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菁
新编历史京剧《赵武灵王》剧照 福建京剧院演出
新编历史京剧《赵武灵王》,是剧作家郑怀兴基于历史史实改编而成,剧情讲述了战国时期赵国国君赵雍在位高权重之时,废长立幼、匆匆让位,失去权力的苦涩让他在懊悔中做出了一些不可挽回的错误决定,以致赵国政局动乱,最终被困沙丘宫,悲愤而死。该剧由福建京剧院历时多年打造,入选国家艺术基金2018年度大型舞台剧和作品滚动资助项目。
郑怀兴在这部历史剧的创作上,有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独特思考与解读,且以虚实相生的写作手法,为该剧营造出超时空、强烈的悲剧色彩,从而用带有现代意识的笔触,表现了人物在历史局限中的无奈和挣扎。但是,造成赵武灵王悲剧的原因究竟为何?
赵武灵王一生曾立下赫赫战功,最后却被困在沙丘活活饿死,结局异常悲惨。纵观史实,造成赵雍悲惨命运的因素有很多。首先,他早年提倡“胡服骑射”,引起叔父赵成的不满而结下梁蒂,因此为故事的发展埋下隐患。其次,后来沙丘宫变,就是新君赵何听从了赵成的谏言,未将年富力强的赵雍放虎归山,并将其囚禁在宫中活活饿死。但造成赵武灵王悲惨结局的最主要因素,并不是赵成的打击报复,而是赵雍自身性格。系因他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听不进良臣忠谏,尤其是对吴娃的过分宠爱。故而,郑怀兴在塑造赵雍形象时,将他置身于多个层面去考虑,如此刻画使得赵雍的人物性格更加立体、丰满。于是,赵雍在这无形的、杂糅交错的关系网之下,被笼罩了一层又一层的悲剧阴影。
新编历史京剧《赵武灵王》剧照 福建京剧院演出
吴娃在本剧中虽着墨不多,却是十分重要的女性人物。她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凯旋而归的赵雍思念中:
“此刻孤急盼回宫报捷去,与夫人一别月余似经年!身在外无时不把卿思念,那旧梦常常重现于眼前。”
如此真情表露,不得不让观者对吴娃这个人产生强烈的好奇心。
帝王为九五之尊,万事且以国事为重,因此对一国之君的爱,必然是建立在坐拥天下的基础之上。显然,对于赵武灵王来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美好愿景只能是奢望,如若一意孤行,只会被后人诟病是沉迷于女色的“昏君”。但是,赵雍对待吴娃的态度恰恰是犯了这一君王大忌。
据史书记载,在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的初期,首先即遭到以他的叔叔公子成为首的一些人的反对。赵武灵王为了说服公子成,曾做了大量的游说工作,使公子成最终同意胡服。在做完公子成的工作之后,仍有一些王族公子和大臣极力反对。最终,在大臣肥义等人的支持下,下令在全国改穿胡人服装。可在本剧中,艰难的改革之路却被赵武灵王做出了这样阐释:
“夫人,十年前的今日孤穿着你亲手缝制的首件胡服上朝,惊动朝野,举国起而仿效,从此‘胡服骑射’,蔚然成风!赵国能有今日之强盛夫人功不可没呀!”[1]
古人非常迷信梦境,赵武灵王也是如此。他曾梦游大陵,见到紫雾腾腾中有一美人抚琴而歌,而那梦中美人就是其爱妃吴娃!如此寓意祥瑞的梦境,再加上赵雍对吴娃的绵绵爱意,遂使吴娃恩宠不断。其实对于君王来说,宠幸妃子本不是坏事,可一旦影响到政治决断,干系国家大事,那便是天大的事了。
在本剧中,吴娃尽管在初次登场时抱恙,手中却拿“针针线线寄妾心”的胡服在郊外迎接心爱之人。这样的女子不谗不媚、关切有余、赤诚待人,因此她并非是传统意义上容颜美丽、气质非凡,却心机深沉的后宫妃嫔。或许正是这份真心,让看惯了人心险恶的一代君王迷了眼、乱了心。果然,赵武灵王感情用事,不仅夸大了吴娃对“胡服骑射”的作用,还把对吴娃的宠爱转移到赵何身上,武断地做出废长立幼的决定;然而赵武灵王迨政变发生后,又出于对爱妃的爱意,萌生恻隐,庇护其叛逆行为。所以这一系列的不幸,都是赵武灵王因爱欲、冲动而深埋的祸根、衍生的苦果。
赵雍的长子公子章,本来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太子,却由于赵武灵王对吴娃的儿子爱屋及乌的宠爱,突然被废。这对被废位的赵章来说,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力回天。在这期间,田不礼不断煽风点火,让公子章那点死灰竟又复燃了。于是,等到分封二王的消息传来,彻底把赵章内心深处埋藏的恶魔激化了出来。皇位散发出令人无法抵挡的芬芳,使得赵章忘却父子亲情,深深迷醉于权欲的诱惑下。可悲的是,赵章那极速膨胀的欲望,也使得道德在步步沦陷,这俱是拥有王者和父亲双重身份的赵雍,将情感、权力进行博弈的结果。
在本剧结尾处,化为幻影的赵章说:“主父……难道你忘了,我是被你害死了。”这句话很残忍,但也绝对无错。因为正是赵章一手“杀”了父子亲情,同时也“杀”了儿子良心、“杀”了儿子的人生。不得不说,悲剧潜藏的祸根在这里已经被挖掘出来了。
公子何在老臣肥义口中是:“虽年未弱冠,却英明天纵,果毅过人,处理朝政,有条不稳”之人。如此优秀的公子,可悲的是他的命运,却被与自己有着血缘亲情的父亲操纵着。都说父爱如山,因为父爱是高大的、深沉的、稳重的,然而,赵武灵王给予儿子们这种爱是有条件的,因此成为了压垮、隔绝父子亲情的“大山”。
赵何初登王位时,赵武灵王没能像退位时承诺的那般不再干政,也没能像一位过来人那样告诉儿子为君从政的经验教训,而是一心想着“一国两王,相互制约,皆听命于主父,孤依然可收回大权,总揽大局……”赵武灵王过度沉迷于权力地位给他带来的美好感受,仍然妄图支配,那早已成过眼云烟的国家大事。等到赵何威严初显,赵武灵王身上那种“君父错位”的情况才越发明显。归根结底,这是由于赵武灵王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错误认同。身份认同问题指的是:在传统文化受到新兴文化及本地文化受到外来文化挑战之时,处于弱势地位的人和受到传统文化影响的人不仅产生身份迷失感,而且为自己文化和精神家园的崩溃感到痛苦和沮丧。[2]由此概念看,大众就不难理解赵武灵王种种令人诧异的举动了。伴随赵武灵王欲望的深化,儿子们心理异化的情况也出现了。
对赵何来说,从太子到君王,人间天上的改变虽是父王带来的,但随着父王“一国二主”想法的出现,因守护现有位置危机感的出现,逼使他在父亲和王位之间做出选择。显然,王位的诱惑遮蔽掉了父子亲情的光芒。
对帝王之子来说,权欲是世上最不可抗拒、甚至超越一切存在的东西,当私欲喷薄而出的那一刻,人的冷静理智、曾经的伦理道德都沦为权欲的附属品。当无边的父爱受制于权力、物质之时,这种爱还能纯粹、持久吗?答案一定是否定的!赵武灵王的父爱正如上述描述那般脆弱,因此,他的悲剧也源于自身身份认知混淆带给儿子的异化。
赵国大臣田不礼本是赵章之傅相,他区区一句“吴娃为子夺江山”,就点燃了深埋在赵章心底的不满之火。田不礼说这话的目的很简单,他希望太子章能够夺得赵国王位,因此自己也能步步高升。其实他的做法就是“善补时机兴风浪”,一步步诱导赵章走上篡位夺权之路。因此,赵国腥风血雨的内乱,赵雍血泪斑斑的结局和他不无关系。
安平君赵成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政策的反对者。金殿上,安平君赵成着宽袖长袍,有意挑衅赵雍曾制定的“胡服骑射”制度,虽然赵武灵王恼羞成怒,却被新君赵何三言两语随意地将问题带过。出现此番情况,系因赵武灵王一直沉浸在对王位的不舍、对权势的留恋中而无法自拔,故未能察觉这看似平和的朝堂,实已经翻起了滚滚暗涌。这就是以赵成为代表的反对者,并未真正诚服于拥有曾经政权赵武灵王,那么当然也对如今丧失高位的赵雍不屑一顾。然而,赵成不仅仅是一个为所欲为的权臣,他还是一个独具慧眼的智者。在赵成一出场时,他就一语道破赵雍的性格缺陷——“随心所欲似顽童”、“霸业初成便癫狂”。按理说,赵成作为赵雍的叔父既然有此觉悟,就应该及时谏言献策以匡正错误;可他非但没能及时止损,还有意挑衅讽刺,任由赵雍一错到底。有人会说,封建君主制度秉持皇权至高无上的原则,造就了帝王不愿接受逆耳忠言的状况,这样的制度当然会限制臣子们上表直言。这恰恰就是恶性循环:帝王之心会慢慢变化,难再容人,臣子之心会越发深沉,言不由衷。此类危机四伏的君臣关系,却一次次被已然逝去的那一声声“千秋千秋千秋秋”冲击得烟消云散。而这悲剧的大幕,正被赵雍缓慢地拉开。
相国肥义是本剧引人注目的另一位悲剧人物,通过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可以反映出他的的性格特点、悲剧结局,也恰恰与赵雍互为对照。
因肩负国家社稷的重任,肥义本人能够义无反顾地在赵雍意图禅位时直面他的独断和昏聩,肥义曾满腔赤诚地认为,自己的执着可以被君王看到并且接纳,但他忘记了一个臣子应该要服从君王意思,因为朝堂之上没有什么据理力争的借口,只有服从关系。再次,“一让王位便丧权”的状况日益加剧,终于冲击到赵武灵王原本刚愎自用的心灵,冷酷易变的人际关系也让他处于愤懑的状态。于是,从高位跌落所产生的巨大反差开始不停地折磨他。此时此刻,他才想到当年没能听从肥义之言,为此无限悔恨。
但是当赵雍再次求助于肥义时,肥义的恳切言辞,不仅依旧没让赵雍的错误之路止步,反而再次诱发出赵雍不甘位低、内立二主的想法。在沙丘之变前夕,肥义以一个从政者的敏锐率先察觉到了政变阴谋,并以炽烈地英雄姿态狙击邪恶的反叛者。然而,结局终究是飞蛾扑火。
悲剧是“有价值的毁灭”,这不仅预示了悲剧献祭者的高贵,更多表达了这种高贵是平等精神下的深刻心灵——具有反抗意识,兼具高尚的道德,对真理的坚守。[3]肥义的牺牲正是上述精神的体现,也恰恰从另一个角度反衬出赵武灵王悲剧道路的必然。
年少继位的赵武灵王,曾一度力排众议实行“胡服骑射”政策,同时加强军政改革,大大增强了赵国国力;他也曾一度攻取中山,雄心勃勃预求得到称霸六国的机会……这一系列的举措均彰显了他的雄才伟略。
但就悲剧理论来说,悲剧人物之所以遭受不幸,是因为他犯了某种能导致严重后果的错误,本剧主人公赵武灵王也是如此。在整出剧目的初始,剧作家郑怀兴不仅为大众展现了这样一位志得意满的君王,同时还将他沉迷功绩、享受尊崇、在自得意满中丧失理性的一面展现出来。
面对忠臣的好言相劝,赵武灵王刚愎自用、不纳忠谏。当他作出禅让决定之时,群臣望其三思,可他一再以赵国兵强马壮,决策英明神武为由,拒绝纳谏。很多人也许难以理解赵武灵王为什么会有如此执拗反常的表现,如果我们把上述情况放到一个长期进行独裁统治,拥有绝对权威的君主身份上看,这个问题就很容易理解了。
一方面,万人之上的地位,可以使他尽情放纵自己的欲念,以突显伟大的形象。同时,长期的专政集权,使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然而,当赵武灵王放弃王位时,他仍幻想着可以继续掌控新君和国家,而悲剧就因此产生。接下来出现的诸如金殿受辱、分封二王等事件,更一次次撞击着他原有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可以说,赵武灵王感受到了诸般暖与冷的变化关系,直到信念崩塌,以悲剧落幕。
新编历史京剧《赵武灵王》剧照 福建京剧院演出
另一方面,赵武灵王长期的自得意满,使他未能及时察觉朝堂潜在的危险。安平君赵成在金殿上着宽袖长袍,有意挑衅赵武灵王曾制定的“胡服骑射”制度,虽然他恼羞成怒,却被新君赵何三言两语将问题随意带过。出现此番情况,赵武灵王一直沉浸在对王位的不舍,以及对权势的留恋中无法自拔,故而未能察觉此时朝堂中的一切已不受他制约。其实这种危机可以当作是沙丘之变的早期预兆,只是赵武灵王已丧失清醒的头脑。再者,当他看到高大的长子向幼弟屈尊叩拜,心有不忍,自得意满地忽略朝堂纷杂的环境,决定采用分赵立二王的办法分裂国家。如此危及国家存亡的举措,这种亲手分裂国家的行为,居然是赵武灵王这个赵国前国君所施行。显而易见,赵武灵王势必会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终于政变发生了。曾经“文攻武略古今罕”、“霸业追晋文齐桓”的赵武灵王成为了“须发全白,衣衫褴褛”的落魄之人,无数次的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之后,他开始出现幻觉,他把冲出行宫的希望再一次放到大红马身上,可是幕后将士的一句:“大红马早已撞墙而死了!”又硬生生地把赵武灵王拉回到残酷的现实。赵何的幻影道出赵武灵王自作孽不可活的真相;赵章的幽魂道出王权对父子亲情的异化;肥义的亡灵道出引发赵国祸乱的原由;赵成的真身则道出了赵武灵王本剧的第一个的弱点——重女色。四人的犀利言辞将赵武灵王的悲剧历程层层剥开,大众可以正面或侧面全方位地感受赵武灵王的形象。未待赵武灵王对自身经历有深切悔悟,暗自赶来营救的优孙,传递出吴娃于沙丘祸乱之夜撞柱而亡的消息,这成为压垮赵武灵王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不曾想,在人生最低点曾为自己带来最后温暖的优孙也在自己面前遭杀害。一连串的刺激和打击使得赵武灵王处于迷狂状态,他听到了这一生最难忘的琴声,见到了这一生最爱的女人,迎来了接他出宫门的大红马,可这一切只是被困三月的一朝君主,在生命最后一刻虚无缥缈的梦境。依枯树而立,作跃马扬鞭状,渐冻僵如冰雕般的赵武灵王,就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身影。
赵武灵王的苦难,可以用本剧最后的情境描写以作总结:狂风怒号,大雪飘洒,犹如为赵武灵王奏一曲无字之哀歌。[4]本剧描绘了一代英主“断崖式”的悲剧历程,而作者郑怀兴却用细腻的笔触,揭示了权势、欲望对灵魂与人性的吞噬过程,这个过程在悲痛的转变中夹杂对人性的思考、对生命的感叹,大众也会在其中感到心灵的净化和洗礼,而这恰恰也是笔者通过本文想传达的一些感受。
注释
[1][4]郑怀兴.赵武灵王[J].福建艺术,2014,(1):71、97
[2]廖金罗.再论李尔王悲剧根源和悲剧意识[J].长春教育学院学报,2015,31(6):23
[3]张之薇.献祭—中国古典戏剧悲剧精神论[M].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