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满航
一
罗教成刚看几页书,就生出迷蒙的睡意,顺势关了台灯躺下。
半个小时过去了,罗教成仍扭来扭去睡不着。他在心里把这一切的原因归结于身体没有安置妥当,于是抬起身子,把枕头往左边扯了扯,侧了脑袋继续睡。不管用,他仍是不舒适,就再往右边扯了扯,却还是没有带来哪怕一丁点的触觉改观。罗教成不甘心,又开始折腾顺条摆在床上的身子:往里面翻转,贴住了打着轻鼾睡得正香的刘静歌,被“肉挨肉九十度”蒸出汗来,无法忍受;又往外腾挪,尺度稍稍大了点,半边悬了空的身子竟差点掉下床,赶紧再往里挪挪。焦躁不安的夜晚如同魔鬼施下的魔咒,罩住了他,折磨着他。不知哪家停在楼下的汽车被侵犯了,尖锐的报警声此起彼伏,有被惊扰的居民操着脏话骂街,罗教成也想出去骂上一阵。
罗教成实在睡不着,索性起身坐了起来。他点了支烟,还没吸几口,刘静歌就被呛醒了,她在黑暗中用手使劲扇着:“这都几点了,还不睡?”
罗教成不答话,把头搭在床靠上,闭了眼,一缕一缕往外吁烟。
“又想那事?”
罗教成长长地叹了口气。
“睡吧,別想了。”
“哎——干了十六年,能不想吗——哎”罗教成接连叹气。
“找他再说说。”
“哎,怕是没用。”
“你们以前有交情,再说,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以前不比现在,人家是官,咱是兵,人家跟咱有啥道理可讲?”
“那就认命了?”
“还能怎样?”
“哎——”
“吁——”
刘静歌也没了睡意,和罗教成并排靠着,扭头想对罗教成说什么,没说,又把头扭了回来,却是不甘心,还是说了:“实在不行,咱就回老家。”她的声音随着情绪的激动陡然高了起来,“你的技术这么好,还怕找不到好工作?”话出口,脑子里又闪出另一桩事,情绪受到感染,声音随即回落,“嗯,就是得折腾一回罗洛,如果转学回老家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这个疙瘩刚拧上,又想起来一桩,声音更加地低了,“哎,还有这房子,好不容易熬到不用住出租屋了,还费了好几个月装修,这下倒好,又得回老家重新找房。”比房子更令刘静歌可惜的,是费了颇多周折才得到的工作,嘤嘤嗡嗡地说,“要真是回到老家去,我又得失业了。”说到最后,刘静歌不得不被冰冷现实胁迫着改了口,“要能留下,该有多好。”
罗教成何尝没想过这些,可一桩桩被刘静歌抛出来,就像把布满尘埃的角落里的蜘蛛网一圈一圈从他的头顶缠到了脖子上,他从肉体到心灵都是抗拒的,却不得不接受。那就是他的生活,那就是他必须面对的无可奈何。罗教成把未抽完的半支烟戳进烟灰缸里,不耐烦地说:“行了,睡吧,睡吧。”他用被子蒙头的瞬间,伸出手去,粗暴地关掉了台灯。
“哎。”刘静歌把一声长长的哀叹融进了黑夜里。
“睡吧。”罗教成又催促。
“哎。”刘静歌又叹息。
躺是躺下了,两人却都被事揪着,而且是关乎家庭未来走向的大事,所以根本无法安然睡去。一个在这边翻来覆去,一个在那边辗转反侧。
罗教成从前往后把那件事情捋了捋,越捋越感觉到绝无希望了。
二
演习预定在总部首长到达的那天下午开始。
罗教成正通过指控室的大屏幕巡查各个演习点位的准备情况,却传来一阵“腾腾腾”的脚步声,扭过头去,看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副参谋长姜毅然进来。他早已习惯了姜毅然的“无事三分急”,并不觉出异样。姜毅然把一个座位牌塞到罗教成手里:“老罗,快快快,十万火急。”
罗教成接过牌子,等着有十万火急事情的姜毅然把话说完。
姜毅然终于把一口卡在喉咙的气喘了上来,顺带着,咽了一口干扰他急于表达的唾沫,急切说:“老罗,快快快,去训练场的观礼台,撤下黄志民的牌子,换上这个黄志明。”喘口气又说,“快快快,十万火急。”
罗教成翻过牌子看了看上面的“黄志明”三个字,为难地说:“参谋长刚才还说让我在机房寸步不离,各个点位要有啥情况得及时向他报告。”
“每个点位都有人负责,能出啥情况,现在主席台上的情况才是最要紧的情况,你想想,演习搞得再好,领导名字整错了,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我们就算忙得头脚冒烟,又有什么用?”又说,“你看,现在司令部的人都撒到各个点上了,团长打来电话说基地那边把名字弄错,要赶紧换牌子,又说让我把会议室的迎检软件再捋一遍,出了问题我负责,我也想分身把啥都干好,可是分不了啊。”并再次催罗教成,“快快快,千万别给耽搁了。”
罗教成的编制是二营的四级军士长,人是团司令部指控室的技师,姜毅然是主管他业务的上级,就算罗教成心里惦记着参谋长的吩咐,就算罗教成明白“守土有责、守土负责”的道理,可姜毅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没了回旋余地,他不得不按照姜毅然“快快快”的要求跑一趟训练场。
首长还在从基地来团里的路上,各参演要素也都在事先划定的准备区域各就各位。训练场没什么人,罗教成狂奔过去换完牌子正准备再狂奔回指控室,毕竟,还操心着自己那摊子事呢,却被带着几个参谋巡查场地的基地信息化处处长于鹏辉叫住:“罗教成,这块儿你们通信团谁负责?”
“副营长。”罗教成觉得不妥,又改口,“哦,处长,嗯——”
“到底谁负责?嗯?”于鹏辉鼻音提得高高的,追着问。
罗教成转着身子四周望了一圈,既没见到团长,也没见到参谋长,演习分好几个点位,见不到人,他也闹不清这里谁负责。不知道,就没法答。
“可能——是团长吧。”罗教成含含糊糊地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咋还可能上了。”于鹏辉板着脸。
罗教成也委屈,团里为了这次演习虽说大会小会开了很多回,但都是团里的领导和各要素的干部参加,他这个佩戴四级军士长军衔的技师虽说有时也进到会议室去,但都干些挂挂横幅倒倒水之类的保障工作,哪里知道哪个点位谁负责。现在被问到了,不说不合适,说了又被挑了毛病。
“你看这电缆,怎么能裸露出来,看着碍眼不说,还容易绊倒人,是很大的安全隐患。”于鹏辉命令说,“不管你们团谁负责,我把这个问题给你点出来了,你就负责抓落实。”问题点完,于鹏辉带人继续去别处检查。
走出一段了,于鹏辉又扭过头来老远喊着问:“能落实不?”
“嗯,能。”
“能落实就好,四级军士长了,跟干部一样,工作上要主动些。”
“嗯。”
“别出岔子,有啥问题我就找你。”
“是。”
于鹏辉刚离开,罗教成就急着找胶带想把裸露的黑色电缆包起来,可是转了一圈,除了座位牌和矿泉水,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什么都找不到。这边没法应付,那边又想起指控室的事,就想打电话给团长或者参谋长把情况汇报一下,他也好抽身,可兜里一摸,才想起刚才走得急切,手机落在指控室的桌子上没带。越急越乱,又见不到团里的人,罗教成脑门子渗出密密一层汗。干转悠也解决不了问题,他转身朝团机关狂奔而去。
“换过了?”
“嗯。”
姜毅然急忙從罗教成手里拿过“黄志民”的座位牌,仔细核对无误后,舒了口气:“得亏发现早,要不然我就得年底打背包走人了。”他转身要走,却被罗教成叫住,说了于鹏辉发现问题并要求整改的事。姜毅然“哦”了一声,又说,“那边不是参谋长负责吗?”罗教成说,“可没见到他人。”
“好了,你别管了,我一会儿给参谋长打电话说一声。”
“嗯。”罗教成想叮嘱姜毅然别忘了,话到嘴边,没说出来。但心里总归是不踏实的,就又说:“于处长说回头他还要再去检查。”
“知道啦。”
一去一回耽误了十几分钟,罗教成怕出什么岔子,盯在大屏幕前,一个点位一个点位切换着看了一遍,还好,都按程序正常进行,没有什么意外情况。他想起裸露的电缆,镜头推过去,还在露着,远处看,确实有碍观瞻,想着姜毅然告诉参谋长后,问题应该很快就会解决,就把镜头切换到观礼台的居中位置,多次调适,恰好把镜头对准“黄志明”的座位牌。
中午起床号响过不到十分钟,演习正式开始。
罗教成没法去演习现场,他也不能再用鼠标随意地切换画面,而遵照指示定格在以“黄志明”为中心的区域内。叫“黄志明”的首长看起来五十多岁,中等个,清瘦干练,他从一开始就不断地点头。虽然看不到演习的现场,但从首长的点头里,罗教成能想见生龙活虎整齐壮观的演习场面。
正好是预算的二十分钟后,演习结束。首长下了观礼台和官兵握手。
罗教成紧紧地盯着屏幕,好像他此时也是参演官兵的一员。虽然作为技术兵他很少走上前台,更多是在幕后搞保障,但每一次任务圆满完成或者演习顺利收官,他都和战友们一样感到荣耀和自豪。首长和每一个人握手的时候,官兵都会高喊“首长好”,真是有气势,让罗教成也热血偾张。
“天呐。”罗教成下意识地惊叫起来。
罗教成傻眼了,镜头跟随首长握完最边上一名战士的手后,在战士的侧后方,他看到了裸露出来的黑色电缆,那样刺眼,和正在直播的热烈场面格格不入。他转身跑去会议室找姜毅然,没见人,他又返回指控室。
“天呐。”罗教成不断地重复着,急切,纠结,不知如何是好。
罗教成漫无目的地在指控室转圈圈,却沥尽脑汁也想不出补救的办法。
罗教成不确定姜毅然是不是忘记了给参谋长打电话。
罗教成不确定会不会是参谋长接到了电话却忘记了把电缆包起来。
都乱了。罗教成这会儿的脑子更是乱得如同一团撕扯不清的麻。
三
演习很顺利,首长对基地领导的带兵水平给予高度肯定,基地开会,又把同样的肯定给了团领导,团里紧接着通报表彰了一批台前幕后的有功之臣,皆大欢喜,圆满收场。自始至终,并没有人提及裸露电缆的事。
罗教成思来想去,也决定对电缆的事只字不提。不去问姜毅然有没有打电话,也不去问参谋长知不知道有这事。就权当那天中午打了个瞌睡做了个梦,人醒了,梦也就散了。心里疙瘩这样一解,他也不再为难自己。
距年底没多长时间,罗教成坐不住,他琢磨着,也该为套改三级军士长准备准备了。革命工作干了十六年,回回到了套改的时候他都心神不宁。其实换了谁都一样,每次套改,都有能晋升和晋升不了两种情况。能晋升最好,在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岗位熟悉的人群中继续干驾轻就熟的工作;晋升不了,则要复员,离开部队,离开第二故乡,离开朝夕相处的战友,去陌生的环境中重新打拼。出了校门就进营门,要让罗教成回去,他真不知自己能干个啥。他自打到部队后就从没想过回去的事。没想过不是缺乏远见,而是不愿意想,不愿意想是从离开那天起就压根没打算再回到秦岭脚下那个山旮旯里的老家去,他不愿意见到那些奇形怪状的青色石头,石头如刀,扎得他心疼。更令他心疼的是已经阴阳相隔的父亲,还有沉淀在心底里那些没法说出来的往事。罗教成在部队的努力配得上他那份毅然决然的狠劲,虽然与一次考军校和两次提干失之交臂,但他不灰心不气馁,不放弃不抛弃。十几年前起,他就是指控室说一不二的技术权威,虽说当时年龄小军衔低,干工作却没得说,遇有重要任务和演习,领导都点名说:“记得让罗教成也参加”。一个兵能干到这份上,在团里也算是顶到天了。
一个兵能优秀到随时随刻被领导挂在嘴上,按说套改高一级士官也不是多难的事。十六年里,罗教成虽然回回在套改的时候都捏着一把汗,但凭着一身真本事和领导无以复加的认可和厚爱,次次都是毫无悬念地顺利晋升一级。从义务兵、下士、中士、上士到四级军士长,当年的白面书生一晃也过了而立之年,奔四去了。这一回,是他到军营后,第五次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这一回,较之以前的任何一回都更加意义重大。这一回,老婆刘静歌和儿子罗洛对套改的期待更甚于他。对这一点,他清楚得很。
“老罗,这一年一度的士官选取就要开始了。”
“嗯。”
“我呢,今天代表组织正式地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哦。”
“是愿意留呢?”教导员比罗教成小五六岁,戴着黑框眼镜,刚毕业到营里实习的时候,他分在罗教成班里,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但凡请教必是一口一个“罗班长”,脆生生的,小心而谨慎,知礼而庄重。定衔后先当排长,不到一年晋升为副连长,在副连长位子上考了个政治学院的研究生,毕业后据说想留校不成,又回连里。紧随着罗教成一次次晋升为上一级士官,他也一步一个脚印成长为正营职教导员。随了营长和营里的老士官,私下里他也把罗教成喊作“老罗”。他故意端着,显现出代表组织的那份代表性来,像每次在会场上的语气,“或者你还有其他的打算,比如复员或者转业?要留呢,我们就做留的工作,要不留呢,我们就做不留的打算。”
“嗯,听组织安排。”
“这回组织可没法越俎代庖,得先听你的意见。”
“留吧。”罗教成低声说,“这么多年了,也舍不得走。”他搓着手,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总算把心中强烈的诉求抛了出去,才坦然放松了。
“看吧,我就知道你肯定留的。”教導员把表情从会场里拉了出来,也不再代表组织了,眉飞色舞地说,“三级军士长可不一般哟,妥妥地能干到退休,在干部序列里,就相当于师职干部了,可不容易。就算咱们的团长政委,还有基地机关的那些处长们,你看看,能有几个干到师职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都在团职岗位上转业了,想在部队干到退休,至少在基地来说,不是万中选一也是凤毛麟角。”他一番分析和品位,又瞪大眼说,“当然,你干到今天也是不容易。”又说,“记得呀,到时候一定要请客。”
“成不成还不一定呢。”
“妥妥的,一营的老陈班长今年退休,腾出来一个高级士官的指标,这个你是知道的。”
“可这次四级干满的也不止我一个?”
“刘德贵是外单位调来的,才几年?谁认他?怕没几个人投他的票。”
“还有三营的金立强呢。”
“金立强的事你不知道?”
“啥事?”
“去年,金立强在外面瞎搞,老婆都闹到政委那儿去了,常委会上都定了,按照全程退役让他当时就走,可后来一个基地的领导打招呼,说再有一年他就四级军士长干满,让通融着照顾一下。政委顶着不从,最后还是团长给政委做工作,才把金立强留到今年,你说,他还能晋升三级?”
“哦。”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教导员说,“你倒是该盘算盘算,到时候该请我们到哪里庆祝。这么大的事,可别想在小饭馆糊弄一下就过去了。”
“那不能,那不能。”
罗教成神清气爽,陡然间对未来多出一份快乐的畅想。
四
从传来消息到走马上任,前后不到一个星期,全团官兵都始料不及。
罗教成更是想不通,新来的基地政委为什么要这样对调干部。
原来的信息化处处长于鹏辉成了现在的通信团团长于鹏辉。对于别人,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但对于罗教成来讲,却隐隐多出一份忧虑。
哎,不得不再次提到让罗教成纠结百千的电缆。
罗教成又在心里怪怨起姜毅然来,要不是他让自己去换座位牌,就不会去训练场,要不去训练场,就不会碰到于鹏辉,要不碰到于鹏辉,就不会有电缆的事,要没电缆的事——就不会平白无故受这牵连和纠结。
可是,这个时候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罗教成又后悔起来,应该事后第一时间给于鹏辉解释为什么散乱的电缆应该包起来而没有包起来。一五一十,有啥说啥,不推诿,不扯皮,原原本本地让他知道,自己在训练场找不到胶带,就回到指控室把情况汇报给了副参谋长姜毅然,姜毅然承诺不让他管了,并且说打电话告诉参谋长来处理。这样的话,他已经没了去处理的义务,当然,更没有这个权力。
可是,于鹏辉会相信他的这个解释吗?
他又思忖起来,是不是应该就这个事再去找姜毅然问一下,他当时到底有没有打电话给参谋长说电缆的事,如果说了,他就去问参谋长,当时到底是忘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干扰,导致了散乱的电缆还是散乱的电缆,而没有遵照于鹏辉的命令。最起码看起来,那堆电缆没有任何被重视和被干预过的痕迹。摸清了来龙去脉,就算新任的团长于鹏辉冷不丁什么时候问起来,他也可以从头到尾不卑不亢地讲给他。罗教成想了,讲给于鹏辉的目的不是为了推脱责任,也不是为了抹黑参谋长或者副参谋长,而是证明自己当时对于鹏辉的话非常重视。虽然这个重视有点弄虚作假的嫌疑,最后也的确没落实到具体行动中,更没有达到于鹏辉想要的结果,但那是另一码事。罗教成当下只想证明一个事,就是他对于鹏辉一直以来的尊重。于鹏辉多年前从外单位调到二营当副营长,别人都背地里笑话他外行管内行不懂业务,罗教成却很尊重他,给了他一个副营长能够得到的所有尊重和礼遇。当然了,于鹏辉也对罗教成同样尊重和礼遇,给罗教成讲怎样做令人信服的班长,如何规划在军营的成长路径。罗教成心里有数,这些对他之所以能成为现在的他影响深远意义重大。相处不久,于鹏辉调到基地机关当参谋,后来又回团里当副团长,及至当信息化处处长到现在又折回来当团长。于鹏辉以前重感情,他从基地下到团里检查工作,每次见到罗教成总是问“又带了几个徒弟?”或者调侃他“不要每回比武都参加,也给徒弟留点机会。”团里人都知道他俩关系不一般,罗教成也觉得于鹏辉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可那天在训练场相见,于鹏辉说话却硬生生的,分明像是在训斥一个新兵。罗教成心里不美气,可这不美气顶多也就是转瞬即逝的一口气,不会上纲上线,不会升华蜕变为对于鹏辉命令的视而不见。
可是,怎么去问姜毅然?怎么去问参谋长?不管姜毅然的电话打还是没打,散乱电缆没人管的事实放在那里。脚趾头都能想明白,这件事情的责任要么在姜毅然那里,要么在参谋长那里。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人追责也就没人担责,再说那次的演习也是皆大欢喜,不会有人要回过头去为那些莫名其妙的散乱电缆承担什么责任。他要再提起,明显的是兴师问罪,要么问出姜毅然的罪,要么问出参谋长的罪。就算事情整明白了,到头来,可能是非但没给于鹏辉解释明白,还把自己的直接上司给得罪了。
哎,真是焦虑得脑门子疼。
几天时间里,罗教成吃不好,睡不好,一心想着和于鹏辉把这个关于电缆的疙瘩怎么解开。解疙瘩不是为了讨好于鹏辉,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污损姜毅然或者参谋长,而是不敢在年底晋升的节骨眼上造出意外。
于鹏辉现在是通信团的团长,而罗教成是通信团一个斗志昂扬摩拳擦掌预备晋升三级军士长的四级军士长。如果说一个团长能决定谁由四级军士长晋升为三级军士长,那绝对是吹牛皮,毕竟还得经过官兵选举、营党委上报、团常委研究等诸多环节,不是一个人能够拍桌子决定的,但一个团长却完全能够踢碎一个四级军士长晋升三级军士长的美梦。你再能,若是团长用了他的一票否决权,那么服役期满的四级军士长换谁都得走人。
罗教成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整天耷拉着脑袋,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一阵风就把他吹醒了。
万一呢?想到这三个字实在让罗教成欢快愉悦。万一于鹏辉并不知道后来散乱的电缆没有包起来呢。这太有可能了。首先,于鹏辉当时是代表基地机关检查督促场地准备情况,并且要求罗教成“抓好落实”之后,就带着他的參谋们走了,去了其他场地检查。很有可能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一遍遍检查完,再一遍遍回头看问题解决了没有。他只要不回来看,电缆没有包起来的问题就不存在。及至后来演习正式开始,于鹏辉的级别也够不上坐在观礼台的观摩席上,他也不是参演人员,那么,他就没有机会到达演习现场。演习结束首长一走,官兵们就即刻撤场清理,也不会留给于鹏辉任何看到散乱电缆的机会。于鹏辉和电缆的交集就仅限于最早那一次。
哦,于鹏辉不会知道那些散乱的电缆并没有包起来。
哦,于鹏辉不会知道他交给罗教成的任务并没有完成。
哦,一切都是虚惊一场。
罗教成醍醐灌顶,他耷拉着的脑袋又昂扬着抬了起来。
五
下午的上班号响过不久,罗教成带人正维护机房设备,隐约听到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扭头看时,参谋长陪着团长于鹏辉已经踱步走了进来。
“立正。”罗教成提了一股气,这股气顺着喉咙一气呵成地奔涌出来,铿锵而有力,身边的几个战士正各忙各的,受他这么一惊,都触电般直挺挺地弹立起来。于鹏辉也被惊着,不由自主地把背在身后的手放了下来,立直站端。“报告团长,指控室官兵正在进行设备维护保养,请您指示。”
“好,继续吧。”于鹏辉挥挥手。
罗教成转身传达“继续维护设备”后,战士们散开忙碌,他就开始急切地望着于鹏辉,盼望着,等待着,也严谨地打着腹稿,准备在于鹏辉问起时,声音洪亮数字准确地汇报指控室现在有多少人,其中多少干部,多少战士,多少本科以上学历,多少硕士,多少博士,多少装备……可是——于鹏辉并没有像罗教成预想的那样走过来询问,甚至没有正儿八经地看他一眼,而是绕了过去,握住了侧后方两米之外一个上等兵的手。于鹏辉问那个兵是哪里人,几时入伍,什么专业,家里几口,等等。
罗教成的精心准备落了空,有点小小的失落,听不进去于鹏辉和上等兵的对话。但很快,他就逼迫自己从失落里打起精神,热情起来。他转身从铁皮柜里找出两个纸杯,捏上茶叶,倒了水。然后一手一个纸杯端了过去,于鹏辉和参谋长却压根没有接的意思。杯壁越来越烫,快端不住了,参谋长才努努嘴说:“放那儿吧。”于鹏辉在指控室待了十几分钟,没有和罗教成说一句话,也没有喝一口水,又伴随由近及远的脚步声走掉了。
于鹏辉离开了,大家继续各忙各的事,罗教成却没心思干活。他在琢磨着于鹏辉为什么不和他说话,为什么不喝他倒的水,甚至连正眼看都没看他一眼。这就如同被在脖子上勒了一根绳子,罗教成没法视而不见,憋着气呢,难受,他必须找办法解开。要在以前,罗教成并不会刻意关注这些无聊透顶的细节,也不会在乎这些事不关己的细节。他一个技师干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坚守好自己的岗位就行了,不需要哪个领导来和他握握手说说话,也不会计较自己倒的水领导会不会喝——爱咋咋的,爱谁谁喝。可这回不一样,于鹏辉和不和他说话,喝不喝他倒的水,不是于鹏辉的需求问题,而是作为团长的于鹏辉对他的态度问题。他觉出于鹏辉故意疏远他。
罗教成郁闷起来,并且坚定地认为,之前自欺欺人想到的那个“万一”并不存在。虽然他认为于鹏辉没有时间再返回来检查电缆有没有包起来,虽然他坚信于鹏辉级别不够坐在那天演习的观摩席上,但明摆着,能从于鹏辉对他的态度上看出来,于鹏辉对于电缆没包起来是知情的。于鹏辉知情的直接后果就是认为罗教成不尊重他,所以他理所当然要疏远罗教成。
罗教成不怕被疏远,却害怕因疏远而影响了晋升三级军士长。
教导员看到罗教成蹙着眉的苦瓜脸,开玩笑挖苦他:“咦,至于吗,不就是让你晋升高级士官后请个客吗,还掉这么大个脸子。”
“嗨——”罗教成心里作难,却打不定主意要不要说出来。
“娃都上小学了,还整天爱不爱的。”
“你帮我拿个主意?”
“咋了?”
罗教成从训练场说到指控室,问教导员:“这阴差阳错的,算是让我把团长给彻底得罪了,你说,这转士官的事会不会就一点儿戏都没了?”
“不至于,团长不是那么小心眼子的人。”
“可他确实没跟我说话,也没喝我倒的水。”
“嗯,你们以前不是相处挺好吗?”
“要不说呢,这事我也想不通。”
“好说。”
“咋样好说?”
“周末约他吃个饭,他一家,你一家,不解释,吃完饭啥事就都没了。”
“这能行?”
“能不能行吃完饭再说。”
“哦。”
罗教成犹疑着,蹙着的眉头逐渐展开一些。
六
罗教成周五轮休,刘静歌说全家人齐了不容易,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那个事行不行?”饭吃到一半,刘静歌问。
“啥事?”
“还能啥事,转三级呗。”
“不知道。”罗教成嘟囔说,“这不还早着呢吗?”
“嗯。”刘静歌说,“我们和北京一家医院签了人才培养协议,明年有两个护士轮训的指标,去半年,吃喝拉撒加上培训费单位全报销,学完发证书。如果你的事能行,我就报名,如果不行,我就不报了,报了也白报。”
“哦。”
“你说,我报还是不报?”
“报。”罗教成垂头几秒,抬起,坚定地说。
“转三级能行?”
“嗯,差不多吧。”
“太好了。”刘静歌刚才脸上的焦虑瞬间就被喜悦替代。她欢快地夹起一只鸡腿放进了罗教成的碗里,又夹了一只架在罗洛的白米饭上,对罗洛说:“你也多吃点,咱不用退学回老家上了,你就一门心思好好学习。”
吃完饭,刘静歌在厨房洗刷碗筷,罗洛拉着罗教成要一起下五子棋,罗教成没心思,就把刘静歌平时严格控制的平板电脑给罗洛,让他自己找游戏玩。躺在床上,罗教成一遍遍思索着到底该打电话还是发短信。
没错,主题就是邀请于鹏辉一家吃饭。
打电话吧,罗教成怕于鹏辉忙事情或者跟前有人不方便说话,也怕自己一紧张就言语不清说不明白,更怕被于鹏辉当下就拒绝掉。发短信吧,怕于鹏辉看不到,也怕看到了不回复,更怕于鹏辉觉得他请吃饭的心不真诚,这样一来,不但心意没表达到,反而弄巧成拙,造出新的误会来。
白烟一丝丝从烟头的明灭中抽离出来,缓缓上升,到顶了,转个弯,又徐徐地下沉,与刚抽离出来的碰撞,缠到一起,继而无规则地泛滥开来。罗教成本能地一根接一根点燃,他的思绪如同白烟一样没法聚拢到一处。
终于,罗教成定下来,就打电话。
罗教成找出于鹏辉的号码,点开,右手拇指落到拨出键的上方,却没有勇气落下去。他纠结着,电话通了后称呼于鹏辉团长呢,还是叫最早时的称呼副营长?在于鹏辉当团长之前,罗教成一直称呼他副营长,既亲切又能向其他人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可现在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罗教成犹豫再三,嗯,他定下,还是中规中矩地叫团长吧。
手指这回几乎已经按在拨号键上了,却又戛然而止。
罗教成又犯了难,话该怎么说呢?说吃饭,要是于鹏辉问为什么吃饭,那该怎么讲?既然请吃饭,就要定下时间地点,万一自己定的时间正好和于鹏辉的安排冲突了怎么办?订的饭店不合他的口味怎么办?这任何一点都可能成为于鹏辉断然拒绝他的充足理由。哎,到底该怎么说呢?罗教成愁苦地想着,不行就光说吃饭的事,让于鹏辉定时间定地点,这样都随了他走,理论上讲,他就不会有理由拒绝对于罗教成来说意义重大的饭局。
嗯,罗教成决定拨电话了。
罗教成屏住呼吸,心里给自己鼓着劲,手指头被犹豫不决撕扯了几个回合,终于坚定地落了下去。听到那边“嘟嘟嘟”的响声时,罗教成大气不敢出,聚精会神,准备好的话预备在嘴边,汗水密密地在额头上渗出。
对方无人接听。
没带手机?不方便接?看见了,却不接?
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法退缩,罗教成决定接着发短信。
罗教成开始组织信息内容。打出一行字,覺得不妥,删掉重写,打出两行字,认为意思表达不到位,再删掉,再重写。这样一进一退折腾了差不多十几分钟,信息内容终于组织到他认为妥当了:“团长好,欣喜您回团里任职,一直想着找机会请您吃个饭以表庆祝,但前几周都值班,这周轮休,希望邀请您全家共餐,时间地点您定,我来安排。妥否?教成静候指示。”罗教成出声念了一遍,斟酌再三,下定决心把“一直想着找机会请您吃个饭以表庆祝,但前几周都值班”删去,加了个“我”,再念一遍:“团长好,欣喜您回团里任职,我这周轮休,希望邀请您全家共餐,时间地点您定,我来安排。妥否?教成静候指示。”迟疑了下,还是决定再删去 “妥否”二字以及“?”。第三遍念完,仍旧忐忑不放心,又念一遍,语调平顺,终于满意。临发送前,却又心中犹疑,就紧盯手机屏幕再校对了一遍信息中的标点符号,改了一处,确定万无一失,这才点了发送键。
嗯,终于了了一件大事。罗教成重重地从胸腔往外吁一口气。气往外走了大半,还没吁完,电话就响了起来,罗教成打了一个激灵,看显示是“于副营长”,半口气尚憋着,就赶紧拿起电话,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键。罗洛玩游戏的声音太大,罗教成怕受干扰,接听电话的同时关了房门,把他和罗洛隔开了,房间里只充斥着他的焦灼和于鹏辉将要给的答复。
于鹏辉的声音柔柔的,罗教成又记起他当副营长时的和蔼可亲。
一切和蔼可亲的表象背后或者都埋藏着与其相反的结果。比如这一次,罗教成大动干戈的计划落空了,预想过这样的结局,却仍旧是猝不及防的失落。于鹏辉周六到中心医院看望一个老领导,周日带孩子上补习班。晚上呢?于鹏辉只说晚上也有事,倒没细讲什么事。挂电话前,于鹏辉说:“再约吧,到时候我来安排。”罗教成脑子里乱糟糟的,只回应:“哦,哦。”
深思熟虑的邀请就此画上句号。罗教成有气无力地躺倒在了床上。
七
罗教成连着三个周末都接到刘鹏邀约喝酒的电话,若再拒绝,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就决定去。刘鹏是罗教成的同年兵,上士晋升四级军士长不成,就复员。在好几个行当里都折腾过,从去年开始,在花卉市场租个大棚卖绿植,比在部队的时候胖,啤酒肚尤其明显,大家都喊他刘总。
罗教成不爱和刘鹏喝酒,刘鹏牢骚话多,还总喝醉。
刘鹏在电话里说:“介绍你认识个新朋友。”
罗教成觉得和刘鹏一起的“张伟军”有点面熟,一说,才想起是前段时间到团里参加采购设备招标的“张总”。罗教成参与提出指标要求方案,其他的事不参与。听说于鹏辉嫌各商家要价太高,工程暂时搁置了下来。
几盘热菜凉菜,一箱啤酒。罗教成和刘鹏每次都这么喝。
和往常一样,两个人的话题总是从十六年前新兵入营开始,到刘鹏上士复员结束。刘鹏总是说:“要不是营长和黄海军是老乡,第二年我就能当上班长了。”又说,“考军校我够条件的,结果少给我们团分了指标。”还说,“四级军士长我是不乐意干,你知道的,我要想干,肯定能转上。”
刘鹏以前说,罗教成总应和。这一回,罗教成闷着,只喝酒。
罗教成本不想跟刘鹏说自己的烦心事,况且还有个不熟识的人在场,却没忍住,刘鹏追着一问,他就从头到尾都说了。罗教成让刘鹏知道,不是发泄苦闷,而是侥幸想着,说不定见多识广的刘鹏能给他出个可以改变局面的主意,即使他清楚刘鹏以前出过的都是馊主意,却仍抱有希望。
“我给你说,这个事可是个大事。”刘鹏很振奋。
“嗯。”罗教成当然知道这是个大事。
“不跟你说话?”
“嗯。”
“倒水不喝?”
“嗯。”
“请吃饭不去?”
“嗯。”
“操,你晋升三级军士长悬了。”刘鹏一拍桌子,给出了定论。
罗教成想听的不是这个,可既然刘鹏都这么斩钉截铁地给了定论,他就更加悲观绝望。旁观者清,看来他继续留在部队是一点希望都没了。
“我倒有个办法。”半天不吭声的张伟军开了口,他的小眼睛聚光灯一样盯着罗教成,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扫来扫去。
“嗯?”罗教成急切地把头凑过去,极想抓到这棵扭转乾坤的稻草。
“咱要弄清你这次晋升三级军士长的主要矛盾。”
“主要矛盾?”
“你说,最大的阻力是谁?”
“团长。”
“也就是说于鹏辉在,你就转不成,对吧?”
“嗯。”
“那么他要是不当团长呢。”
“啊?”
“不就没有阻力了吗?三级军士长不就转成了吗?”
“可是——”
“可是什么?”
“我也不能让于鹏辉不当团长啊。”
“你肯定没这本事。”
“那说了有啥用?”
“基地党委能啊。”
“基地党委凭啥不让他当团长?”
“他犯纪律了呀。”
“他能犯啥纪律?”
“经济问题,作风问题……你尽可把他想成一个大刀阔斧的人。”
“绝了,绝了,太牛逼了。”刘鹏激动起来,他举起酒杯对罗教成说,“老罗,你这个事有戏,我给你说,将来事弄成了你可得好好感谢张总。”
“可是——”
“可是啥,剩下的事我帮你办,肯定没问题。”
“哦。”
夜市里闹哄哄的,也许酒精上了头,罗教成看到天地都在旋转。
八
罗教成是在食堂吃饭时,远远看到基地纪检处陈干事的,陈干事原是营里的排长,后来到团政治处管文化,再后来,就去了基地的纪检处。
陈干事这回没到营里找他叙旧,听说他在机关忙着查案子。
一周后,教导员到指控室找罗教成。
“来来来,写几行字。”教导员递给罗教成一个本。
“写什么?”
“随便。”想了想,教導员又补充说,“嗯,也不能乱写,不行你就抄一段党章吧。”他在桌子上取过党章,翻开一页铺在罗教成面前。
“写这干啥?”
“对笔迹。”
“啊?”
“查写诬告信的人。”教导员拿过本子,把前面的一页页翻给罗教成看,“呶,每个人都得写,就算整得了容也改不了字,这是基因决定的。”
“哦。”罗教成继续抄党章。
“你说这写诬告信的人也真是胡说八道。”教导员抱怨。
“哦。”
“告团长克扣伙食费。”教导员摇着头,“真是不动脑子,三个营都是独立开伙,反倒是团机关不开伙,还跟着二营一起吃呢。后勤这一块又是分给王副团长管,你说,就算团长想克扣,倒是得帮着想个门道来。”
“哦。”
“还告团长把卖掉换代装备的钱装进了自己腰包,真是异想天开。”教导员自己取纸杯倒了水,吹一吹,轻轻地抿了一口,“就说咱们营的换代装备,都是从排长到营长逐个签字画押,再在营里登记造册报团里,团里又登记造册报基地,并且是根据上报的旧装备请领新装备,数目和规格都是录入数据库的,怎么可能想卖掉就卖掉,真把部队当成菜市场了。”
“哦。”
“抄好没?够半页纸就行了。”
“哦,马上。”
“你抓点紧,我赶下午下班前得交到政治处去,马干事一个电话追着一个电话地催我呢。”
“哦。”
“很快就会水落石出,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干这见不得人的事。”
“嗯。”
罗教成感觉到全身的血都往脑门子上涌,呼吸也被挤压得急促起来,瞬间全身就汗涔涔了,握笔的手也沾了汗,把纸渗得发潮发黏。
日子真是煎熬,罗教成觉得每一天过得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消失了几天的于鹏辉又出现在了团里。每回于鹏辉出现,都会有人议论:“有人想陷害团长呢。”旁人补充:“告状的人肯定是想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又有人补充:“真是阴险下作,这样的人会遭到报应的。”
罗教成旁观着,旁听着,脸上觉出有火苗在燃烧,烫,并且痛。
教导员来到指控室通知罗教成去团长办公室的时候,罗教成如释重负。一直等待却迟迟不来的,终于来了,他紧绷了多日的神经随之松弛下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罗教成狠狠地咬着腮帮子。
于鹏辉并没有受到诬告信的影响,他声音柔柔地问罗教成:“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罗教成被这声音又带回了于鹏辉当副营长的时候,于鹏辉叫他“罗班长”声音很柔,向他求教技术问题声音也很柔。罗教成常常幻觉副营长不是副营长,而是他的徒弟,于鹏辉也确实说过他是老师。
“哦。”罗教成知道为什么来,嘴闭着,不说。
“你晋升三级军士长的命令下来了。”
“嗯?”罗教成盯着于鹏辉,眼睛睁得圆鼓鼓。
“咋了,不信?这是刚到的命令。”
罗教成接过于鹏辉递来的命令,白纸红头,仿宋的字明明白白:“通信团指控室四级军士长罗教成晋升为三级军士长。”落款日期是昨天,圆圆的钢印在纸张的底部染上了红色,镌下了筋骨。这是真真切切的命令。
罗教成死死地盯着,就像盯着自己一生的命运。
“祝贺你。”
“哦。”罗教成抬起头,激动地回应,“谢谢团长。”
“不用谢我。”于鹏辉接过罗教成还回来的命令,“要谢就谢你自己,团党委这次选改士官坚持一个标准,就是谁对团里建设贡献大就选谁。选上你,就说明在同一批人里,你对团里建设贡献最大,我还要谢谢你呢。”
罗教成又想起,副营长于鹏辉从外单位调来后,总是拼了命地学技术。罗教成劝他,你的责任是当领导,干技术自有工程师和我们技师呢。于鹏辉讲:“在通信团这种单位,我如果连技术都搞不精,咋好意思当领导?”
这句话于鹏辉说给自己听,却让罗教成牢牢记住了,一记就是多年。
罗教成总是套用于鹏辉的话问自己:“技术不精咋好意思当技师?技术不精咋好意思当班长?技术不精咋好意思佩戴四级军士长的衔?”
问的次数多了,人就不会懒,本事也就慢慢长了起来。
此次晋升高级士官,罗教成算是间接在于鹏辉的影响下修成正果。
罗教成出了办公楼,仰头望天,无云,湛蓝,他觉得自己无比幸福。
罗教成回指控室后,从教导员那里得到消息:写诬告信的人找出来了。一个是团里退伍的士官,一个是参加过团里招标的商人,前者因为早年想调单位没有获得于鹏辉批准而记恨在心,后者因为贿赂于鹏辉被拒绝而心生不忿,就合伙要把于鹏辉扳倒。涉嫌诬告,两人都被派出所拘留。
“士官叫啥名?商人是谁?”罗教成警惕地问。
“士官是原来团里的刘鹏,商人叫张什么?”
意料之中,却还是感到惊讶。罗教成问:“要被判刑吧?”
“不知道。”
“哦。”
“要我说,这种害人精坏人名声,就该严厉惩罚,让他们得到报应。”
“哦。”
罗教成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来,就能带他飞起来。
九
接到于鹏辉电话的那个周六下午,罗教成正在西去的列车上。
“晚上一起吃個饭吧。”于鹏辉声音柔柔地说,“好久没一起坐了,算是给你庆祝一下。”
“哦。”罗教成望着车外,“对不起团长,我休假了,正在火车上。”
“回老家?”
“嗯。”
“对的,这么大的好事,应该回去给父母报喜。”
“我。”罗教成片刻犹豫,还是说了,“我回去给我父亲扫墓。”
“啊?哦。一路顺风。”
“谢谢团长。”
“等你回来咱们再约。”
“嗯,好的团长。”
挂了电话,罗教成呆呆地望着窗外。一座座山向后退去,一排排树向后退去。十六年前,也是这个季节,山和树在相反的方向送他踏进军营。
往事不堪回首,时间能让所有的浮躁都俯首称臣,安静下来。
罗教成原本给父亲打包票考上一本大学的。父亲用激将法,说罗教成考不上。罗教成倔强,用苦读回应父亲。可惜,他们都没等到高考季节。
人生如戏,总有一些残酷的场景横冲直撞进入生活。
村里的主任和书记合不来。主任找到生性淳朴的父亲,说了许多书记侵占村民利益、克扣上级补贴的丑事,父亲义愤,在主任的撺掇下说是代表村民到乡政府告状。事情闹大了,一查,却把主任查进了派出所里。政府倒没难为父亲,让写了个不再乱告状的保证书就算了事,村里人却指指点点,说父亲黑白不分为虎作伥,说父亲是主任的狗。父亲一生要强,受不了这个委屈,却没办法洗清自己,选择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投井自杀。
那个清晨那样冷,冰冻了罗教成所有的欢乐,也冰冻了他关于老家的一切美好记忆。葬完父亲,罗教成就辍学当兵,一去就是十六年。
罗教成可怜父亲,就像可怜留在老家的另一个自己。
罗教成回来了,站在父亲的坟前。望着蒿草荒芜,罗教成含泪跪下。他豁开草丛,徒手去拔,一簇一簇,就算被荆棘刺破了皮,流出血来,他也毫不在乎。在那个夕阳映红大地的凄冷下午,罗教成不断地流着泪,不停地拔着草,他从未有过如此时此刻这般,锥心地心疼和怀念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