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忆蕾
侯鸿亮20 岁进入“特别想干”的行当,从摄像助理、摄像、统筹、导演到制片人全都干过。
过去一两年里,很少有一部电视剧承受了这样的讨论与争议。热播的短短25天里,《都挺好》衍生的话题在微博热搜上出现了148次,登顶22次,这意味平均每天有6个热点被议论。
过硬的班底,演技派的加持,原生家庭的话题度……《都挺好》不乏成为一部优质剧集的底子。但是,高潮迭起的剧情、爱憎分明的情绪宣泄也令人生疑:这到底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家庭剧,还是一地鸡毛的“话题剧”?
盛名之下毁誉参半,该剧出品方正午阳光的过去四年何尝不是这番光景?正午阳光董事长侯鸿亮欣赏美国顶级娱乐公司时代华纳旗下的HBO,连目标都相似。1990年,全美首个有线电视网HBO推出自制电视节目,开启了剧本创作为中心的精品美剧的内容付费时代。
“正午出品,必属精品”,侯鸿亮曾为他眼中的精品下过定义,““难道我们做电影电视剧就是为了票房和收视?不是这样的,我们必须得有一个引领的意识,这个最明亮的方向是要有的。”
2018年,徐峥在金马奖的典礼上豪言万丈,“好演员的春天来了”。他指的是过去几年,那曾是流量小生的春天,《何以笙箫默》《盗墓笔记》《花千骨》……荧幕上,小生小花大IP组合是资本与市场的宠儿,只有观众为烂俗的剧情、生硬的演技与粗劣的特效买单。
这是正午阳光出场的时间点与土壤。《伪装者》《琅琊榜》《欢乐颂》三部现象级热播剧将这家制作公司推到了台前。幕后的制片人侯鸿亮微博粉丝从3万涨到了63万,粉丝称其“侯大大”。
他曾向《人物》记者描述那种盛誉之下的恐慌,“《琅琊榜》播完以后就开始了,各个行业的人都会来找你,过去认识你的人也都会来找你。”他说,“你就变成一个资源了,大家都是希望能够和你一起,然后再去獲得更大的一个资源。”
他或许会怀念在山东影视传媒集团(下文简称“山影”)时潜心创作、常年混迹剧组的日子。在那里,他与导演孔笙、编剧李雪相识,奠定了日后“铁三角”的基础。
侯鸿亮的朋友圈签名档是“不会当导演的摄影不是好制片人”。20岁进入“特别想干”的行当,侯鸿亮从摄像助理、摄像、统筹、导演到制片人全都干过。这样的经历使得他成为业内少有的懂创作的制片人,尤其是在谁都想插一脚的影视行业,包括煤老板。
生在体制内,创作经济利益从不是他们的追求,目标只有一个:“去获各种奖”。他不精于削减成本,也清楚“这和市场有很多人是相悖的”。在这个时期,他和团队打造了《闯关东》《钢铁年代》《老农民》《温州一家人》《生死线》等一系列记录时代的作品。
“用电视剧的形式拍了中国近百年。”侯鸿亮对外解释,他觉得用电视剧的方式把中国人从1904年直到今天的这个时代记录了一遍,“这不是很开心的事儿嘛。”
变化发生在2011年8月,正午阳光诞生了,起先是山影旗下的一间工作室,承担后期制作,创立者为孔笙、李雪、孙墨龙三位从山影“出走”的导演。2014年,侯鸿亮也“出走”了,带着策划、宣发、制作、经纪、商务等部门加入正午阳光。也就从这时起,正午阳光从工作室转型为独立制片公司,覆盖影视产业链的上中下游。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怀念经典好剧的年代,《我爱我家》《武林外传》《雍正王朝1997》《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等经典被反复重播。到2014年,“正规军”进场了。这一年,慈文、欢瑞、唐人等老牌电视剧制作公司出现在网剧的制作班底中,加上侯鸿亮、《花千骨》制片人唐丽君等人,这些力量让网剧从投资规模到制作班底开始了一轮全新升级。
热心的观众发现《欢乐颂》为剧中的每个人物设立了微博,名片上的电话号码真的可以搜索到剧中人物的微信号。为了相亲烫卷头发的樊胜美回到家,桌上就真的摆着卷发棒……“良心细节”“处女座剧组”等标签,为正午阳光带了一波“自来水”。
在明星片酬占了大比例预算的前些年,正午阳光剧集中演员片酬比重不超过50%,很多明星为出演自降片酬,种种行径都与这个积重已久的行业相悖。
于正是从骂名中爬上来的,一部《延禧攻略》让他打了翻身仗,但他也拎得清,“我觉得今天我之所以还能够有机会再往上爬,并不是我做的有多好,是周围的市场太浮躁,精品虽然有,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我做的还可以,但我还要努力,努力的空间还很大。”
意思是,在一个糟糕的世代里成名不难,只要比其他人做得好一点。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侯鸿亮称之为“本分”“正常”的东西才被放大,冠以“良心”“优质”。
与赞美前后脚到的是争议与批评。
2018年,正午阳光出品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大江大河》品质尚佳,终究没有大火,直到2019年的《都挺好》。难道只有激进的、对抗的、高潮迭起的题材与表达,才能成为最大公约数被接受与认可?
在编排《欢乐颂》的群像戏时,侯鸿亮曾提出要把人物的特点写得足够鲜明,电视剧影像化以后也足够鲜明,让大家能够记住。最终,《欢乐颂》从一个22楼的小缺口,辐射到中国城市的方方面面:樊胜美身上落后的观念与现代都市的冲突,县城姑娘邱莹莹孤独地在大城市打拼,精英人士安迪却处理不好亲密关系……最能戳中在城市打拼的都市人的情绪点被安置在了5个角色上。
《都挺好》中也不乏这样的情绪痛点,似乎演出了一幕“都挺惨”的都市悲剧,挖掘出这样一代人:自我独立意识觉醒,奔赴大城市远离家庭,追求个体自由,但与亲情的牵连不断。
但这种充满张力、矛盾、极致的叙事,在表达上或许也是一种倒退,有评论直斥这是“剧版的咪蒙”。
即使是好评一片的《欢乐颂》,也曾令正午阳光被一个更大的命题困扰,他们直面了当下尖锐话题之一:中国的社会阶层是否已经固化。
编剧袁子弹解释,这是无意碰触到了社会问题的核心,“可能是太缺这种剧了,就比较真实一点地反映我们生活的剧,所以我们才会被这样的放大去审视”。
稍微真实就被放大、上纲上线,背后是当前电视剧生产现状铁板一块:仙侠剧、职场剧同质化扎堆,哪里火了,资源、金钱、人才就往一处涌。单单一部《盗墓笔记》便改编成了3部电影、6部网剧、舞台剧、漫画等,同人周边铺天盖地。曾有媒体统计,《盗墓笔记》带来的改编价值近200亿元,作者南派三叔说,“文字IP的开发已经到了趋于饱和的地步。”
创新变得可贵而奢侈。面对当前的电视剧生产现状,资深剧评人李星文曾痛心疾首:“年产1.5万集左右,99%的时间里是在已有的空间里打转,创新度不超过1%……中国式资本的逻辑不支持创新,狭隘经验主义的购片逻辑也不支持创新。创新是少数大咖在连续成功后保有的特权,但一次失败后这个特权就立即失去。”
借着《伪装者》《琅琊榜》《欢乐颂》三部戏一炮打响,正午阳光成为炙手可热的制作方,保有了创新的特权。但特权容不得一次失败,正午阳光也没有保住“必属精品”,《欢乐颂》拍到第二部时,豆瓣评分从第一部的7.3分跌到第二部的5.3分。《琅琊榜之风起长林》也因为中途换角引起了诸多争议与讨论。
此后,正午阳光又相继推出《他来了,请闭眼》《如果蜗牛有爱情》《外科风云》等爱情剧、职场剧,以适应互联网类型化、分众化的需求,效果都不如意。“不会拍感情戏”“拍不好女人之间的戏”,在观众眼中,正午阳光还有着“山影”的影子,只能停留在硬汉铁骨的搏斗与大风大雨里。放大镜下面,被扩大的除了优点,还有更高的期待、更快的创新速度。
侯鸿亮清楚团队的局限,“像偶像剧我们就一直做不了嘛,就一直觉得可能是创作的心态也不够年轻,所以偶像剧的东西,我们特别希望能够有新的导演进来,然后能够去拍这些。所以一个团队,一定不是万能的,它一定要有它的很多的局限。”
成熟导演带新导演,一旦二代导演磨练好之后便可担当指导,这才有了李雪做了《尉官》,张开宙拍的《知否》,还有简川訸拍的《都挺好》等作品。
热播的短短25天里,《都挺好》衍生的话题在微博热搜上出现了148次,登顶22次。
为加速迭代,正午阳光没去补短板,而是彻底断臂。侯鸿亮有一套自己的长短板理论:长板才决定一家公司在市场的位置,正午阳光所有的一切都应聚焦在内容上。
2017年9月5日,正午阳光调整业务板块,取消艺人经纪业务,旗下近20位艺人包括王凯、靳东、刘敏涛、乔欣等各奔前程,另谋归宿。
这是又一次逆行。面向资本市场,全产业链布局是故事包装的一部分,嘉行、悦凯、喜天等都将“影视制作+艺人经纪”作为卖点。
曾经,美国用近30年的时间摸索出一套HBO+Netflix精品内容付费的模式,史蒂芬·斯皮尔伯格、马丁·斯科塞斯、大卫·芬奇等大导演做制作人。在资本和流量的加持下,中国视频网站用三五年将这个模式走了一大半。
現在,“优爱腾”三家长视频网站已经成为剧集主场。内容市场正处在变化的拐点中,受限薪令等政策的影响,平台内容采购与自制的价格不断下降。爱奇艺CEO龚宇在一次财报分析会上表示,“采购成本从最高的1500万一集电视剧现在回落到了800万以下,自制内容主要成本在演员片酬方面,在不断降低,目前一个顶级演员的片酬是5000万元人民币,以前曾经高达1.5亿元人民币,所以从采购到自制的内容成本都不断下降。”
未来,自制内容将成为“优爱腾”内容的主流。爱奇艺CFO王晓东并未披露未来的预算。他表示,授权内容的内容成本占比是10%,自制内容的变现能力比授权能力强。
2016年,正午阳光获得了来自华人文化基金的 A 轮投资。作为一家独立制片公司,实际上是以依靠平台采购为生,随着网络平台投放预算减少,正午阳光也可能面临销售的困难。
《名利场》杂志电视评论家 Sonia Sraiya 在年度回顾中提出一个问题:你有多久没有看到一部真正的好剧了?距离《潜伏》《人间正道是沧桑》《蜗居》密集扎堆的经典时代已过去10年,如今的速食时代里,高涨的情绪和密集的话题已足够令受众饱腹。
喧嚣之中,正午阳光也不过是热闹的一角,热血的资本、过盛的赞誉、扑面的争议……阳光底下从无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