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筱艳
日出时,梅·塔克骑上马,赶往树间村边上的树林。每隔十年她就要往那片树林里去一趟,与她的两个儿子迈尔斯和杰西碰头。
中午时,温妮·福斯特——树间村那片树林的主人家的千金——终于忍不住了,决定要试试离家出走。
日落时,一位陌生人出现在福斯特家的大门口。他要找人,但没有说找谁。
这是一本书的开头,它提出了故事中的三条线索:农夫要去找丈夫和儿子,富家千金出走了,陌生人要找人。这三条线索初看来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却也勾起了读者强烈的好奇心。好的故事,开头十分钟内就会深深地吸引读者的目光,而这个故事,只用了一分钟。
它将三条线索有机地编织在了一起,成为一个富有哲理意义又生动好读的故事,它就是儿童文学界“诺贝尔文学奖”级别的好作品,纳塔利·巴比特的代表作《不老泉》。
故事以那样特别的三条线索交待开头,作者的笔就顺着这三条线写了下去,三条线索如三条小溪,先是分开的,各自向前延伸流淌,读者们并不能一眼望去而得知情节,只能顺着小溪走下去,然而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第一条小溪与第二条交汇了,而它们又汇成了一条更宽阔,水流更丰沛(pèi)的溪流,继续往前,然后,它与第三条小溪又汇合了,此时,小溪成了河,河水激蕩有力,甚至可以说是澎湃,而这正是故事的高潮处,我读《不老泉》,既为故事的离奇曲折而动容,更为作者强大的叙事功力所折服。
化繁为简的叙述
我们来欣赏这样一个片断:
“就是在盖房子时我们才第一次发现有些不对劲儿。”梅说,“杰西从树上摔了下来……”
“我爬到一半高,”杰西抢话“想先锯掉些粗树枝,再把整棵树砍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一下没扶稳掉下来了……”
“他一头栽到地上,”梅打了个颤,“我们以为他准得摔断脖子,没想到居然连一根头发也没伤着!”
“没多久以后,”迈尔斯接过话说,“有一天傍晚,有一群猎人经过。我们家那匹马正好在林边吃草,然后他们开枪打中了它。他们说是把马看成鹿了,你信吗?不过重点是,马没有被打死。子弹穿过它的身体,但竟然连块疤也没留下。”
“后来是我爸被蛇咬了……”
“杰西吃了毒蘑菇……”
“我还把自己割了一刀,”梅说,“还记得吧?切面包的时候割的。”
不过,唯有已消逝的时间才让他们感到最不安。他们开垦好农场,住了下来,也认识了很多朋友。但十年过去,又二十年过去,他们才肯相信自己真的很不寻常。他们几个人一点儿也没变老。
“我那会儿有四十好几了,”迈尔斯伤心地说,“结了婚,有两个孩子。可我的样子看起来还是二十二岁。我老婆最后认定我是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于是离开了我,走了,把孩子也带走了。”
“还好我从没结过婚。”杰西插了一句。
“我们的朋友也一样,”梅说,“他们疏远我们,还传言我们一家都中了巫术,中了邪恶魔法,乱七八糟的。不过,也难怪他们,最后我们被迫离开了农场。我们不知道要上哪儿去,就顺着来的路往回走,流离浪荡的,像个吉普赛人。后来我们回到这儿的时候,这里当然变了很多。很多树都被砍了,周围也有人住下了,还有树间村——当时还是个新的村子。路那时也已经有了,但顶多只是条被牛踩出来的小路。我们走进被砍剩下的那片树林露宿,当我们再次看到那片空地、那棵大树和那口泉的时候,就想起了以前的事。”
这一段文字,用以交待塔克一家的离奇经历,那错综复杂的线索,贯穿近百年的情节,就借人物之口缓缓道来,百年的光阴在文字间倏(shū)忽而过,但你读时并不会觉得粗糙,并不会觉得潦草,妈妈的叙述,小儿子的插话,妈妈接着补充,大儿子提及新的话头,然后又是小儿子说,妈妈说,大儿子说,中间是作者简洁而又沉重的插叙,最后是妈妈伤感的讲述,读时你会觉得像在观看电影中的一场戏,人物的声调、表情、往事的闪回,画外音,那个一直沉默的父亲,等等,让这段经历的交待既迅捷又舒缓,既简白又凝练,既朴实又丰富,读者们一气读下来,就如同跟随着塔克一家走过了那近百年的岁月一样。
一部好作品,是不会仅靠故事情节来取胜的,故事必得承载着意义,承载着作者自己的思考以及她想传递给读者的思想。从这点上看,《不老泉》也是一部真正的优秀作品。
关于生命的思考
你不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你真的来到了不老泉边,喝了泉水你就可以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你会喝吗?
《不老泉》就将这样的一个有关生命的思考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摆到了我们的面前。
书中的主人公小温妮正面临着这样的一个问题:她偶遇到喝了不老泉的塔克一家,他们都非常喜欢温妮,也希望有新的成员加入这个近百年的、奇异地不再有人老去也永不会有新成员出生的家族。而故事开始时那个问路的陌生人,为了这样的一个长生不老的机会,不惜以身犯险。但是温妮最终还是拒绝了塔克一家,她选择了有尽头的生命,选择了慢慢老去,走向死亡。为什么?
作者并没有说教,而是在故事中给出了答案,作者越是写塔克一家人所经历的生命之难之苦,越是写他们即将面对的阴谋和危险,读者们越是对他们的经历感同身受,渐渐地,我们不再羡慕他们的长生不老,我们不再希望自己也落入那样的命运,我们渴望成长,渴望经历生命中的新事物和新的人,渴望走进新的岁月里去,不再惧怕老去,不再惧怕死亡,正如塔克所说:
“死亡是转轮的一部分,就在诞生的旁边,一个人不能只挑选他喜欢的那些,而不管其它的部分。参与这全体本是一种福气,只是这份福气却跳过我们家。生活虽是一种沉重的工作,但落在一旁,像我们现在一样,不但无济于事,而且一点意义也没有。如果,我知道如何爬回转轮的话,我会马上爬回去。你要活着,就不能脱离死亡。”塔克的声音突然粗厉起来:“所以你不能把我们目前这种情况,叫做活着。我们只是一种存在,如同路旁的石块一样,是一种简单的存在。”
越是经历就越希望活着,而不仅仅存在,所以,我们读到,小主人公温妮的情感在慢慢变化着,先是惊讶,然后是惊喜,再到恐惧,最后是同情。
在与塔克一家的相处中,温妮学会了正视生命中的痛苦,也接受了人必得死亡的事实。她为了让塔克一家有充足的时间逃跑,自愿顶替梅待在牢房里:
“她不敢睡,生怕会在梦中踢开毯子暴露了自己,连累塔克一家。她就一直躺在那里,睁大眼睛,心跳如鼓。她永远不会忘记雨点打在监狱房顶的声音,不会忘记木头潮湿的气味,不会忘记拯救塔克一家的那一片漆黑,不会忘记强忍住咳嗽有多困难。”
温妮的这段经历也将永远留在我们读者的心里。
七十年后,当塔克一家经过温妮的坟墓,看到上面的墓志铭时,这个故事也圆满了,我们对这个故事的期待也真正地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