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天心
一
公元762年深秋,持续了六年之久的安史之乱平定,垂垂老迈的唐玄宗从蜀中起驾回銮,路遇马嵬坡的时候,深秋的雨下得淅淅沥沥,阴冷悲凉,队伍走得松散而颓废。玄宗坐在马车上,撩起车帘向外看,斜风苦雨,肆意敲打着天地,马脖子上系的金铃被风吹动,发出悲鸣之声。
金铃声、风雨声、行走声交织在一起,苍茫混沌。路过贵妃简陋的墓地时,玄宗禁不住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她死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雨天,花钿坠地,玉容渐冷。玄宗命人停车,蹒跚着下车祭奠贵妃,冷雨砸在身上,也砸在心上。
昔日旧景扑面而来,那时候,他弹琴,她跳舞,华清官里,长生殿前,玉容潋滟,柔情似水。可惜一场兵变,一次逃亡,摧毁了富贵,也摧毁了爱情。他为自保亲自赐死了她,她落人泥土化成烟,他失去心肝,成了一具活着的朽木。
风凄清,雨呜咽,际遇推动着命运,命运成全着爱,也毁灭着爱。玄宗命人拿过彩凤鸣岐琴,这是他逃难路上一直带在身边的琴,也是贵妃生前最爱的琴。
在风雨中的马嵬坡,在如此悲凉孤独的情境下,他信手弹了一曲。他一抬手,泛音沉厚而起,如松风万里而来,如哭泣久久不绝。揉弦凄切,按音冷冷,柔婉中有刻骨的孤寂,清醒中又有绝望的思恋。琴音和着冷雨,如泣如诉,闻者无不落泪。
云水一生无别好,世上知音再无人。一曲终,泪满面,玄宗将琴放在了贵妃墓前的小破屋中,转身离去。
彩凤是她,今生是她,枉死是她,来世有她,有琴陪伴,想必她便不会太寂寞。
这是一张来自蜀地的琴,本就该留在蜀地,留下来陪伴贵妃的孤魂。此曲便是《雨淋铃曲》,后又为《雨霖铃》,成为最著名的词牌之一。那是玄宗念及贵妃所作的曲子。
《杨妃外传》云:“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时梨园弟子惟一人,善筚篥,因吹之,遂传于世。”
曲传下来了,琴却没了。
玄宗北上之后成了一个无用的太上皇,贵妃不在了,彩凤鸣岐琴也不在了。他的居处如同冷宫,整日里昏昏然。后来,他又派人去马嵬坡寻过那张琴,可惜,琴已经连同守墓人一起不见了。
烟雨千年,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彩凤鸣岐琴从此失踪,连同贵妃神秘的传说一起淹没在了浩浩红尘。
二
彩凤鸣岐琴是唐代著名斫琴家雷威亲斫。大唐玄宗年问,贵妃翩翩进宫,精通音律的玄宗遇到知音。雷威是最著名的斫琴人,被玄宗封为琴待诏。
早在隋文帝时,蜀王杨秀就是一位琴痴,他曾造琴千面,散在人间。在蜀王的带动下,蜀地斫琴大家辈出,雷家是其中的佼佼者,而雷家众多琴人中,又以雷威最负盛名。
传说雷威斫琴选材有怪癖,不走寻常路。他常常在大雪天喝酒,喝得摇摇晃晃,穿上蓑衣进山,在深山老林的风雪中,定定而立。狂风呼啸中,树木发出凄厉的声音,他就根据树的不同声音来选材。斫琴人大多选桐木做琴,他却爱选杉木。
这张传世名琴彩凤鸣岐,便是这样选材而来的杉木材质。雷威斫琴,音质圆润,余韵不绝,他经手的琴被尊为雷公琴,他的琴是天宝年间争相抢夺的宝物。
苏轼在《杂书琴事》这样记载雷公琴的特点:“其岳不容指,而弦不其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溢,徘徊不去,其精妙如此。”
雷威所斫的彩凤鸣岐琴,便有鲜明的雷氏特色。
彩凤鸣岐琴,琴身为落霞式,琴两侧对称波浪曲线形状,如天际流云,如朗空霞采,属于优美的文人琴。琴背上赫然刻着“大唐开元二年雷威制”,又刻四个大字“彩凤鸣岐”,寓意大唐,如凤鸣岐山,良才盛世。
玄宗和贵妃都喜爱音律,雷威不负所托,亲斫彩凤鸣岐琴奉上。
最后一位收藏人、近代著名琴家杨宗稷给彩凤鸣岐琴的音质定义道:一二弦如洪钟,六七弦如金磬,四弦五徽以上如羯鼓。可见此琴音质绝世。
三
直到清末,彩凤鸣岐琴才又一次出现在定亲王爱新觉罗·载铨的王府,载铨是光绪身边的红人,一生爱琴,也爱闲情逸致。一个偶然的际遇,他收到了流落民间的彩凤鸣岐琴,作为至宝藏在王府。偶然闲暇,他便轻拂一曲,或《洞庭秋思》淡然优美,或《鸥鹭忘机》怡然自得,拂琴也是养琴,木质的琴身,需要时时弹拨才能保持更好的音色。载铨出身高贵,生活优越,心态平和,王府花園里时常传出彩凤鸣岐琴的琴音,那琴音经过了千年的沉淀,音质更完美,悠悠冷冷,珠落玉盘,余音不绝,沉厚淡远。
只是好景不长,1900年八国联军进犯,闯入王府后将宝贝洗劫一空,彩凤鸣岐琴也遭遇横祸,又一次不知所踪。
时间悠然而逝,世间的天灾人祸,哭哭笑笑,在时光的面前犹如尘埃。
又过了30年,载铨的孙子、最后一代军机大臣毓朗,一日去陶然亭公园的岳云别业祭奠朋友,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琴声,演奏的正是《平沙落雁)),他从小耳濡目染,常听祖父抚琴,便怔住了。
毓朗走进岳云别业,见弹琴的人竟然是旧友杨宗稷。杨宗稷也不爱名利,唯痴琴。
细看之下,琴身处的冰纹断,小流水断,牛毛断都是熟悉的,尤其琴背处的“彩凤鸣岐”四字,令人恍如做梦。毓朗联想到家族朝廷天翻地覆,琴还在,人已不是旧人,瞬间泪下。
原来此琴被八国联军抢走之后,辗转落在了杨宗稷手里,成了他收藏的最珍贵的一张琴。
此处遇琴,毓朗感慨万千,作诗道:“我持此琴三叹息,人失依旧为人得……天下纷纷多伟人,莫教大力负之去。”
题完诗,毓朗飘然而去,多少世事沧桑,人来物去,朝代都在更迭,何况一张琴呢?既然落在你的手里,就请好好待它。杨宗稷去世后,此琴辗转到了浙江博物馆,成为馆藏珍品,从此名琴再无颠沛。
这一路,千年时光,起起落落,斫琴人和弹琴人都不在了,唯有琴音愈发完美。正如苏轼在《朱寿昌梁武忏赞偈》中说:“一切众生,有不能了。乃以韵语,谐诸音律。使一切人,歌咏赞叹。”的确,音律的力量,可动心,可清心,可悦心,可明心,承载着一个又一个朝代的喜怒哀乐,彩凤鸣岐琴也如一抹悠然叹息,在历史的烟尘中婉转不息……
编辑/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