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娟
雪莱曾把诗歌称为神圣之物,说它是“知识的圆心”,同时又是“知识的圆周”。意思是说要写好诗歌,必须有丰富的知识储备及开阔的视野,通过一定的为诗技巧,才能将掌握的“知识”凝结为“诗歌”这一智慧产物,成为知识的圆心。同时,一个人的综合知识、文学修养附于诗歌小巧的身形上,通过艺术化处理,词语之间无尽的张力,就能构成尽可能大的圆周,撑开一个立体的、圆外圈触及面无限广阔的智识天地。
我深以为然。诗学观念隐匿于诗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审美情趣中,所以,写好诗歌与做个靠谱的诗人一样,有着不可或缺的要素以及难以穷尽的方法。问题在于:即使我们知道了方向,明确了路径和方法,却无法预见更不可以强求结果。饱含作者心血的诗歌一经产生,它的质地,它的命运归属,便把握在读者和时间手中。
诗歌首先需要诚实(真实)。诚实地面对内心,真诚地表达。一个文本如果不是因为有些话在心中不吐不快,不能从内心开始挖掘,成文之后连自己都无法相信,那它感动读者的基础就缺失了,根本无从谈起。
“实”字有“真实”“实在”之意。诚实地写诗,要求我们用诗人特有的敏感去观察和感受,包括一个可见动作的细节分解,一个场景最摄人心魄的部分。只有将现场感生动呈现的诗歌才可能落到实处,继而,随之引发的感叹才立得住脚,显得真实可靠。反之,一篇进退无据、浮光掠影、空洞无物的诗歌,即使表面再繁华绚丽,也不可能具有长足的生命力。知名评论家一行(王凌云)先生曾就此说过:“‘写实并不是进入诗歌堂奥的唯一方式,但写实却能训练出对任何诗歌写法来说都弥足珍贵的层次感和具体感。而且,写实能够使人从对天才、主观性和修辞幻觉的迷恋中摆脱出来,在世界和自然面前保持虚己。”
命运曾经给我两个哥哥,四个姐姐,健康的父母,一些亲密的伙伴。40年过去,生活又慢慢夺回了其中的一部分,换成新的,再渐渐被收回,直到终将失去。这其中的阵痛、欢乐与新的希望,新的失去,使我多次沉缅其中,如一只小蜗牛踟蹰于有生之路,更多时候只能撑起看似坚硬的外壳,掩饰内心无尽的柔软与孤独。这个体的、社会的累累伤痕(裂口),在不堪承受之际,我便诉诸诗歌,如新诗《骤雨》。我相信,只有敢于正视内心的伤疤,伤口才可能更快地愈合。
但同时,在诗歌的创作过程中,要特别注意将相对狭隘的、迷蒙的“小我”伤痛进行彩扩,使它相对宽广、清晰、去私密化,升华到相对普遍的、深刻的主旨空问,以便更多读者能够理解,产生共鸣。
其次诗歌必须依存于善念,善是为人(文)之本,是具体事物完好、圆满的组成。纵使命运给我们再多的磨难,那也是每个生命成长过程必须经历的。善念决定了一首诗的基调,一首诗首先要基调可靠,再可能谈及架构、意韵等带给读者的愉悦。
读了美国诗人卡佛的诗集《我们所有人》,感觉到他在深刻省察自我卑微命运的同时,也为身边更小的事物,如小麻雀、小鹌鹑、小蜗牛,还有各种鱼的命运忧心。他以平静如池塘一样的心从容走向生活深处,没有怨愤,没有纠结。他同样平静而温柔地对待读者,对待邮递员报童、垂钓的老友、被母亲念叨的邻家女孩露易丝、孩子的保姆,以及一切遇见。他的博爱胸襟和乐观主义精神,常常令我感动,这种于所有人(物)无害的主动的诗歌介入,就源白善念,源白对生命的热爱和敬畏,为我们确定写作基调树立了标杆。
再次,诗歌如人,要在社会上立足,必须有它独立的形象。这个形象的成就,起始于观念,决定于骨血,表现于发肤。所谓观念包括以上谈到的基调,又不完全是。它是诗歌的首脑部分、立身之本,决定着整首诗的内涵和审美。而骨血,也就是诗歌的精气神,是诗歌观念的具象化,包括结构、韵律、内在的时空层次等。一首诗是否身形健硕,五官端正,令人愉悦,靠的便是这部分;最后发肤,相当于诗歌的遣词造句,关乎形式与色彩。关于这个部分,我曾经与诗友有过多次交流,我始终认为,一首诗如果能够既具备现代的观念与意识,又文词优美具有审美价值,在结构上也具备多重视角,那一定是可谓杰作了。
形神俱美的作品,如一个内外兼修之人,相比一个有内在却表面刻板的人,更容易让人一见倾心,被他俘获。
另外,一首诗必须有明确的目标,也就是它要往哪里去。它依存于一种善念,目标却是为了抵达到一种终极自由。对于水瓶座的我来讲,这个目标尤其清晰,甚至可以说这是我20多年坚持写诗的最大动力。这种白形式出发,直抵内心的自由,可以轻逸如翅膀,在月光下轻抚每一片暗沉的叶;可以像急促的雨点,滋养身心深处的焦躁,同时击打生命中坚硬的物件;也可以沉重如一块石头,拽着本已沉重的肉身一起向某个安全的所在下坠。
一个诗人可以在文字中自嘲、欢笑或哭泣,可以赋予描写对象一种得体的不易被察觉的同情,或者犀利地宣泄。
在诗中,心灵的自由无所不至。因此,我的诗歌也存在逃避的成分,它想去往那不为外人所知的安全所在,此时它正与所谓“诚实”的写作遥相呼应。我曾在新诗《八月在宇》中,劝诫一只寻求温暖的蟋蟀另寻出路,因为它找错了地方。我的铺着浅色地砖的大办公室,如今人迹阑珊,比它想象的要冷清一百倍。我对蟋蟀的劝诫,除了对自身处境的嘲讽,也是依存善念,出于好心。
有时为了一种责任,作者必须反复审视诗歌的最终走向能否出现其他可能,正是这种自觉的不断深入的探寻,让诗歌的语言逐渐精准、唯一。这个我曾在诗歌《秋风颂》创作谈中详细谈到:一首诗几易其稿的过程,也是创作思路从消极到积极,从渺茫到明朗,从混沌到清晰逐渐变化的过程。面对一个作品,只要我们愿意怀疑和放弃,敢于折腾,一定会有更多的出路可供选择……经历过一波三折之后,词语定会有最好的安排。
诗歌也有它的职责(作用),首先是一种澄清,然后是揭示或分享。
回顾我的诗歌创作历程,源于“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混沌之境,过渡到借由诗意表达清明志向或情感。它从晦涩到逐渐清明,由狭隘到逐渐开阔,终于像一条小船,慢慢驶向宁静宽容的彼岸。我如今的诗比起从前,言辞不再激越锋利,也不再单纯清新到不染尘埃,而是中和生活的五味。
因此我想,诗与人生,是不可分割的交织,如同水与岸,力求一种抵达或深入。
诗歌从作者的自身处境(角度)出发,常常揭示别人(或别的角度)无法看见的东西,于人性,于社会,于自然。包括美与善、残酷、孤独(从这个意义讲,诗歌题材可以包罗万象,成为时代社会生活的一面镜子),通过沉淀与修饰,以相对妥帖的方式在读者眼前亮相。但如何做到“妥帖”,则需要作者使出浑身解数,去学习,去思考,通过现代观念的矫正、合适架构的搭建,用准确的语言与恰当的修辞,将文本锤炼成熟。这时,无论诗意是明朗铿锵,抑或“有意的晦涩”,都不失为一件值得信赖的艺术品。
达到“妥帖”的过程漫长而艰辛,常令人沉迷其中难以自拔,却又“衣带渐宽终不悔”。
关于诗歌的意义,最近读到丹尼·w.林格内戈罗整理的一些诗歌研究成果,借以做一个有趣的补充——诗歌或许可以治愈某些病患,能够“缓解疼痛”,并已被国外相关专家用于临床辅助治疗。
的确,每当身心疲惫,处于亚健康状态的我们静下心来阅读或聆听一首“合适”的诗,那源自诗歌与音乐同源的韵律,真的能够将人带入一种极致的生命体验,让我们觉得这喧嚣人世间有了依傍,思想得到沉淀,人格逐渐完善,情感奇妙地升华。此时,诗歌成为神奇的“治愈系”,使人生有了另一种抵达。
谨以新诗《重生》结束此文,以言明我将不懈努力探索诗艺的志向與决心。
重生
必须设法触及或抵达那种现代性,
彻底革新。你说,从头脑(观念)开始
刮去骨毒(架构),
换掉血(脉络及语调)。置之死地。
于是她忍痛磨去衰老的喙,如一只鹰用新长的喙拔除老朽的爪子及羽毛。最好的麻醉药——经典静默如你,你们。等待一个契机。她成功轮回为在场之词,回归句群并诵读它们,用自己的语调。那立体的小混响,让一些崭新的句子在黑暗中发出了声音。墨色的水面,一条弃群的鱼喜极而泣。随微弱的小混响摆动着慢慢游向远方。线形背影晃出纤细的光束,温暖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