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藏羚羊。
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在一起。我们在第三极。
世界上除了有北极、南极,还有第三极:世界的高极——青藏高原。您应该知道,第三极并不仅仅指珠穆朗玛峰,而是指青藏高原。
有专家说,青藏高原的抬升过程不是匀速的运动,不是一次性的猛增,而是经历了几个不同的上升阶段。据说在2亿年前,由于板块运动,促使昆仑山和可可西里地区隆升为陆地。
可可西里——世界第三大无人区,是我们所在之地的确切名称,蒙语意为“美丽的少女”。这里平均海拔超过四千米,温度日差达20摄氏度以上。这里原始又神秘,这里纯净又美丽。
1
今天晚上,我們要在这里拍摄流星。
是的,是我们。我之所以不用“他们”,而用“我们”这个词,是因为我当这些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可亲的一类。
说实在的,流星还不如汁液丰富的新鲜青草诱惑大。当然,我得实话实说,其实更早吸引我的,是我的妈妈——产仔后的藏羚羊的母乳。可是,在迁徙途中,原和妈妈寸步不离的我,因为一只恶狼的袭击,被迫和妈妈分开了。当头羊带着大家奔逃时,妈妈以为我还紧跟着它。当它们以80公里的时速飞奔,我的前腿受伤掉了队。当我孤零零一个在茫茫戈壁再也跑不动停卧在地不知所措时,可可西里的巡山队员发现了我,把我带到了这里——索南达杰保护站——孤零零地位于可可西里,周边一百多平方公里,没有商铺没有人迹。从此以后,我的最爱就没出息地变成了牛奶——可可西里保护站工作人员每天早晚定时送来的牛奶。
我相信真正见过藏羚羊的人并不多,作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我们生性胆小,谨慎地与人类保持着距离。
每年,当怀胎的藏羚羊成群结队向着可可西里护区腹地的集结产仔时,太阳湖和卓乃湖是我们藏羚羊的“大产房”。有时我们得横穿青藏公路。这个时候,可可西里保护站的工作人员会拦截两头的过往车辆,直到我们全部穿过马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您才可以一睹我们的真颜。
我们的两只角长得十分匀称,由侧面远远望去,仿佛只有一只角,所以我们又被称为“独角兽”或“一角兽”。我们在可可西里广袤的土地上疾驰如风,是名副其实的体育健将,是可可西里的颜值担当。2008年,北京奥运会吉祥物之中的福娃迎迎便是以我们藏羚羊为蓝本的,赞扬我们能在严酷环境生存的顽强生命力和挑战极限的精神。
更多的时候,人们只能远远地观望我们,每当有车辆上的行人因为看到我们而奔向我们时,我们便立即逃遁。
所以,能和我们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极少。
2
一个千年谜团至今未解。
为什么我们藏羚羊分别选择卓乃湖和太阳湖集中产仔?过去人们猜测这里水草丰美,天敌少,认为丰富的食物、相对安全的环境有利于我们藏羚羊的生产和生长。可是专家们后来在卓乃湖实地考察发现,虽然这两个湖的周围植被比较茂盛,但是外围大部分地区寸草不生,食物资源并不充足。另外,跟随而来的狼、棕熊、金雕、秃鹫、大鵟等野生动物也一直尾随在我们后面,危险从未远离。
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妈妈,妈妈告诉我,藏羚羊世代代就是这样生存的。她说这样让我们更加强健。藏羚羊集中产仔后,离开产仔地,有可能回到种群不是以前它所在的种群。这样会有利于基因之间的交流,增加物种的遗传多样性,从而有助于藏羚羊种群的延续。
也许,是迁徙习惯传承在我们的记忆基因中。大自然优胜劣汰的法则,有时竟是如此简单。
3
扎才把奶瓶洗干净后用沸水煮过,然后一个一个捞出来摆好,奶瓶和盖子整齐地排着队。他们细心地给牛奶瓶编了号,我们几个都有固定的奶瓶,从不交叉。
这个时候,牛奶已经烧开并凉温了。扎才小心地提着装牛奶的水壶,一瓶一瓶地灌装。牛奶结了一层厚厚的奶皮,扎才先用一根筷子细心地挑出来,再一点一点地往瓶子里灌牛奶。装牛奶的壶很大,也有点重量。扎才单手提着的时候,他的手有点发抖,有几滴牛奶被洒到了外面。洒到外面也没事,桌上铺着一张报纸。今天的这张报纸上,有扎才他们在这里工作的报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里,前来采访的记者络绎不绝。这类的报道扎才和小袁见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他们还是和平时一样尽他们所能地做着他们的工作,既有分内的,也有分外的。
在这里,扎才和小袁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们两个都不爱说话。通常,到了喂食时间,扎才负责将牛奶烧开凉温装奶瓶,而小袁则负责将我们带到喂食的地方。平时我们在一个栅栏围着巨大的天然草场上自由地活动,到了饭点,我们就会被带到专门的地方进食。
今天,扎才拿奶瓶牛奶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但他紧紧护着篮子里的牛奶,没有打破一瓶。晚上小袁他们笑他,说他照顾我们比照顾他刚出生才几个月的女儿还精心。扎才不说话,只是憨笑。
我们在这里被精心喂养。短短一个月,我已经长得非常强壮。我知道不久以后,他们将送我们回归大自然。虽然我也想在更为广阔的大地上奔跑,但我也实在舍不得离开他们,因为他们给了我们最好最深的爱。
4
今晚,我们特别开心。
前天,也就是8月15日,这里突降大雪,气温骤然下降。而今天,天气陡然转晴,阳光灿烂。他们有四个人,分别是志愿者小江,保护站的扎才和小袁,以及来自深圳的一个美女摄影师。
他们在离我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架起器材准备拍摄。他们一边忙碌一边聊天。
小江初来,对一切都感到新鲜,白天,她和她的伙伴们在这里搭起帐篷看护我们,说是怕狼来袭击。
说实在的,在这里一个多月,我已经足够强大,如果狼真的来了,我倒是替他们担心,毕竟他们那么年轻,而且还很瘦弱。而许多人在这里,都有不同程度的高原反应。如果高原反应遇上感冒,就可能引发肺水肿,那可是十分危险的事。
索南达杰保护站是民间成立的第一个保护站,在已经过去的几十年里,随着保护站志愿者机制的启动,以及国家对保护站的建设与投入,如今,作为可可西里反盗猎和盗采工作的最前沿基地,保护站有力促进了可可西里藏羚羊保护的进程。
可可西里是当今世界上原始生态环境保存最完美的地区之一,也是我国建成的面积最大、海拔最高、野生动物资源最为丰富的自然保护区之一。2017年7月7日,在第41届世界遗产大会上,可可西里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到如今,据不完全统计,我们藏羚羊的数目在这里已经超过六万只。
从几千到几万,我们这个群体的不断增加,离不开所有为了这里发展而辛勤工作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巡山队员的艰辛付出。
5
“最后一块肉被乌鸦叼走了。”这个时候他们围在一起,扎才正在講述他的巡山经历。
扎才和小袁,曾经历过多次巡山。扎才讲述的这一次巡山,超出原定计划15天,他们一行七人整整被困40天。连续好几天,他们一天只能吃一顿饭。扎才和一个队员实在渴得受不了,不得不喝泥水,结果引起严重腹泻。那一天他们的食物是一个洋芋——最后一个洋芋。这个洋芋吃完后,他们就彻底断粮了。
在有信号的时候,他们依旧像平常一样给家里报了平安,尽管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去。
扎才说,那个晚上,星星和今晚的一样亮一样多。看星星的时候,他突然看到远处有亮点一闪一闪,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
救援车来了!他们激动地向着那个亮点的方向看去。可是,直到一个小时过去,那个亮点还在那里,大家冷静下来定睛一看,原来不是车灯,是星星在一闪一闪。
那一次,车子多次陷入泥淖,千斤和绞盘都坏了。一次次全靠人工挖出,可是才走了几十公里后,一台车又陷入烂泥滩中……
“夏季巡山,除了挖车就是推车。”小袁插了一句。
扎才说,“冬天巡山还好些,至少没有陷车的危险。”
“但是冬天也有冬天的麻烦,”小袁说,“冬天冷。”
志愿者小江一听小袁说冷,马上打了个寒战。她说,“这里夏天都这么冷,冬天真是难以想象。”
小江说完,没有人接她的话,大家似乎都陷入了沉思。
这时,美女摄影师开口了,“咱们说点别的吧!”
“好啊!”小江马上响应,“可是说什么呢?”
“改革开放都四十年了,咱们就说说这四十年的变化。”美女摄影师提议。
大家于是都说好。
扎才说,“我不会说话,你们先说。”
小袁说,“来,我先抛个砖。要说变化,最大的变化是房子,我父母是农民,我小时候他们住的是破旧的泥草房,后来变成砖瓦房。现在,他们搬出了原来落后的小村,搬迁进了集中安置区,住上了漂亮的楼房。”
小江说,“在我看来,最大的变化是穿衣。我听我爸我妈说,他们结婚时就穿着军大衣,我妈的陪嫁是一对红木箱。到后来,才有了毛华达的料子。我小时候,过年穿的衣服只给穿一天,存下来,中秋节再拿出来穿一次。现在,几乎天天都有新衣穿,流行啥就穿啥。”
大家都笑了。
扎才说,“那我也得说说。我小时候,不知道自行车是啥,后来家里买来一辆,那可是我们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全村人都跑来看稀罕。现在,许多人家都有了小轿车,什么丰田越野,一个比一个高档。还有,路越来越好了,行车再不怕颠。”
“嗯,这也是变化。”美女摄影师说,“我从小嘴馋。但那个时候哪有现在这么多零食美食。有一毛钱买几个水果糖就开心得不得了。现在,想吃啥有啥,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蔬菜瓜果吃。”
他们几个人越说越起劲,我不知道改革开放是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在说一切变得越来越好了。
的确如此。连我,也有切身感受呢!在以前,枪杀、乱逮野生动物是不受法律惩罚的,更少有人主动保护我们。我们的底绒非常细软,质地极佳。底绒售给不法商人的价格为每公斤一千元人民币。几经辗转后,到一些国家竟高达数万美元,又被称为软黄金。藏羚羊绒沙图什披肩,是世界公认的最精美最柔软的披肩。因其十分轻巧,重量仅有百克左右,可以穿过戒指,所以又叫“指环披肩”(将沙图什披肩穿过戒指是沙图什贩卖者证实沙图什真伪的一个传统)。由于纤维细密,藏羚羊绒具有上佳的保暖性。传说中有一个很夸张的说法,据说用沙图什包起一个鸽子蛋,就可以孵出小鸽子,或者这个蛋会被捂熟。由于原料来源稀缺,加之工艺繁复,使得一条沙图什披肩可卖几千美元以上。而一条披肩是以数只藏羚羊的生命为代价而织成的。
在1980年至1989年的十年间,每年估计有2万只藏羚羊因为沙图什的原因被猎杀。
我们必须记下了一个人的名字——杰桑·索南达杰。他为了保护我们藏羚羊,与不法分子斗争,最后英勇牺牲。如今,他被塑成一尊像,永远矗立在昆仑山口。现在,有无数志愿者每年都会到这里,走进无人区,守护着这片净土,以及净土上的生灵。人们除了开始巡山管护外,在藏羚羊产仔期间,还救助走失的藏羚羊。
6
突然,他们尖叫起来,“快看!流星——”
美女摄影师早就架好了机子,开始捕捉流星划过的瞬间。
当流星带着大气摩擦燃烧所产生的光迹划过天际时,我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了。
小江说,“我们许愿吧,听说对着流星许愿就能实现心愿。”
于是,他们几个默默地开始许愿。
我不知道他们各自许了什么心愿,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许愿。我衷心希望,一切能像现在这样越变越好。对于这一点,我相信他们和我一样有信心,因为我们都亲自见证了这个过程。今天他们说变化的时候,我也听出来了,这并不是一下子就实现的,经过了曲折和艰难。但我相信,一些努力不会被辜负,一切都在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流星燃尽后成为一束光,看上去十分明亮耀眼,消失后,在天际留下了云雾状的长带,十分壮观。这个时候,远处是昆仑山的剪影,粗砺而苍劲;不远处,则是一条铁路通向无穷的远处。那是举世闻名的青藏线,被誉为“天路”,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线路最长的高原铁路。它的建成,对改变青藏高原贫困落后面貌,增进各民族团结进步和共同繁荣,促进青海与西藏经济社会又快又好发展意义重大。
此时,天地间,除了我们,一切都静默着。
他们几个久久地看着这绝美的一幕,我则在不远处观察他们。我爱他们,我衷心希望他们的心愿都能实现。我还希望,作为中华水塔的黄河、长江、澜沧江的源头——三江源大地,永远有清流源源不断滋润华夏大地,为保护生态环境、建设美丽国家做出努力和贡献。
哈——如果你要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这可是我天天在这里听他们不时说起,不断被脑补的结果啊!
【作者简介】雪归,本名杨秀珍,青海省海东市平安区人,中国作协会员,青海省作协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小说等作品见于《文艺报》《作品与争鸣》《清明》《文学港》《飞天》《西藏文学》《山东文学》《北方文学》《青海湖》等多家报刊杂志,入选多种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暗蚀》《无脚鸟》《在我之上》、散文随笔集《云端或泥淖》等。有小说等作品获得青海省政府文艺奖、青海省青年文学奖、全国电力文学大赛单篇作品一等奖、海东市首届河湟文艺奖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