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安
一
在江上飘,飘向何方?
在江上走,走向何方?
如果我有一匹马,骑着它飞过一条江,那又会飞向何方?
可是我没有马,连一只狗都没有,只好静静地看着一条江,看着江水往前流,究竟流向何方?
但是在我的家乡,我会綦上一条江,不是骑马的骑,而是有颜色的那个綦,綦上这条江,我就回到了家乡。
綦江,一直是我自己引以为骄傲的两个字,不是妄自尊大的骄傲,而是发自我心中的骄傲。这一笔一画写成的两个字,承载着我几十年的爱,爱里有岁月的沧桑,有尘世的烦扰,但都没有毁灭我的那份情意。
綦江,是一条江的名字。
綦江,是一条河的名字。
綦江,是一座县城的名字。
綦江,是一个行政区域的名字。
四层意思凑合在一起的綦江,这在全国的任何一个地区都少见,即使谈不上绝无仅有,至少也是十分罕见。所以对我的家乡,虽然有时觉得让我出彩的地方,越来越少,让我生气的各种事情,层出不穷,旧时光是体无完肤,正被一一拭去,往事又无枝可栖,但我对这两个字的情感一直没有改变过,恨也是恨铁不成钢,骂也是打骂都是爱。
在我心中,独一无二的綦江,走入生活中,再也没有办法走出来。
二
綦江,從何而来?这是从一条河和一条江的角度来问的。
从那贵州的一个山沟沟里头而来,没有名字,一条小溪水缓缓流出来,一个湾一个拐,几道湾几道拐?溪水流过的湾淌过的拐有多少,没有人记得清,更没有人数得过来,慢慢地流成了一条河一条江,在这个时间段,河与江几乎没有区别,是一条河,也是一条江,流到这儿叫綦江,也叫綦江河。
綦江,流向何方?这是一条河的归宿问题。是水,都是要汇流在一块的,不论是一滴一珠、一束一股,还是一碗一瓢、一桶一池,终归都是要流成一条河的。
从夜郎国而来,是夜郎溪吗?不是。在贵州与重庆相邻交界的地方,一条清澈的河叫藻渡河,这还不叫綦江,但这是綦江的源头,俗话说的追根溯源,藻渡河的水也清澈见底,鱼儿游过底下的石头,岸边的水草颤悠悠地摇晃着头。自一个叫石门坎的地方以下,直到桥乡赶水就叫綦江河。从赶水一路向下,汇集了多少条河流,洋渡河、丁山河、扶欢河、郭扶河都是一条条名字响当当的河流,都流进了綦江河以后,就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它们的消失不是自觉自愿,也是无奈之举,一条河的命运大致都会如此。到了三江,那又真正是三条河并流,綦江河是一条河,蒲河是一条河,綦江河和蒲河合并以后又是一条河,那不就是真正的三条河吗?只不过都叫一条綦江河的名字。
綦江河的肚子不小,流过綦江县城以后,清溪河又流进了她的肚子,一路淌过,来到了江津的仁沱镇。仁沱镇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那是长江拐弯的一个回水沱,传说中是运气和金钱汇拢过来的地方,綦江河也有这样的运气,在这儿注入长江,可她的名字也将不复存在。从这儿向下,再也没有綦江河的名字。
三
每一块土地,都有她的灵魂。
每一条河流,都有她的魂魄。
綦江河,是一条英雄的河流。
綦江支流,以蒲河、清溪河、笋溪河、洋渡河具有整治后以利航运的价值。但唯有洋渡河的河床倾斜峻陡,两岸虽是绿树成林,却是以灌木丛为主,岸边不平整,枯水时期涓滴全无,加之河流短,很难真正地利用;清溪河和笋溪河源流较长,可三里一滩,五里一险,如遇雨季倒是来水丰富,然而河床又倾斜过甚,洪水来时一泻而尽,几乎点滴不留,亦难留下一船河水;蒲河的河床与前三条河流没有大的差别,真是应了天下河流都一样的后话。如果不是上游的煤炭产量高,这条河流也许还是静静地流向綦江河,不会轻易地让自己的名字从此消失。
那就说说蒲河吧。
一九三八年春,国民政府的导淮委员会派员对綦江河流域进行初步查勘。导淮委员会与綦江有甚关系呢?导淮委员会成立于民国政府初年,当时是为了根治淮河水患,蒋介石亲任委员长,陈果夫任副委员长,著名水利专家沈百先任总工程师,采取筑堤坝挡河水,疏通河道,做了不少治理淮河的实事。民国二十六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大城市相继被日军攻占沦陷,政府迁都重庆,导淮委员会已于七月迁到重庆,十月成立綦江工程局。足可以证明当时的国民政府对綦江河流域治理的重视。
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呢?
由于蒲河上游煤炭资源丰富,当年搬迁到重庆的钢厂需要大量的煤炭和铁矿资源等来造枪造炮,以支援前方抗战,所以疏通蒲河河道运输大量的煤炭就成了首要任务。导淮委员会成立綦江工程局之初,先对蒲河查勘测量设计后举办整理工程,以建闸为主,整理浅滩为辅,决定在整条蒲河上建闸坝三座,名大智、大仁、大勇。
自上而下,大勇闸坝建在蒲河桃花滩,大仁闸坝建于石角场大场滩,大智闸坝立在三溪场石板滩,工程几经勘测钻探试验,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动工,先掘闸基,围筑挡水堤,河的流量不大,清除闸基淤泥沙砾比较容易,三个闸坝先后于次年夏天基本完成主体工程的建设,可满足蒲河上游的煤通过船运输到重庆大后方,作为抗战物资的需要。
三个坝的建设期间,綦江投入工程的普通民工上千人,战胜来自大自然的暴雨、河水猛涨、冲毁堤坝堰墙、沙石淤积的灾害,不分白天黑夜抢工期,为的是早日建成早作贡献。国民政府更是深知几个坝的重要性,著名水利专家沈百先长期住在綦江工程局,具体指导工程的进度,蒋介石曾经亲临大仁、大勇闸坝的建设现场视察工程进度,只可惜当时记载的资料太少,当地也没有年龄足够大的老人能够说出子丑寅卯来,只能用语言来还原蒋介石视察蒲河建设两个闸坝的状况。
就在一九三九年的春天,那个时候从重庆陪都到綦江县,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綦江人不叫重庆为陪都,都称她为中国的首都,准确地说是战时中国的首都。而不论你是蒋介石或者蒋委员长,还是一个平民百姓,不论是用多么先进的交通工具,还是用脚力走很古老很古老的盐马古道,那都是要用漫长的时间,只不过这个漫长的限制性程度不同。老百姓走盐马古道,词语单位那是用天来计算,而蒋介石蒋委员长用小时来计算。那时候从重庆到綦江,公路是唯一可以通行交通工具的,可真的是道路崎岖不平,什么三道拐,什么六道拐,还有更甚的九道拐,一不注意就是人仰马翻、车毁人亡,真不是开玩笑的事。蒋介石蒋委员长一行也是小心翼翼、万分惊恐地乘坐汽车一站一站地往綦江县城赶来,赶来的目的地不是县衙门,而是綦江河支流蒲河上正在建设的两座闸坝,叫做大仁大勇的闸坝。蒋介石蒋委员长一行人只在县衙门小憩一会儿,填饱肚子后去了蒲河的建设工地。他们也应该算得上是调查研究,看见工地上热热闹闹,工人们正在围堰筑坝,河流上的流水都是缓缓地从边上走,岸边的竹林也算不上茂密,竹林里倒有一些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也没有弦律,陪同的人们嘴巴上吹了几声口哨,装模作样的挥了挥手,可那天的鸟儿真是怪,随便怎么吆喝,就是不离开竹林,呆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叫。
我们的蒋委员长也许是被这些鸟儿所感染,连鸟儿都知道不离故土,也许是真的被那些奋战在工地上的工人所感动,他知道这几个闸坝对于抗战的意义。好在工人和鸟儿都不认识蒋介石蒋委员长,没有谁去理会岸边的那一行人,工人们一方面是为一家人的生存,另一方面也知道是为抗战所需,大家都是尽心尽力地干,不分白天黑夜地换班干,不是为了得到表彰,就是为了更快更多地运出工厂所需的煤炭。
据史料记载,那天的天气不错。县衙门陪同的人前呼后拥,导淮委员会綦江工程局的技术人员也来到现场,他们哪见过这样的大领导人?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来之前,衙门和工程局的人只知道是个大人物,不知道是哪一个大人物?现在看到的是战时中国战区的最高领导人,他们一下子愣了,愣得不敢说话。倒是那些工人,不知道是谁来工地,干起活来倒自自然然,没有一分的做作。竹林里的小鸟,哪管什么蒋介石蒋委员长,该叫就叫,该撤就撤,尚是大自然美丽的搬运工。
到綦江来视察的蒋介石蒋委员长,据记载也是国民政府最高领导人来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两次。如果不是抗战大后方的物资所需,不是在綦江河和蒲河上建闸坝运煤炭所需,这个川黔交界、穷乡僻静之地,一條河、几座闸坝怎么会让那个蒋介石蒋委员长挂念呢?
四
每一块土地,都有她的灵魂。
每一条河流,都有她的魂魄。
綦江河,是一条英雄的河流。
蒋介石蒋委员长视察的只是蒲河上的两座闸坝而已,那时綦江河上也开始了梯级闸坝的建设,建设闸坝的目的同样是为运输抗战物资,綦江河上游重要的物资是铁矿。
綦江河开始治理时,由于大小浅滩一百余处,急需加以整治的地方至少有五六十处,导淮委员会派员勘测,历时一个月,遂组织浅滩工作队,招揽小承包商分别施工,先动工的有松坎河、鬼错路、门闩子、大木头、小木头、小火林、大火林、白木峡、子为咀、珠滩、骡子滩、玛瑙滩、桥溪口、车滩等十多处,治理方法以疏浚航道为主,建筑丁坝、顺坝为辅,以洪水的来和退的时间为序进行整治。导淮委员会原先想保持全河段的浅滩至少水深一公尺,并且没有船行危险,因此拟将凡水深不足或航行危险之浅滩,一律予以整理,然而限于抗战时期的经济实力,无法满足同时施工的条件,只是将门闩子、大木头、小木头、子为咀等四处浅滩稍稍加以整治,仍然没有彻底改善綦江河流的船运功能,运输煤炭和铁的船只亦有危险。
蒲河上建闸坝,它终归也是綦江河的支流。作为綦江河的航运干道,亦只有开工建设闸坝以增强其通航能力,在导淮委员会綦江工程局成立的次月,也就是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綦江河盖石峒下游段,开始围筑挡水坝、输水涵洞等,初用条石砌造,顶部成拱形,两壁修錾平整,全部闸墙于一九三九年十月完成,闸门早于四个月前做完。由于闸门所用木料尺寸较大,数量又多,当时市场难以供应,一由导淮委员会四处商讨调拔,差的部分由承包商想办法自备,这是綦江河干流上的第一个闸坝,称为大信闸坝。
大严闸坝在綦江河的羊蹄峒下游左岸,河床淤积颇厚,堤底俱系沙砾,渗水甚烈,经先后装设的抽水机三台,涨水时仍难抽干。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开始清底,前后几次遭遇洪水的泛滥,屡淹屡修,于一九四零年三月才告一段落,闸墙和闸插门装配同步开始,直至同年七月基本完工。
民国二十九年七月,也就是一九四零年七月,导淮委员会綦江工程局开始建设大中、大华、大常、大胜、大利、大民共六个闸坝,这六个闸坝全是綦江河主流河道上的,是全国抗战所需要的物资运输逼迫使然,浅滩没有全部疏浚,如再不建闸坝,运输煤炭和铁的船只更是没有办法通行。可由于当时物价激涨,工程预算款差额较大,致使几个坝耗时几年多的时间,才陆续完成。
大中闸坝建于綦江河三溪场石溪口滩,右岸岩石高耸坚硬,选取作为闸址,于一九四零年九月开始分段清理爆炸,因地方狭窄,施工作业面太小,不能集中多人同时工作,将近一年才清理完毕,后又开始上下游引河的开挖,施工期间还要保证船只通行,经过原航道一段的坝身留而未做,直到一九四三年二月,船闸完成后,待綦江河断流,集中人为尽夜抢赶,才完成了大中闸坝。
大华闸坝建于綦江河桥河段的花石上,与大中闸坝同时开工建设。船闸位置原先选在地形较低的右岸,后因地形过窄,挡水堤筑于深河槽内,水流湍急,可能使闸门关闭困难,于是改建于左岸石滩之上,整个工程进展较为顺利,于翌年四月就完工。
大常闸坝位于綦江县城北门外的剪刀口滩。动工于一九四零年七月,后因工程预算不足,被迫于当年底停工,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才复工,复工两个月,綦江河水频繁猛涨,排水十分困难,到了九月水小又开始建设,建设期间统筹把闸门及插门的装配,同时将所有应添设的零部件建造就绪,整个闸坝于一九四三年十月中旬完成,船闸开始使用并通航。大常闸坝前后历经三年多的时间建成,经过了綦河汛期的考验,加之工程建设者统筹了建设过程中的各项工序,材料的准备先后有序,使坝的建设一完,船闸就能使用通航,大大缩短了大常闸坝的建设和通行时间。
大胜闸坝建于县城下游约十二公里的油坊脚滩之上五百公尺的左岸,在一九四二年七月复工,十一月修筑挡水堤,所需要的条石通过羊肠小道抬运和利用胶轮板车及自制木轮板车来拖运,节约运费。直到一九四三年十月,闸坝主要部分基本完成,砌闸墙一万三千余公方,余下的上下游护墙四百余公方和零星附属工程由于工程局的工程款难以为继,又拖了三个月有余,才准予限时通航。到了一九四四年九月,綦江工程局借款二千万元,工程才继续进行,年底才把全部闸墙砌筑完,一些零星工程至次年三月才竣工。
大利闸坝位于綦江县城下游约二十三公里的车滩,该处原为綦江河上特险的险滩之一,江面宽一百八十余公尺,左面是卵石滩,约占江面的三分之二,卵石下系岩石,正好作为闸基之用。但该闸的上下水位落差为六公尺,是綦江河上闸坝的最大水位落差。一九四二年七月复工后,首先是清除闸基沙石,填上黏土,半年清出沙石八千七百余公方,十二月开始砌墙,两个月后完成。上下游的闸门均先在坝顶装配,顶头装铁葫芦一个,以细钢丝穿过铁葫芦,该项工程于一九四三年十月中旬始,次年一月完成,但深水航道未筑完,工程款项不足,又暂停几个月的时间,后来綦江工程局多方筹款,终于一九四五年三月全部工程竣工。
大民闸坝离綦江县城更远,位于现在江津区五岔场下游一公里处的五显滩,是綦江河最末座闸坝,设计闸底较低,平均须开挖至深二点五公尺,闸底半为沙砾与土,半为岩石,开挖较难,工程局的人努力技术指导,工人们也是努力施工,到一九四三年一月各闸门装吊完工,十月份大民闸大功告成。
五
每一块土地,都有她的灵魂。
每一条河流,都有她的魂魄。
綦江河,是一条英雄的河流。
抗日战争时期,导淮委员会綦江工程局为改善綦江河、蒲河水运水浅滩多流急的现状,以满足綦江上游煤炭、铁的运输,满足大后方军工需要,克服重重困难,完成了綦江河的初期治理及闸坝建设。他们遇到的困难,一方面是大自然的影响,夏季的暴雨,河水的猛涨,沙石泥土对河道的堵塞,另一方面是抗战期间物资奇缺,经费紧张,工程局四处筹集工程款项,綦江河上的闸坝终于一座一座建成,参加工程的技术人员和普通民工都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了贡献。
抗战期间的整个物资运输全靠这綦江河上的八处水闸和蒲河上的三处水闸调节水位,畅通水运。当时成立了綦江水道运输管理处,用于统筹整个綦江河道,主要运输綦江铁矿所产的矿砂及南桐煤矿所产的焦煤等。除在各闸分设管理处外,还沿江设立了三个装卸站、八个督运站和一个船厂,分别管理煤铁装运、造船、船只修缮等事宜,全盛时期,綦江水运处共有公船四百三十四只,商船中有驳壳船三百八十只,柳叶船二百六十三只,全处员工两千多人。从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五年,在綦江水道运输管理处的精心组织下,从綦江河运出的煤和矿砂共计四十余万吨。
这四十万余吨的煤和矿砂运到重庆的兵工厂能够制造多少的枪炮,或者说为兵工厂制造枪炮所需的原材料提供多少的帮助?我真的搞不清楚这中间的关联度,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我不敢妄自猜测,也不敢胡乱计算。但有一点我很清楚,这四十万余吨的煤和铁砂的运输是靠綦江河及河上的闸坝,还有那几百只的公船、商船、几百只的柳叶船,最重要的是近两千名老少船工,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河道上的纤夫,是这样一些与綦江河、与抗战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物质和人员。它们,用词不准,应该用她们,不是尊重,是历史赋予她们的责任,不管是什么信仰的党派,不管家庭的富庶或贫穷,不论年龄的大小,所有的物质和精神层面的她们都出自于民族的大义,把这几十万吨抗战的物资运到了它最该去的地方、最能发挥其作用的地方,从煤、从铁砂变成一支支枪炮,前方的战士们端着这一支支枪炮与日本鬼子对着干,比那刀和木棍管用得多。也许前线的抗战将士们不知道手中的枪是綦江河上运输的铁砂和煤所造,也不知道这枪支上有多少綦江老百姓的贡献呢。这谁也没有办法计算,谁也计算不了,但前线战士们射出去的每一枪、每一弹都包含着綦江老百姓对日本鬼子的仇恨,都有綦江老百姓的辛苦付出。当然,也不可否认导淮委员会和綦江工程局那些技术人员的血和汗水。至于视察大仁、大勇闸坝的那位蒋介石蒋委员长,也是导淮委员会的委员长,历史已经有了定论,不用细说。
一位钢铁专家说:如果说铁矿石是钢铁企业的粮食,那么物流就是钢铁企业的生命线。綦江水道就是抗战时期陪都重庆兵工企业的主要物流通道,是抗战的一条生命线,这条生命线的顺利运行不仅支持了重庆的钢铁企业,也为全民族的抗战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六
每一塊土地,都有她的灵魂。
每一条河流,都有她的魂魄。
綦江河,是一条英雄的河流。
至一九三八年春,导淮委员会及其綦江工程局开始对綦江河流域进行治理,以建闸为主,在蒲河上建了大智、大仁、大勇三座闸坝,在綦江河建了大信、大严、大中、大华、大常、大胜、大利、大民等八座闸坝。因当时正值全国抗战期间,为表示对前方将士武德的崇尚,故取智仁勇信严为名初步整治工程中五座先期建设的闸坝,其后又开始建设綦江河的二期闸坝,这个时候抗战胜利在望,陈果夫亲自撰写四句二十个字,以名渠化的闸坝,那就是:中华常胜利,民族庆复兴,道德本忠义,公理生和平。并在每一个字前冠以大字,名字以完成时间的先后为序,于是六闸坝自石溪口而下,循序命名。
从綦江河上闸坝的名字就能看出,那是中国处于特殊的历史时期所建的闸坝。我所理解的闸有两种,一是船闸,还有就是文中所说的闸坝,这两种闸和坝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两个是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的。船闸主要功能是让船在河流的上下游自由穿行,船来的时候,通过闸的水位高低让船进去再出来,闸坝是通过自己对水的拦截,把河流的水位抬高或降低,利于船在未过闸的时候方便又安全地通行,没有闸坝的支持,船闸的作用相对有限。这些闸坝的名字本来不重要,但在那个年代的中国,谁敢说智仁勇信严不重要,其中的每一个字都包含着国人对前方将士的尊重和期望。“智”表义为口中言语如箭出口而说太阳,聪明,时至而行,顺机而动,审乎理乱之势,达乎去就之理。“仁”是古代儒家的五常之一,贯穿于中华伦理的发展中,以爱人为核心,亲亲为大。“勇”是从甬从力,力及所至,生命勃发甬甬然也,有胆量敢做的意思。“信”讲究的是诚实,不欺骗不怀疑,是中国古代文化的文脉,中国人的诚信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严”是中国南方典型的姓氏之一,有严密、严格、厉害的几层意义。这五个字所表现出来的意思都是抗战时期所需要的精神和火种,只有这种精神和火种在中国的大地上不灭,中国的抗战才有希望。前方的将士是用自己的生命在战斗,每一名战士都值得纪念,用这永不磨灭的五座闸坝来记住他们的精神,那不是一种永远不会忘却的纪念吗?
随着中国抗日战争的发展,其阶段不一样,抗战任务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其思想上的变化也如此。抗战胜利在望,以“中华常胜利民”几个字来命名綦江河上的闸坝,那已经明确表明中华民族抗战的伟大胜利即将到来,所以在这几个字前面加上一个大字,表明是我们大中华的胜利。这既是这个民族所有人的期望,也是这个民族所有人仅存的自信,如果连这点自信心都没有的话,那谈何抗战的胜利?即使是期盼中的胜利,那也一定是会胜利的,是中华民族的大胜利。
七
每一块土地,都有她的灵魂。
每一条河流,都有她的魂魄。
綦江河,是一条英雄的河流。
綦江河,不仅仅是一条英雄的河流。
綦江河,在中国抗战时期是一条生命的通道。
有一个叫陈果夫的人与綦江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是何许人也?我就不赘述了。他为几座闸坝起的名字,可以看出他对这条河的重视,那些闸坝建立起来的生命通道也是他的心血。他为了真正认识当年的綦江,也是认真思考过当时綦江在中国抗战中的地位和作用,他曾写下一篇重要文章:綦江为新四川之源泉。详细阐述了綦江在四川的战略要义,摘要几段以飨读者。
“綦江本流与支流之上游,产煤铁颇富,可供钢铁厂之用。为中枢所重视。对倭抗战之第二年,乃命导淮委员会在綦江本流与支流建造船闸,以利煤铁之运输。自开工以迄于今,历时四载,已完成船闸七座,显著困难,已可解决,然此特初步之成就耳;在低水位时期,尚未能畅行无阻也。依照导淮委员会之原计划,全江须建船闸二十五座,除已完成七座外,尚须添建十八座。若能全部完成,则汹涌之势,不可再见,舟楫往来,咸庆安澜。不但将来炼钢铁所需之煤铁,可以源源供应,即盐布等上运货物,亦便利畅行。更伸论之,自江之源,至江之口,生产供给,可以自如,而江之两岸,尚有其他丰富资源,因交通便利,竞相开发,产量增加,价格下降,消费者交蒙其利,数百里綦江流域之经济,顿改旧观,亦自不难。
綦江船闸工程之完成,对于綦江航运,江流域之生产与经济,以至四川全省,关系重大,略加上述,依予个人之理想,其可能实现之前途。试列举如左(下):二十五个船闸建设完成之后,每闸均有一坝,其水头相差,自四公尺至六公尺,每一坝之旁,均可设一水电厂,其发电自四百匹马力至一千匹马力不等,总计不下于一万匹马力。至是电的供应,既极便利,綦江及蒲河两旁,可设无数之小工厂,其出品不但可供应四川,又可以小轮由长江下驶,运销江、浙及外洋。
凡观光或道出綦江者,晓然于水利工程收效之宏,往往归请本地之政府当局,兴修水利工程,十数年间,四川各水道,纷纷建筑船闸,并于沿江各地开设水力电厂,开发矿藏,兴办工业农业渔业,生气蓬勃,俨如泉涌。数十年后,四川各水道均可畅行无阻,由重庆北上至陕西、甘肃、或南行至贵州、云南,均可以小火轮上下,毫无危险。即江浙一带,泛滥之患,永不再发,亦受四川之赐。百年以后,历史学家推究新四川之建设与文化进步之原因,一致认定綦江为发祥地,爰名之曰新四川之源泉。”
陈果夫的一篇小文对于綦江的评价,是对当年的綦江县,还是当年的綦江河?客观地讲,主要是綦江河,兼顾了綦江的老百姓。作为新四川的希望和源泉,对綦江河道的治理,最终是没有完成,只是在抗战时期整治了部分河道,为抗战物资的运输做出了贡献,就得到了国民政府高官的盛赞,是綦江河及綦江人的骄傲。
綦江人及綦江河是应该骄傲的,是值得骄傲的,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
八
每一块土地,都有她的灵魂。
每一条河流,都有她的魂魄。
綦江河,是一条英雄的河流。
綦江人,特别是綦江河上的船夫们,那也是綦江河上最让人景仰的英雄。
綦江河系是山溪类河流,易漲易落山溪水,流淌于崇山峻岭之间,弯多滩险,水流迂回,行船于綦江之上,船夫稍有不慎,船触礁石,船毁货损,自己还有性命之虞。洪水季节,大水漫江,汹涌澎湃,洪水过后,河水千涸。能引以为自豪的是綦江的老百姓和船夫善于战险滩,斗恶浪,把一船又一船的货物运出去,又运进一批又一批綦江老百姓及贵州一些地区老百姓需求的物资。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前,綦江河上的水运基本能够满足綦江地区物资运输的需要。但抗战开始以后,由于日本侵略军侵占了东北、华北、华东、华南地区,国民政府迁都重庆,组建钢铁厂,而钢铁厂生产所需的铁矿砂主要来源于綦江上游,煤则主要来自綦江河支流蒲河上游,一个叫綦江铁矿,另一个叫南桐煤矿。此时已修筑了川黔公路、川湘公路,但公路质量不好,路坑坑洼洼,汽车运输价格昂贵,同时不时有日本飞机的频繁轰炸,不宜将成批大宗货物运往重庆。綦江的煤和铁砂要不间断地往重庆的兵工厂运,只有依赖綦江的水上运输,在导淮委员会綦江工程局的主导下,河道的治理初步告一段落后,基本满足了运输条件,那么,船夫自然就是重要的一支运输力量,并不比船闸、船只的重要性弱。
綦江河上的船夫大多是来自綦江流域的劳动者,年龄由十六七岁烧饭的毛头到五六十岁的老舵工,有的是家有良田自耕自种,兼管船业,耕种收割时,返乡劳动,农闲即来驾船运工。有的自营船业,不便居家,常年在綦江河上行船,皆是以船为家,衣于船上,食于船上,住于船上。艄公桡夫多系年富力强的熟练船工,是綦江水运木船的主要力量,但船夫却有别于其他河上的船夫,很异类,习惯多喜空心穿长衫,表面看来很斯文。好像行动不方便,事实上却正是为了方便,大多不穿内衣,在行船时间里,临时蹈水即可撩起衣衫,免了随时脱穿之烦恼。长衫看起来浪费布料,核算起来,恰是减省了全部内衣的布料,只不过布料质量不好,无力添置更换新的,常致缁衣百结褴褛不堪。平时在夏日,只用短裤一条,更有毛头小伙子终夏裸体,冬季天寒亦有仍无长衣着身者,其聪明和贫困景象,就从衣着上可以知道。
一只新船要下水或者满载货物的船要开拔,船家大多要准备香烛钱纸,非常慎重地祭祀神灵,剪彩、掷瓶,不外乎是为了吉利二字。可在抗战后期,生活成本高涨,一般商船行之前还是要祭祀,但有的商船老板思想开明,也确为经费之困挠,就悄悄地免了祭神之举,无意之中算是对行船惯例的一个大改革,从侧面证明了人们已经接受了新的行船知识。船一当下水,舵工、撑头、桡夫等各有分工且又要合作,遇有事故,无不竭尽所能,和衷共济,特别是新船下水,数十人团团围住新船笑语连天,在一声呼号之下,共同协力将船拖入水中,遇有拉滩、搁浅等,一船人力不足时,临时邀集其他商船的船夫一同拉牵,背船或施救,互助共济以求共生。
抗战时期的綦江河商船运输压力陡增,一方面是老百姓所需的日常货物要正常运输,另一方面必须要承担重庆钢铁厂所需的铁矿砂和煤的运输。运输价格由政府来定,价格极低,大大加重了商船的负担,也压低了船工的工钱,引起了船工的不满。国民政府强制命令商船优先运输铁矿砂和煤,规定其他民船运五船民间货物的同时,须运五船的铁和煤后来因重庆的钢铁厂需求煤和铁的数量愈来愈多,政府又改为运三船民间货物,须运七船的煤和铁。这些政策的变化,也曾引发船工罢工,但终究是基本上完成了钢铁厂所需抗战物资的运送任务,没有从大局上影响钢铁厂的生产。
綦江河上的船夫们整日整夜在船上生活,多半是目不识丁,对国家法令不甚了解,但对于前方的抗战还是略知一二,特别是綦江县城遭受日本飞机三次轰炸后,县城死亡三百余人,这对綦江河上的船夫也是深刻的教育。他们心中有痛有恨,虽然他们可能不懂民族大义,可共同的敌人是日本,这一点还是知道的,所以家里及自己有再大的生活困难,也忍辱负重地在綦江河上吼着号子、唱着山歌顺江而下,用瘦弱的肩膀、纤细的脊梁、痛苦的心承担了大后方抗战军工煤铁原料运输的重任。
他们是唱着歌谣来应对沉重凄苦的生活的。
一首《拉小船号子》是这样的:正月拉船嘛去拉船,拉起船行嘛拉上坡,船头船尾嘛要小心,滩前滩后喂拉上坡。
一首《綦江船歌》更形象:手搬哪个石头啥脚蹬的哪个沙,为儿哪个为女啥把船的拉,嗨着爬过那个道道啥,石坎的哪个坡,淌过哪个条条啥,水湾的哪个湾,穿的是麻布啥,烂片的哪个片,吃的是冷饭啥,老梭的边呀,索索勒进哪个皮肉,脚板那个笃笃啥,都磨的穿哟,拉船的四季啥,如牛的哪个马哟,骨头那个累散啥,难养的哪个家哟。
两首极简约的綦江民歌反映了当时綦江河上船夫们的生活,但他们顶着凄风苦雨艰难地把抗战期间重庆兵工厂需要的物资运送到重庆,这不是民族大义是什么?也许不是自觉的,也许是生活所迫,但他们的肩膀和脚板承担了历史的重任。
九
每一块土地,都有她的灵魂。
每一条河流,都有她的魂魄。
綦江河,是一条英雄的河流。
綦江河上,抗战时期一条一百多公里窄窄的河的上游下游千船竞发,铁船、木船、驳壳船、柳叶船停在岸边或在河里前行,舵工、桡板在船的不同位置同心协力,推动着船只向下游前进。船遇浅滩时,船夫们只有从船上下来,在岸边的悬崖陡坡上拖着纤绳一步一步往下拉,一段一段地缩短到重庆的距离。在过闸坝的时候,船工都可以松一口气,先打开上一道闸门,船顺势而进,让河水缓缓地流进,待闸门里的水与河水相平,又打开下一道闸门,船顺着河水往下流,就过了闸。回来的空船以同样的办法过闸,只是遇着浅滩或干涸时,船工们就要用脊背背起来,更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往上走,烈日下更是汗水像河水,比河水更甚,河水偶尔会断流,而船工的汗水则不会停,也不会断流。这样的艰辛和痛苦只有船工才知道,没有切身体验的人不会知道那种艰难,他们为了抗战付出的汗水、鲜血,甚至生命是不应该被历史忘记的。
綦江河上的船工们要生活,更想有生活的乐趣和尊严,脚上有再多的老茧,手上有再厚的老皮,肩膀上背负着一条条纤绳的勒痕,那都只是身体上的伤痛,不足以击垮他们生活的信念。休息时,他们大多会酣睡一个夜晚,早上起来坐在河边的小茶馆喝茶酌酒,几个人一起摆一摆龙门阵,谈天论地,眉飞色舞,那算是生活的一点亮色。因为抗战,后方物价飞涨,连茶和小酒都不能一一品尝了。小人闲坐则生非,坐茶馆本也是船工们、最便宜、最放松的生活味道调和剂,由于人员混杂的原因,打架斗殴的事情在船工与船工、船工与岸上人之间偶有发生,大的矛盾甚至影响了船只的航行。可喝茶闲坐的船工慢慢也少了,矛盾自然也少了,生活的乐趣和尊严也少了。
我曾经多次查阅过綦江河道上船工的各种资料,想真实地了解抗战时期他们的生活状况,可惜的是仅有的图片、文字资料无法转化为生动的生活场景,但有一次偶然看到的一张照片给我一丝启发,上个世纪二三四十年代的中国老百姓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那张照片是我在参观浙江嘉兴南湖革命纪念馆里看见的,图片的标题是四川省綦江县饥民真实生活状况。回来后我核实是綦江县东溪镇的老百姓当年的饥饿状况,图片里的老百姓一个个瘦骨嶙峋,眼睛全无神,身上衣衫褴褛,一只手里端着空空的碗,另一只手拿着拐杖指向天空,那是一个多么无奈的呐喊。东溪镇也曾是綦江河上的一个重要码头,那里也曾生活着不少的船夫,从这张照片也可侧面反映当时船夫的生活。
抗战时期,綦江算是大后方的后方,老百姓的生活也十分困难,作为船夫更是处于社会的底层,盐水辣椒泡饭的一日三餐怎么抵得消水中体力的大能量消耗?舵工、桡板的都是需要强壮身体做本钱的,何况长年风餐露宿在船上,水气、雾气对人体的损害何其之大?他们面对天上的星星、水中自由的鱼儿叹气,谁能拯救他们?他们对于抗战的了解,还只是限于报纸和广播上的一些表面宣传,知道日本鬼子的可恨,虽然他们没有真正见过日本鬼子,但也同样已到恨之入骨的程度,他们也知道自己的木船、驳壳船在綦江河上所起的作用,所以他们在勉强维持一家人生活的情况下,还是得既出工又出力,冒着生命危险不间断地向重庆的兵工厂运输煤和铁矿砂。就是这样的一些驳壳船、木船,就是这样的一个个没有文化、不懂大道理、日夜生活在船上的綦江船工,硬生生地把几十万吨煤和铁矿砂一箩筐一箩筐、一小船一小船地运出去,让这些煤炭和铁矿砂再与其他的物质一起化学反应,其混合而成的产品作为前线将士的武器射向敌人,终于将日本鬼子赶出了中国。在欢庆胜利的那一天,有领导人在县衙门开大會讲话,有打着腰鼓的队伍游行于街上,唯独那綦江河上的船工们站在船头,微微一笑,听着那锣鼓喧天的声音,真的很过瘾。
十
每一块土地,都有她的灵魂。
每一条河流,都有她的魂魄。
綦江河,是一条英雄的河流。
船头的船工们本不想说话的,可一只只鸟儿从河上飞过去,叽里呱啦地飞过去,它们在说什么呢?谈论什么呢?肯定与抗战胜利有关。两个船工憋不住自己的嘴,低头面对着綦江河,有一段极简单的对话。
你说,抗日战争胜利了,人们会想到我们吗?
不一定。我看是个未知数,人们记住的一定是那些著名的将军。
记不清我们,倒也罢了,可我们的船呢?船工太渺小了,船恍惚还要引人注意一些,船上载着的可是重要的战略物资。
本来是这个道理,可船在人的眼里比船工重要。我们只有自己记住自己。
但愿有人能够记住我们,记住綦江河的这段历史。
綦江河,人们不应该忘记,任何人想忘记也忘记不了。这条河是好多人的母亲河,外地的人可以忘记,至少綦江河养育的人不会忘记。
綦江河从抗战的历史走向新时代的历史。
綦江河的河床宽窄变化不大,虽经几十年的疏峻,可航道的功能却处于萎缩之中,已经再也不会出现千帆竞发的局面,河道上几乎没有通行的船只,更不要说来来往往的木船、驳壳船。只有岸边临时停靠着的几艘供人们休闲的大小船只,偶尔有扁舟似的小叶船,极少渔夫打鱼用。
现在的綦江河少有船只,民国政府所建的每一座闸坝尚矗立在那儿。大智大仁大勇还在蒲河的河道上,大信大严大中大华大常大胜大利大民也在綦江河上,这些闸坝、船闸几乎没有变化,闸在,坝也在。
现在的县城綦江河段,尚有一只孤独的过河船在摇。
在城市里,人们习惯了挤公交车乘出租车,有点飘飘然的,则开着自己的车,不论昂贵还是便宜,主要美其名曰是提高办事效率,节省更多的时间。我们的城市是浮躁的,城里的大多数人是浮躁的。对于许多人来说,慢生活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步行丈量城市的大街小巷,数着天空中一闪一闪的星星,看着人行道边一天天长大的绿树和枝丫上开着的花朵,蓝色的城市低空里掠过的鸟影,但这样的城市风景或许并不是人们眼中的诗情画意。
一条河流穿越城市的时空,那是许多城市的选择。有了河流,也就有了阻隔,那是汨汨流动的水天生的姿态,有水就有隐藏的河谷,有凸出的两岸,谁又在乎这河谷、这两岸?河流的阻隔不是永远的,反而成为每一座城市最亮丽的风景线,在水上架一座桥,车行桥也好,人行桥也罢,车人共用的也不少,那是连接河东、河西的交通线。城市里于是就有了江景房,临河的房子也是江景房,那是地产商的一块肥肉,那是阻隔带来的经济效益。
有一个哲人说过:有了阻隔,才会有向往。
河流在城里成了阻隔,也成了向往。
河流上再多的桥,也只是城市里的一条路、一段路,成不了通途,河两岸的人始终处于一种向往之中。
对城市的向往也是对河流的向往,两种向往走在一块儿时,那就有一种城市与河流共同拥有的东西,这种东西在乡下常见,在城市里不常见。
那是阻隔和向往的桥梁,不是桥梁,是一种与城市里的桥梁有相似功能的东西,那就是城市里的渡河船。
渡河船也是一座桥梁,是一座可以移动的桥梁。
城市里的渡河船,常常被人瞧不起,原因是一条小木船,在城市里太多的桥梁之中显得太渺小,乘船的人也不多,其作用的发挥比起乡村来说,那真的有些大才小用,可大才小用也还得用。
一条河上没有渡船,哪像是一条河?
我所居住的城市,河流没有名气,算是长江的一级支流,穿城而过的河上也建了几座桥梁,几乎覆盖了整个城市,就是这样密集的桥梁也难以连接城市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那渡河船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稀罕物,成了弥补城市交通的老物件。
这只渡河船处于两座桥梁、旧城和新区的中间,铁皮壳夹带着木板铸成的一只小船,船篷再普通不过,确实有些小,准载也不得超过十五个人,过往的行人太少,船的码头都不规整,几块石头垒上的供行人等待,从河东等待去河西,那不是焦急的等,那是一种悠闲的等。
船老板是一个近六十岁的男人,我登上渡船的一瞬间,对这个摆渡人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全然没有一点陌生感。
舵爷,贵姓。我老家的人都这么称呼摆渡的人。
他愣了一阵子,看了我几眼,没有回答我的话。
这时候我才醒悟,他可能根本没有听懂我的问话,虽然我说的是标准的地方方言,舵爷也许没问题,出问题是在文皱皱的“贵姓”二字。
老爷子,你姓什么?怎么称呼?
这次他是听懂了,眼睛似乎闪了光:我姓陈。
住在船上吗?我第一次登上城里的渡船,新鲜感油然而生,总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想了解他的生活以及其他。自从进城二十多年,除了偶尔回老家坐过过河船,其余时间都是在与车打交道,哪里还想起渡船呢?
白天都在船上,晚上回家。
吃饭是家里人送吗?
不需要,我船上都有做饭的家伙什。
晚上没有人过吗?
白天的人都已经不多了,前后几百米都有桥,一般在晚上七点前拴船回家,有急事的人绕道过桥坐车也很方便,不会耽误事的。
一个月挣得了多少钱?
讲钱的话,真的还没多少意思。以前还有固定补助,现在是一个人一次一块钱,过年的时候增加到两块,人又不多了。一个月也就够我一个人的生活费。
我不喜欢坐在船舱里,那儿没有天空,走出来站在船头,河流上的天空好宽广和深邃,城市的喧嚣和繁杂一下子被脚下的流水冲走,冲得远远的。其实,我不太关注舵爷究竟能挣上多少钱?从内心里是希望这次我乘坐的船能够撑下去,那就希望舵爷能够多挣一点,让他有兴趣、有愿望从西岸到东岸,又从东岸到西岸。
一晃眼間,百米长的河东岸靠在前,我递上两块钱。想不到的是舵爷看都没看,还给我一块钱:现在不是过年,只收一块钱。
你就当成春节,不就行了吗?
如果纯粹是为了钱,我还真的不推船了。
船到了岸,我心中的疑问还不少,又不好再过多地打扰他,一脚跳下船头,船在河流上晃荡了一阵,我也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河岸。
本来想挥一挥手,却没有抬起手来,那是一个多余的动作,舵爷不会买帐的。
走出船舱,天空更是深厚,可我的心却悬吊,仿佛踏在河岸的土地上还没有在那水上的船舷上踏实,离开了水,离开了水上的船,我的城市缺少了水之波浪的韵味。回过头来,老陈的船又掉过头去,逐渐远离我的视线,船的尾巴上拖着一串串的波纹,波纹里有一条条大大小小的鱼儿吗?鱼儿翻起的波纹与船尾拖着的波纹有没有区别?我没有办法回答这样子的问题,我既不是船,也不是鱼儿,更不是綦河的水。
船离开东岸,我在平整的步道上行走,突然发现河的对岸有几条小小的船,并排在那儿,船身明显比渡船小许多,那是叶子形状的扁扁小舟,应该是不知哪儿来的打渔船。好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打渔船,不要说城市,就连农村的大小溪流中也少见。这些打渔人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长年蹲在河岸边?
我转身一看,视线之内却没有一个人,伸长脖子想把打渔船看得更清楚些,却被一条綦河阻隔着。
等一会儿,船里会有人出来吗?我想是有的,有船,即使是小小的扁舟是能载得动一个人的,怎么会一直静悄悄的?果不其然,突然从尖尖的船头冒出来一个人,原地转了一圈,看了看四周,又钻了进去。
一叶扁舟停顿在綦河边,那又是这条古老的河流上难得一见的风景,至于他们是不是真的打鱼?我本来是不怀疑的,可早晨和白天的河上,似乎没有见过他们的影子,他们是什么时间下河打鱼呢?
一条城市里的船,带给我无尽的遐想。
隔了几天,我又坐上老陈的船,关于工钱的争论还没有结束,那是我比较关心的事。不纯粹是为了几个工钱,他又更关心什么呢?
老陈,你在船上干了多少年?我又提起别的话题。
我是跟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船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几天不摸挠扁就手痒痒,所以渡口不再管工资以后,我还就靠着这坐船的人掏的一块钱,那也是我的劳动带来的微薄收入,推着推着还有一种幸福感,也方便了人们的出行。
哦,在城市里坐过河船,我都有一种幸福感。真的,车子坐惯了,偶尔到这个不显眼的地方坐船,真的是一种飘飘然的享受。
对头,来坐过河船的人,也不全都是为了节省更多的时间。就是来坐坐。
对于城市里的过河船,那不是天然的阻隔带来的,那就是一种向往,对于城市新生活的向往。
我的城市是幸运的,偌大的一条河流,桥多人多,居然还剩下这一只小小的过河船,供行人方便,另外的一叶叶扁舟只是城市的点缀,当不得要塞。
城市里的过河船,结识你,是我的幸运,更是这座城市所有人的幸运。
每一块土地,都有她的灵魂。
每一条河流,都有她的魂魄。
綦江河,是一条英雄的河流。
我常常游走在大常闸坝的岸边,因为大常闸坝就在县城,每一天路过的人们都可以看见它,我也如此。坝上常年有河水翻过,人过坝的机会不多,如遇河水不翻坝,不宽的坝也可以作为城市的南北通道,只是安全上没有保障,但也有人悄悄地在坝上走来走去。坝上行走的人也不是胆大包天,是想体验一把临河御风的感觉,在水的周围感觉水,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闸的邻居是岸,岸边是不允许人通行的,荒草包围着河岸,闸也显得孤苦伶仃,每天几乎没有过往的船。
掬起綦江河的水,仿佛我在掬起一段历史,这水、这段历史有温度,有热度。绝对不是生活中慢慢流淌的没有思维的水,这水一滴一滴、一珠一珠、一股一股、一束一束、一泓一泓流过綦江河两岸,它们之中的某一滴、某一珠、某一股、某一束、某一泓就可能是那一段歷史留下来的。从它们流动的声音中,我能听见那一段历史的枪炮声、飞机的轰隆声,还有綦江的老百姓运出去的煤炭和铁矿砂混合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既有将军士兵必胜的呼声,也有老百姓盼望抗日战争早日结束的祈祷声。
抿一口清爽的綦江水,仿佛把綦江河的历史吞进我的心中,这种感觉真好。
也许会有人忘记綦江河,那是因为时间太长,但时间太长不是理由。时间可以埋葬很多东西,可有些东西不能被时间埋葬。
也许很多人不会忘记綦江河,因为那一段历史,每一个中国人都不会忘记,怎么可以忘记綦江河呢?
綦上一条江,那是綦江。
綦上一条江上的闸坝,是我的幸运,也是我们的幸运,那是大智大仁大勇的中华文化,那是有信有严,寓言中华大胜利的民众思想。其实,是中华文化和民众思想綦在一条江上,那是我的灵魂我们的灵魂綦在一条江上,看着江水缓缓而过或是波涛汹涌,江面上有着一股力量在奔跑,人的灵魂也在奔跑,带着我的敬意我们的敬意,也许还有我的乡愁我们的乡愁奔向何方?
骑上一匹快马,綦上一条江奔向远方,那是我的綦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