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雪

2019-05-05 02:45青梅
雪莲 2019年3期
关键词:东子算命先生王芳

青梅

1

大雪这天,凌晨两点,邵云就醒了,她摸黑摸到东子的头,这孩子睡得正是香甜,她轻轻把身上的被子向里拽了拽,算是把他包裹了个严,她伸在外面的手臂冰凉凉的,屋子里后半夜也是极冷的,比那室外也暖不了多少,那炉火已经熄灭许久了,房间里全是些寂寞的气息。哎——邵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把手臂缩回到被窝里去,把自己的身子向着东子那边使劲靠了靠。

邵云睡不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减了睡眠,好像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娘活着的时候,就常说,人老了,觉就少。娘,想起娘,邵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哎,娘,娘是去了天堂了吧。也不知她在那边好不好?那边应该没有了尘世间这些琐繁的事吧。邵云把头向被子里缩了缩,外面好像有沙沙作响的声音,仔细去听,沙沙作响的竟是雪花,是下雪了,是下大雪了。邵云把耳朵一下子竖起来,东子是最喜欢雪的,每年冬天下雪的时候,就是他最开心的时候,那时候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腿。

想到东子的腿,邵云眼睛就有些湿,鼻子就有些酸,这也是个苦孩子。

东子好像做了梦,他在梦里有些不安,反复地扭动着自己的身子,邵云先拉亮了灯,灯光一下子把房间的各个角落都照亮了,房间里便着实添了些生气。邵云把东子的身子按住,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东子渐渐就放松了身子,把紧蹙着的眉稍稍舒展了些。

凌晨五点,透过窗棂,能看到外面隐隐的白,雪已经落了三个小时了。

屋子里愈发冷清起来,躺着也是睡不着,邵云从床上坐了起来,坐了一会儿,她就准备起床,床下放着她和东子的棉鞋,棉鞋是她一针一线做的,结实而又暖和。

趿着鞋,邵云把炉子生着了火,火苗子跳跃着舞蹈,屋子外面的雪还在唱着歌。炉子里的炉灰满了抽屉,邵云就抽下抽屉来,把炉灰连同清理打扫来的垃圾一起要端到外面去,拉开屋门,外面的风一下子猛冲了过来灌进了她的脖子里,邵云冷得一哆嗦,她的手祼在外面,生生地疼。雪真大啊,踩在沙沙的雪地上,邵云的腳印清爽清淡,这些雪还没有被污染呢。

屋子里的炉火终于旺了起来,那咕咚咚块煤燃烧的声音,把一屋子的寒冷都驱逐跑了。

邵云坐在炉子旁的马扎上,把手抄进棉袄袖子里,头压在双腿上,这样烤在炉火旁,前胸是温热的,后背却免不了丝丝发凉。时间还早,等东子起床时,她再给他做饭吃吧。小雪封地,大雪封河,今天是节气大雪哪,小雪腌菜,大雪腌肉。邵云想,东子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吃肉了,今天是不是要给他去割些瘦肉来,厨子里还有一个水萝卜,给他包萝卜肉的水饺吧。想到皮薄肉多的萝卜水饺,邵云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她听到自己的肚皮这时候也趁势咕咕地叫了两声,昨晚她几乎没有吃东西。

东子又翻了一个身,嘴里不知嗫嚅着什么。邵云起身走到床前去,东子整个身子都蜷了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样子有些可怜。

邵云坐在床沿边,她低下头来看着东子,天还蒙蒙的不太亮,她看着东子的脸也有些模糊,她用手抚摸着被子下面的东子,这个小小的男人,是她第三个要克的人吗?不要想,不能想,邵云一边劝着自己,一边忍不住抬手抺了下眼泪,这下她看到东子已经直着身子坐起来了,只是坐起来的人,却不是东子,那张大脸全然没了东子的稚嫩,而是充满了沧桑,再仔细看那眉眼,邵云一下子就惊呆了,这大脸不是他是谁?不是他是谁!

邵民。邵云喃喃地叫了一声。你是不是也恨我?恨我克了你?

那做直了身子的邵民咧了咧嘴,并不说话,他的嘴角分明是有些笑意思的,邵云看到他的嘴角有些微微的上扬,呈现好看的元宝形状。

我知道,你不会恨我。邵云说,爹娘在着的时候,我就对你好,爹娘不在了,我也对你好,为了你,为了你的两个孩子,我甚至熬到了三十三岁才嫁出门。

邵民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他的眼光倏一下暗淡了下来,屋子里仿佛一下子黑了,这是黎明前那一拨黑。

我出嫁晚也不完全是因为你,邵民。邵云伸出手来,她想拉一把邵民,却怎么也拉不着,眼看着他就在她眼前坐着,待她伸手才发觉他离她竟是如此的远。

我也是为了我自己。邵云垂下手臂,她低垂下眼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啊。她吐了一口气又哀叹了一声,娘不该从小就让人算我的八字,若不是娘提早知晓了我会克我最亲近的男人,也不会执意要留我在家里多待了这些年,其实也多亏了多待了这些年,要不,我怎么帮你拉扯那俩孩子。

邵民依旧不说话,他用手去搬东子身体上的那副残腿,好像是因为坐得太久的缘故,那腿竟有些麻木了。

哎,哎呀。我,我是这啥样的命!邵云突然有些情绪失控,几十年来的前尘旧事,一古脑的都涌上心头,把她整个拳头大的心脏都要撑破撕裂了般。她把右手咚咚咚在捶打着胸口,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噗哧。邵民笑出声,接着那坐直着的身子便缓缓躺下。噗哧。东子接着笑了一声,他翻了一下身,嘴里含混着呓语,又睡着了。

邵云转身跑到屋门口,呼啦一下子把屋门拉开,风打着旋儿裹着硕大的雪花儿窜进屋子里来,那雪花儿进屋就化了,屋门口不一会儿就湿了一片。

这是我的命!邵云冲着屋外喊着,这是我的命!

雪花儿纷纷扬扬,并不理会她的语言,她的语言如同这风中的风一样,那样无从轻重,只是吹过了刮过了吧,再咆哮再狂嚣也只是吹过刮过吧,还能改变什么?什么也改变不了的。

良久良久,邵云才双手抱了头,缓缓地蹲下身子来。

2

东子其实已经醒来有一会了,可是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静静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奶奶的喃喃自语。

东子快九岁了,他已经懂得了好多,他晓得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在家,他晓得打工是怎么一回事,他不仅知道奶奶的三个姑娘的各个去处,还知道他的腿是再也好不了了。

奶奶真笨,她没事的时候,还总拿东子当小孩子,她总是会一边抚着东子的脑袋,一边唉声叹气地数说着家里星星点点,要不就会扯着东子的手,去村头的大柿子树下面等着,她说昨夜晚做了梦,梦到了儿女们要回来了呢,每每这时,东子都不愿扫了奶奶的兴致,奶奶说啥他都听着,说错说对他都听着,奶奶走到哪儿,他都跟着,没有办法,好像离了奶奶他就无法活下去一样,事实情况也是这样的,他的腿有残疾,左腿不光比右腿细了一大圈,还短了一大截,七岁前他几乎不敢跑,走着走着就会跌倒,过了七岁生日那天,他忽然发现自己能跑了,当然是慢慢的跑,而且他走路也愈来愈挺妥了,他忍不住梦里都想笑。七岁是他的分水岭。还记得他七岁生日那天,就是在那天后半夜里,他被尿憋醒了,奶奶陪他到屋外撒尿,撒完尿,他身子激灵打了一个哆嗦,六月初六,桑园子的山里有风嗖嗖地吹过来,风掀起起了他的汗衫,他觉得有一个身体随着被掀起的汗衫进入到了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强壮了好多,奶奶要把他抱到屋里去,他挣扎了一下,自己一瘸一拐地进了屋,他觉得身体的那个人,稍稍有些反抗着奶奶,那个人板过来东子的身体,不让奶奶看到东子的眼睛。

就这样,东子与那个人相处了整整一年零五个月了,而且是到了今天,他才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他叫邵民。是奶奶的弟弟。

邵民总是不定时地从东子的身体中跑出来,跑到邵云的跟前,他在那里晃来晃去的时候,东子一般都在睡觉,说是睡觉,却也能感觉到事情的始末,严格地说应该是在半睡半醒之间吧,有时清楚的很,有时又有些糊涂。

到现在为止,东子大体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奶奶还不被称为奶奶的时候,她叫邵云,她在娘家待到了三十三岁,按照农村的风俗,一个姑娘到了二十五六还没有出门子,那就是“老”闺女了,“老”闺女好说可不好听,总有些揶揄和猜测在里面。

邵云之所以必须要待在家里这么久,完全是因为娘的迷信,那时候邵云才六七岁,同现在的东子差不多大,她下边有个妹妹夭折了,后来娘肚子里终于又怀上了一个。邵云到王芳家里玩,王芳比邵云小了两岁,俩人玩很合拍。快晌午的时候娘挺着大肚子来到王家婶婶家,来找棵大葱,她特别想吃一口葱花大油饼。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王芳家与邵云家就是对门,所以两家你来我往处得那是极好的。

娘拿着大葱刚要转身出门,与一个迎面进门的人打了个照面,那是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

娘听不得这事儿,她停了脚步,又转回身子,凑上前去。算命先生给王婶婶家算了一遍,大体是说王婶婶有福,儿女们长大后会都有出息,她是等着挽着胡子喝香油的福。王婶婶眼睛就笑开了花,她忙起身子去拿卦资,算命先生仔细地看了在院子里疯玩着的王芳和邵云,他看王芳时频频点头,看邵云时却有些阴晴不定,这就让娘的心里打起了小鼓,她本来是靠着东墙的,后来就慢慢扶着肚子坐到马扎子上,王芳和邵云已经不再疯闹了,她们俩齐刷刷地站在东墙边,这里阳光很暖,人有些沉沉欲睡,王婶婶已经拿了卦资来了,两块钱,王婶婶把钱递给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接了钱却并不急着走,他说看这个大嫂实诚,他就再给面前这个女娃娃算算,他算出王芳就是王婶婶的女儿,他说将来王芳大福大贵,会找一个好的婆家,儿孙成群。王婶婶被说得心花怒放,她把王芳拉到自己跟前,满眼喜悦地看着王芳。

娘感觉到肚子里的娃抬起了小腿儿,一脚就踹在了她的肚皮上,让她驚了好一下子。她把手伸进口袋里去,口袋里倒是有两块钱的,那是她准备去小卖铺买鸡蛋用的,快生了,这嘴就格外得刁,净想着吃些好吃的,怀邵云时她可没这样啊。

先生,等等,先生,你也给俺家妞看看吧。娘一把把邵云拉到自己跟前来,她对着先生说。

算命先生就转头仔细地研究了下邵云的面相,还捏了捏邵云的手,他的手很大很肥很厚,邵云觉得自己的小手是一下子就被这大手淹没了哩,抽出手来,邵云却莫名地一阵脸红,她能感觉这个男人的这张嘴,好像能决定她的生死未来。

让娃去玩吧。算命先生说,我已经看过了,我说与你听。

这天娘没有吃上葱花大油饼,也没有去到小卖铺买上鸡蛋,娘在晚上爹回到家后,还暗暗垂泪来着,一家人忽然一下子都为邵云的将来开始担忧起来。

娘甩了一把鼻涕,忧伤地说,不承想邵云这妮,竟是这样的命!

爹也低下头来,附合着说,是啊,是啊,她出生时就不吉祥,你还记得不?

怎么不记得。娘接茬说,她出生时浑身包着一层霜样的胎衣,是接生的于婆婆把胎衣撕破的,还嘱你找个地方把那胎衣埋了。你倒好,随手就扔到了墙外边,挂在那棵椿芽树上,把树都毒死了。

是呀,是呀。爹说,所以,这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邵云若真是这命,咱们也是没有办法啊。你可问那算命先生,有破解的法子没?

有,倒是有。娘说,就是留她在家里,上到三十岁,命就有些转机了,要想出门子,得等到三十三岁以后。

那就留着她,留她在家。爹好像做了个重大的决定一样,他还特意重重地跺了一下脚。

好,那就留她在家,这真要是克她最亲近的男人三个,还真不如留在家里不出嫁。娘也下定决心似的说。

这天夜里,邵云做了一个梦,梦里她被风带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了没有任何人的踪迹,她是漂浮在半空中的,那里是一片世外桃源,有潺潺溪水也有云雾小桥,她快活地在半空中飞上飞下,快乐地舞蹈着,快活了很久的样子,有鸽哨响起来,接着天空突然一片黑暗,接着开始狂风肆虐,飞沙走石,她的天空一片黯淡,邵云哭着从梦中醒来。

娘没等几天就生了,这次生到爹的心坎上,把爹的嘴巴都要笑歪了。娘生了个带把的。起名儿叫邵民。

邵云完小毕业后,就不再上学了,爹娘能让她上到完小,就很不容易了。村子里像她这么大的姑娘,没有几个有上学的,她们早早的都在家学习家务,等将来找了婆家,就能独当一面了呢。

爹娘肯让邵云读完完小,也是有些内疚在里面的,他们擅自决定了她的前三十三年的人生,让她多读些书算作是补偿吧,只是可惜邵云却并不是读书的料,她宁愿在家里田间地头拾柴耪地,她宁愿在家里喂狗喂猪,她宁愿带邵民像个小主妇似的忙前忙后,她也不愿意坐进课堂,听先生讲什么孔子曰孟子曰的知乎者也。所以马马虎虎勉勉强强邵云总算是挨到了完小毕了业。

这下家里的活,全部交到了邵云的手上,十四岁的邵云已经把家都撑起来了,除了外面田地里她做不了的,家里的大到生火做饭,小到穿针引线,外加照顾弟弟,都是她在总负责,爹娘只管在外面田地里劳作,一家四口人的吃食都要从这土地里要呢。

弟弟邵民,打小就围着邵云转,有时候,邵云会停下手里正忙着的活计,细细地出一会儿神,她觉得她在这个偌大的院子里,真有一家之主的威风,她能决定这家的伙食,也能决定爹娘的伙食,她除了给家里娃做饭外,还要挑着小挑儿去田里送飯,每每这时,邵云就多少有些骄傲,同伴中谁也没有这么大的能量哩,细看王芳,那算命先生是给她算的很好,也不见得有吃得多好穿的多好,与邵云比,她充其量是更享福一下吧,她上面有两个哥哥,她自是有些娇宠的。

邵云二十七岁那年严冬,爹下了世,爹在合眼前逼着邵民娶了一个他从几百里之外托人说来了铃铛。邵民原本不同意,他说现在讲究恋爱婚姻自由,爹不管他自由不自由,爹就要他跪在爹的床前发了毒誓,要他一辈子都不许再见王芳,而且要求他邵民不许去找王芳的婆家算账,算来算去,原是他们邵家先作下了这等可耻的事,他挨了王芳婆家人的打,伤了心肺,不算什么,子债父偿,也算天经地义讲得过去。

邵民跪在爹的床前声泪俱下的发誓,他娶铃铛,他娶。他不去报仇,这都是他的过错,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邵民跪在爹的床前嚎啕大哭,爹恋恋不舍地闭了眼。那年冬天的雪一直下一直下,好像没有停下来时候。

邵家与对门王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先前来给邵云提亲的人倒是不少,但是都被娘婉拒了,这让邵云急得上火,嘴角一年四季都起火燎泡。

爹走后,没隔一年,娘在邵民的媳妇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后,长病不起,总是嚷着说爹在叫她,白天黑夜的嚷,嚷的人心都惶惶的了,最后终于在一个暮秋的夜里撒手西去,那时邵民的身体还没有出现别的状况,邵民的媳妇铃铛也还没有跑路。

3

说起铃铛的跑路来,邵云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个叫铃铛的女人,别看着长了一副人的模样,却丧了天良,生下一对闺女后,不好生喂养,还竟然跟着一个下乡来的货郎跑了,撇下邵民和两个娃好生可怜。哎,哎,那可怜的邵民和那俩可怜的娃。邵云愤恨之余,却又总是不落忍,她把两个襁褓中的娃抱到自己炕头上来,没日没夜地照顾着,娃儿渴了饿了哭了拉了尿了都是她在照管,外加还要管一天到晚酗酒的邵民。

邵云总是在后半夜才算正经自己属于自己支配,可就是这样,夜里还是要起来几回,不是这个娃儿哭了就是那个娃儿闹了,这样折腾了几年,俩娃儿就长到了五岁。

邵云一个人拉扯着俩娃还有邵民,还要种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累是真累,可是身体的累不算什么,关键是人的那颗心,那颗心怎么可以总是如此一个人孤单着呢。

邵云的面容越来越憔悴了。

过了三十三岁后,事情便慢慢有了起色,先是过大年前铃铛意外地竟然回家来了,两个娃儿不认她,邵民也不认她,可是邵云却认了她,并让她留了下来,有她在,这总归算是一个完整的家啊。

过年的时候,铃铛给家堂桌子磕了头,也给邵云磕了头,邵云把她拉起来,把她的手放到邵民的手里,邵云说,邵民,你是我弟,我知道你,谁年轻时没个荒唐的时候,你心里其实是愿意铃铛回来的,这下铃铛回来了,孩子也大了,你们就好好过起来,甭管外人怎么说,那外人的嘴啊,咱们也管不着,咱们只要把咱们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比什么都强,不管外人怎么说外人能帮咱过日子管咱们吃喝?帮不了哩,还要靠咱们自己,咱们把日子过的红红火火的,看外人不羡慕煞。姐我也不小了,也总不是待在这家里的人,我也仔细想过了,这只要有合适的人,只要他肯要我,只要他不怕我克他,我就嫁了他。

邵云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她的眼睛满含着热泪,奔三后,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已逝,剩下的还能有几个三十年?她不晓得。

邵民拉着铃铛重新跪了下来,邵民把头俯在地上,久久地不肯抬起来。

这个年是自从爹娘走后,邵云和邵民过的最快乐的一年。邵云已经偷偷托村里的媒人给自己找婆家了,她什么条件也没有,只要对方肯要自己就行。

早春时节,迎春花才刚刚花苞着的时候,媒人来消息了,桑园子村的赵大健,父母双亡,上有一个老姐已经远嫁了他乡,他这个光杆子司令有意结亲哩。

邵云的心一下子慌了,那颗心好像一下子被喷上了生长素一样,“嘭”一下子长的满满的了,把整个心房都撑的生生的疼。邵云慌慌地抬眼去瞅田里的风,那些风正肆无忌惮地吻着那些枯草的丛中的小嫩芽儿,她正攥着的刨地的撅头忽然间就烫了她的手,她猛一下把撅头扔开,自己一屁股坐在地里,放开声不管不顾地恸哭起来,她的这一举动把媒人先是骇了一跳,接着那媒人就很贴已地走开了。

邵云在田野里哭了很久,哭的身旁的那只麻雀都失了耐性,它先是叽喳在邵云旁边,啄着地上的草种子,听着邵云抑扬顿措的拖着长音的呜咽,它先前是有些惊诧的,等到后来便有些腻歪了,它歪着斑点小脑袋,先是叽喳了一通,接着便“嗤”一下子飞走了。

邵云在田里哭够了,才爬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她的眼睛有些红肿,这许多年来的苦与磨难,好像在这一场恸哭里没了踪影,她觉得心里面一下子空了起来,是那样的空旷和辽远的感觉,她渴望被填空并充实起来,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空,那天空的蔚蓝和云朵的白,一下子耀了她的眼,她把头转过去看东面那如黛的连绵起伏的群山,她实在无法隐忍这喜悦了一样,她把右手捂在自己的嘴巴上,左手就势掐住那就要笑岔了气的腰。

邵云的眼眸全是那一蓬盛开的鲜黄娇嫩的迎春花,她是在这花丛中看到爹娘的。爹正低垂着头偎在东墙边晒太阳,娘还是坐在矮炕上的模样。

娘,爹。邵云叫了一声娘又嗫嚅地叫了一声爹,你们怎么来了?邵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她看到娘微微蹙着的眉头和有些下耷拉的嘴角了,娘什么时候有这些老相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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