但收获还是寥寥。次年,我只得选择重出武夷山打拼,你在家中哺乳育婴。分别在春暖花开时节,归来是花好月圆日子,老远就听见邻居在喊:“秀金——建基归家喽——”喜得你一撸漂洗在水渠中的衣物,不知往回走好还是往前迎对,南风一个劲地来回吹,让人手足无措。
年后带上雏女双双浪迹天涯,那时鸟儿双宿还是单飞,都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几年。你哼着“泉水呀泉水”和“南山的松柏青又青”,那泉水一直在我心内叮咚叮咚响着。
现在一切都成了梦,那条渠水还在清清流,浣衣人走了,不再回来。你走过的地方,油菜花和紫云英依然年年开,野丁香在远方的山野一簇一簇绽开紫色,那是你最喜欢的花儿,可是我一走近,花儿哭了。九江的烟波浩渺,武汉关的钟声沉闷,归来的燕儿在江面上飞来飞去在寻找什么,使江风如此黯然?
晴朗的日子像梅雨季节的天空。那年我单人羁旅四川,岳母来信说你脑子出了毛病,和众人一起插秧,插着插着,突然哭着跑回了家,几天闭门不出,说别人在骂你,其实谁也没有提起过你。我忐忑不安试着给你写信说:太想你和孩子了,叫你寄张近照。很快收到你笑吟吟地抱着孩子的照片,和满含思情的回函。拨云见日,阳光敞亮了心扉,多亮堂!
秋冬团聚,月亮天天是圆的。可是看着看着,渐渐觉得月亮有了阴影,你的思维似乎真有了偏差,开始变得自我封闭,对整个世界有了猜忌和冷漠,开始只相信我一个人。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试图以环境的开阔打开你心扉,尽量把你带在身边。在你只能留守家中的日子里,我也会争取把养蜂队伍拉到福建来越冬繁殖,以便好好陪护你。
不久你再次怀孕,生下我们自己的亲儿子,但仍没能使你的病情好转。月亮渐渐变得苍白,“泉水”不再叮咚,“南山的松柏”也不再青又青了,我的天空一年比一年阴沉。
我一直哄你去“检查身体”。那天叫来辆三轮,你显出难得的高兴,扶你上车时对乡邻眉开眼笑:“窜哌(无厘头),没病也总是缠着我去看病……”我像阴冬见到了一缕阳光,可是有谁知我心内的酸楚?医院回来不久,药都被你扔了,你坚持自己没病。
那时,蜜蜂是全家生活的来源。包括养子我俩已有三个孩子了,我又不得不去江湖上讨生活,你却因三个孩子的拖累只能留守家中。上苍啊,既已赐我玫瑰,何又不假以阳光?
又三年,你最后那次怀孕。包括养子,我们要有四个孩子了,而且还会有以后,我决定去做绝育手术。你坚决不让我去,说我是全家的顶梁柱,坚持要你自己去做。我说:男人的手术简便,你的身子太单薄。你说:做垮身体的男人太多,哥就是个活样版。当我报名后还在等待村里统一按排的日子,你却瞒着我,由岳母陪同去医院,找熟人抢先把自己做了。
当我从三轮车上扶你下来时,你满脸惨白,居然还艰难地冲我一笑,顿时使我一注心血直泻,多想抱着你大哭一场。可是我的舌头像被蜂蜇了,说不出一个字来,妹呀,我疼,心里疼。“医生说她太瘦弱了,手术时间太长,做得很辛苦……”岳母在这样描述。
最后的小儿子出世了,真不是时候,我给起名小鸣,自以为颇具深意。见你羸弱的身子再也无力照护四个孩子了,与你商酌,从浙江叫小妹来接走三岁的儿子,托我母亲照护。留下六岁的女儿和哺乳中的幼仔与你相伴,养子九岁了,暂由岳母照护着生活。
临别前夜的晚餐沉溺在昏暗的小煤油灯中。六岁的女儿紧紧依偎着我,注视着我的眼睛一声不吭。她知道明天爸爸和弟弟即将离去,我不忍正眼看她,只是默默抚摩她柔软的发,一遍又一遍,摩着摩着,我的眼睛湿润了,而你已泪流满面。
次日,福州火车站,万家灯火黯然。当我不得不把三岁的儿子从怀中交付小妹时,他的哭喊声声似刀,我悲从中来:“飞吧,飞吧,向着月亮飞,可你还是一团黄绒绒的雏啊!”
此时皓月中天,前方的关山黝暗重重,路漫漫,从此我踏上一家三地漂泊的征程。
杜鹃声声“不如归去”,度日如年,秋末匆匆回家。户外,六岁的女儿紧抱我双腿不放,生怕再次离散。邻居说:“建基呀,把两个孩子赶紧送浙江去,秀金病得每天只做一顿饭了,你家女儿整天和小伙伴在户外玩,吃饭时间像条无处可去的野狗。我们叫她进屋共餐,但她从不肯吃別人家的。”俯身拥起蓬头垢面的小女儿,我泪如泉涌。父女相携进门,你的满脸云翳顿时云开日出,多少话语都在莞尔一笑中,我家的月亮又黄澄澄地圆了。
太阳和月亮就这样滑过我家天空。风吹浮萍匆匆,年后又该一家四散的时候了,我不得不把女儿也送浙江,和已是残疾的奶奶相依为命,剩下你和幼仔在长夜漫漫中听雁唳。
秋叶红了,秋叶落了。这年,南风吹,我把远寄浙江的小姐弟接来了,金月亮又大又圆。
常说父爱如山,但怎么也不比母爱似海。灯下晚餐,蟹肥膏红,大咧咧的我人各一只分毕,自顾大快朵颐,很快各人消灭了自己那份,唯你面前那份完好无损。你解释近日忌惮食蟹,边说边掰分给了孩子。但在清扫桌面时,却见你把孩子没有嚼完的蟹脚,又在逐只捡嚼,我顿时脸红了——并不因为酒。
现在这世上我是你唯一信任的人,但对许多事我怎么解释,你还是不信原野是绿的、外面有阳光,就像不信月亮缺了会圆。你总是对我说些匪夷所思的话,好像外面有眼睛在偷觑,处处是陷阱。不可思议的是,你把曾经相依为命的老母,猜忌成了水火不容的女巫。
每餐做饭前,你坚持把锅一遍一遍地涮洗,还用很长的时间把锅磨得锃亮,说老母把桐油或洗衣粉抹在锅内,并把饭煮沸时溢起的泡沫指认给我看。入夜清洗水缸,早晨又得细涮,说水上的浮尘是老母深夜投放的鼠药。睡前把门拴紧,还得找棍子、桌子、水桶等重物顶住,严防老母深夜进屋。只有我买或做的物事你才放心,但锅还得照洗照磨。那么,我走了以后呢?想及日只一餐,我欲哭无泪,想起新婚之夜“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那话的沉重。
直到养子成年后说起往事:姥姥常去菩萨那里弄些灵符、香灰什么的,总是叫他进屋偷放到水缸和锅内,因此才有鼠药、桐油、洗衣粉之说。我恍然才明白你那些莫名其妙的猜忌由来,难过得像因谁的愚昧,深深一刀刻进地球,刻入我的骨髓,但一切都晚了!
团聚的日子总像鸟翼掠过天空匆匆。最后那一年分别,我说:“现在身边就一个崽了,跟我走吧,咱们生死与共。”你说:“你一人在外已是很不容易,我又帮不上忙,怎能再带着孩子去拖累你?”好说歹说你也不肯同行。又动员你去浙江暂住:“三个孩子也好团聚,又有亲人照护,秋末咱们一起回家。”但你又想起婚后那年我被羁押在浙、两千里迢迢你孤身赴浙的往事,就断然拒绝!我只得单把小姐弟俩送返浙江。行前委托你亲哥:每隔天送次豆蔬鱼肉给你。可是日后我得到的回复竟是:送了几次,都被你拒收,再送你就烦了扔出去。我的太阳,我的妹呀,为什么这个世界在你的眼眸里总是大雪飘落?
临行前觉得一朵朵乌云在路上飘落。明知留下的幼仔会预后不佳,只为给你留一份仅存的安慰,横心把比猴还瘦的小家伙留下了。羸弱得周岁半了还不会走路的小鸣,天蓝褂,黑眼睛,皮下隐显条条青脉,白皙得像根葱,总是自己摆着木摇篮在张望门外的世界,很让人联想起小萝卜头来。见我提起行李要走,颤巍巍攀着摇篮涕泪交加:“爸——爸——我也去——”我回身吻了他的额头,闭上溢满泪水的眼睛,嘶哭声中不忍回头。我知道门内还有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在望着愈走愈远的背影,但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生离死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