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既然是虚构的故事,我也就不安排它具体发生的时间了,你可以按照你的想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随意放置。但有一点儿小小的限制:它发生于战乱频频的年代。但考虑到在历史这条充满着曲折、泥沙和急流的长河中,“战乱频频的年代”实在数不胜数,多如恒河里的沙,这样的限制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在某个战乱频频的年代——某个下午,一个名叫李一的男人刚在邻居的院子里磨完豆腐,端着热腾腾的豆腐回家:两家的距离不过二三十米,可就在这二三十米的路程中,李一被迎面而来的士兵杀死了,杀死他的那个士兵名叫王二。
令李一极为恼火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被杀死,他本来已经躲在了一边避开了这群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士兵,前面经过的士兵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可当王二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将长矛刺向了他的肺。令李一极为恼火的还有,当他在地上挣扎的时候,当他依然可以呼喊出声来的时候这支稀稀疏疏的队伍径直走了过去,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连看扣在地上、还冒着热气和豆香的豆腐的兴趣也没有。他们越来越小,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
李一死在了路边,被灰尘所覆盖,豆腐上的热气也慢慢散尽。李一的灵魂从李一的身体里挣扎出来,脸上、身上也挂满了灰。他去动了动李一,然后又去动了动豆腐——要知道自己会被杀死,刚才先吃上一口就好了。可那个士兵,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呢?有什么理由么?他如果是想抢豆腐,也有可原,但他没有抢啊!
李一的灵魂越想越气,那股气在他的胸口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再穿一个孔才能泻得尽。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李一的灵魂决定要追赶那支队伍,要追赶那个士兵。要知道,李一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灵魂也是。
追上那支队伍对于李一的灵魂来说并不算艰难,虽然他也由此不能再穿上鞋子,赤脚走在路上多少有些难受。真正艰难的是他必须要躲开阳光的照射,失去了躯体的保护,那些漫天盖地的阳光就像一片片灼热的、燃烧着的铁,碰上一点儿就火辣辣地疼,而且一两个时辰都不见减轻。晚上的时候就舒服多了,可这时又有了另一重的艰难:他得躲避那些腰里垂着长绳索的人——他们是地府来收走灵魂的差役,看得出没有一个灵魂愿意跟着他们前去,他们不得不使用一些非常的手段。差役们很多。即使如此,他们也一个个显得辛苦而焦躁,一旦某个灵魂跑出了他所认可的距离他也就不再去追——那条长绳索上已经捆满了密密麻麻的灵魂,少一个两个也算不得什么。
白天,李一的灵魂尽可能地躲开阳光,从树丛中穿过去,偶尔会在某个阴凉处打个盹儿——警觉一定要有,腰里垂着长绳索的人似乎并不像灵魂们那么惧怕阳光,但炎热也会让他们慵懒。晚上,李一的灵魂就要像一只狐狸或者小老鼠,既要尽量快地追赶到那支队伍,又要小心翼翼,因为在晚上出现的地府差役实在太多,他们腰间的绳索伸缩自如,防不胜防。
作为灵魂,李一无法靠近那些活人,他对任何一个人都构不成伤害。追上那支队伍,他也只能远远地瞪着那个叫王二的人,怨恨的毒刺一根也甩不出去,他的诅咒也起不到任何效果。这种跟随唯一的收获是,李一的灵魂知道了,杀死自己的那个人叫王二,原本是一个孤儿。
尽管无法靠近,也无法伤害到这个仇人,但李一不肯放弃。要知道,李一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灵魂也是。他一定要跟着,不肯放弃。
五天之后发生了一场小小的战斗,王二的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过王二却在战斗中毫发无损,相反,他还捡到了一条长丝巾、一块玉佩和一个里面还有酒的酒壶。这一结果实在让李一的灵魂感到生气,他竟然感觉到有丝丝的牙痛从他的嘴角传过来,然后布满了全身。
九天后,王二被编入到另一支部队,这两支部队在前几天还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但现在他们并在了一起,成为没有间隔的兄弟。为了讨好或者别的什么,王二将他新得的玉佩献给了一个高个子的人,那个人在看到玉佩之后立即把王二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第十一个晚上,王二他们这支新部队遭到偷袭,守卫的懈怠让他们毫无防备,很快军营的一侧就聚满了不知所措的灵魂们,围拢过来的地府差役很快就将他们绑在了一起,然后拉走……然而不幸的是,王二又一次躲过了一劫,那个高个子竟然拉着还没有完全醒来的他窜进了黑暗。
长话短说吧,李一的灵魂一直跟着王二,在战乱频频的年代里诸多的生命就像朝露一样、就像阳光下的蘑菇一样,然而王二却一直不死。要不是李一的灵魂实在固执,也早就放弃了。他跟了足足半年。这半年的时光,已经把一个固执的灵魂折磨得不成样子,身上满是被阳光晒出的散发着溃烂气息的斑,而脚趾也被磨破了多处,有的地方都磨得薄了很多。灵魂也是经不起磨损的。
半年后,王二终于死掉,把他拽进死亡的不是刀剑而是疟疾,他死在一片难闻的腐臭中。王二的灵魂刚刚从躯壳里钻出,李一的灵魂就从一旁窜过去将他狠狠地按在地上,而新死的王二的灵魂一脸茫然。
略过扭打的一路,两个灵魂,李一的灵魂和王二的灵魂来到了地府。一个差役看到他们:干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们,怎么自己来了?
李一的灵魂仿佛抓住了稻草,他松开手,泪流满面地奔到这个差役的面前,试图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的遭遇,不过刚刚开个头便被不耐烦的差役打断了:去去去,我不想听,我也管不着,你就说你是怎么来的吧!胆子不小啊!竟然还知道躲!
被捆绑好,两个灵魂一前一后跟在差役的后面,前往酆都城。前面是黑压压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所以他们走得很慢。“我根本记不起你说的事。”王二斜着眼瞧了一下李一,“再说,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你看看前面。”“可你无缘无故!再说,也不抢我的豆腐……”“我不抢你豆腐也错啦?打仗么,死那么多人,也不一定每个人都死得有缘有故。”“你这样杀了我就不行!我的气出不来!等会儿到了阎罗殿上……”
——吵吵什么!闭嘴!差役回过头来呵斥,老子已经够烦的啦,别再惹我!否则有你们好看!
战争打下来,死掉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需要登记的灵魂又多……也不怪差役们烦,这个黑压压的队伍几乎完全不动。据说前面的灵魂已经等候了两天啦,他们的眼里已经积满了各种的不满,如果这不是条完全陌生的路,骚乱怕是早就起来啦。即使如此,等待的灵魂们也用各种方式散布着不满,他们跺脚,朝头上的乌云吐痰,或者故意发出一些这样那样的怪声……制止他们少不了周围巡逻的差役,他们阴沉着脸,突然地出现在某个骚动起来的灵魂面前,抽出鞭子:于是一阵嚎叫,灵魂们嚎叫起来比在活着的时候更惨烈,更让人毛骨悚然。地府的鞭子倒是有效,但过不多久,又会有某些灵魂变得不安、烦躁,于是差役们又一次出手……经过了三个日夜的煎熬,终于要轮到李一和王二的灵魂了,可这时背后一阵喧杂和骚乱,只见一支身上还冒着烟雾的队伍横冲直撞地奔了过来,尽管已是灵魂,可他们身上的那股怪味兒还是让周围的灵魂纷纷躲避,给他们闪出了一条路来。他们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喧哗着、吵闹着,毫无规则感,可就连最严厉的黑差役也都躲到了一边,没有谁肯出来制止。“为什么他们能……”李一的灵魂向捆绑着他的差役询问,这也是王二的灵魂感兴趣的。“你看不出来,他们是一队军人么?很可能,他们是整队被烧死的!”“是军人又怎么了?”李一的灵魂表示不解,王二的灵魂则直了直身子:“我也是军人!我也要跟他们一起过去!”
“少给我废话!”这个差役满脸恼怒,他恶狠狠地打了李一一记耳光,然后又同样地把耳光甩到了王二的脸上。“再说话,看我不拿红皮鞭抽你们!”
“我……”李一的灵魂本来还想争辩,但考虑到这里毕竟是地府的地界,而且自己还要向阎罗王申诉,为了这点儿事得罪差役实在不值——于是,他把要说的话生生给咽了回去。
一次登记。两次登记。三次登记。在李一的灵魂的计算之中,三次登记过后,十几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可他还没有走进阎罗殿向阎王提出申诉的任何机会。他和王二的灵魂,一起被安排在一个简陋无比的帐篷里,而这样的帐篷数目众多一眼望不到头。很快,王二的灵魂就和周围的几个灵魂熟悉起来,他给他们讲自己的故事,吹嘘自己有多大的能耐,有多大的胆量,作战是如何如何的英勇而又一次次地化险为夷……李一的灵魂也不去拆穿,他只要盯着就是了,他必须要在申诉的过程中把王二紧紧抓住。
他们领到了编号,据说这是投胎时要用的。“难道,我们不用去阎罗殿么?”李一的灵魂很是疑惑,“阎王和判官,不是根据我们在阳间的所作所为来决定我们的赏罚和来世么?”
“你是不是还问,是不是有的灵魂要上刀山、下油锅?是不是有的还要锯成两半?”负责分号的差役笑呵呵地望着李一的灵魂,他的笑容让李一的灵魂感觉发毛。
“是……难道不是么?”
“你是不是还知道,在判官的手里有一本记录簿,记录着你在阳间的所作所为,好的坏的大的小的一件也不差?”
“是。难道不是?”
差役咯咯咯咯地笑起来:“不是,当然不是啦。那些,都是你们在阳间想出来自己哄骗自己的,地府怎么会按你们的想法设置?太想当然啦!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他告诉李一的灵魂,在地府里,根本不會理会你在人间发生的事儿,根本不会理会你的所作所为——要是登记你在人间的全部所做,一亿个判官也不够用,而每个死掉的人都要去阎罗殿上申诉一番,阎王爷就是累不死也得烦死。所以一般而言,阎王爷是不会见任何一个灵魂的,就是在地府里的差役,如不是极为特殊的情况也不会见到阎王。“我在地府当差三百多年了,就一次也没有见到过。还不用说阎王,就是高我三级的官儿,我也只见过两次。再次!还有当差五百年都没见过一次的呢!”
“那我在阳间所做的一点儿用都没有?你可以打听,我可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人,没做过一件昧良心的坏事!”李一的灵魂感觉异常颓丧,“那些可以不算,可我被无缘无故地杀死总不能这样了了吧?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你说说,杀我的人竟然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他竟然也不是为了抢我的豆腐!我实在太冤啦!”
“到了地府就是一笔勾销。一笔勾销,你懂吧?叫你登记的那几项内容才是有用的,其他的,没有谁会在意。你也别总记着它啦,等轮到你,喝过孟婆的巴豆汤——我听说你们阳间叫它什么忘魂汤——投胎去吧。”
“不。我总要找个能讲理的地方说说。我不能就这样算了。”——要知道,李一在活着的时候就是一根筋的人,而他的灵魂也是。
“阳间,阴间,各司其责。”那个差役收拢了笑容,“你那些破事,自己觉得多大,可在阴间连个芝麻粒儿都算不上!你看看,新死的人有多少!你觉得哪一个是非死不可,必须放进地狱里的?地府的行事与人间的行事不一样,你觉得你可以为阎王做主,替他定规则?我劝你,最好懂一点事儿。”
拥有一根筋、只有一根筋的李一绝不想放弃,他不甘心——但确如那位地府差役所说的那样,没有谁愿意听他的故事,没有一个地府的机构愿意接受他的所谓申诉,他一次次被挡在外面。尽管时间过得漫长,地府的办事效率之差也难以恭维,但还是,轮到他和王二的灵魂一同按编号投胎了。“怎么样?你是不是还要缠着我?”在地府待久了,王二的灵魂已经有些嚣张,拉肚子拉掉的力气也慢慢补充了回来。“不能就这样算了。”李一的灵魂眼泪汪汪,他的肚子里满是怒气,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好吧,你以为我怕你?”王二的灵魂斜着眼,“现在,我可要投胎去了。按现在地府的方案,我们应当会住得很近,你还能找得到我。当然到时候你还能不能记得那件事就不一定啦。”
“我不会忘记的,我不能让自己忘了。”李一的灵魂恶狠狠地说。要是地府的某个机构接受了他的申诉,要是某个地府的官员仔细听了他的故事,他也许就没有这么大的怨气,可现在,不行。
“好吧,你可得跟紧了。不过到了那边,很可能我还会杀你一次。”王二的灵魂用一种嘻皮笑脸的神态朝着李一的灵魂挥挥手。
……需要继续长话短说:经过三天三夜,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座桥的桥边,在桥头的一侧,面容丑陋的孟婆在熬着一锅冒着难闻气味的汤,周边的差役和两个小伙计在一旁指挥:喝,喝掉!都要喝,一个也不能少!挤什么挤,都给我排好,说你呢,你要是再挤,我就捏住你鼻子给你灌两碗!让你到了阳间也还是一脑子混沌!自己来,自己拿碗!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你没看后面多少人等着呢,快!
有的灵魂,还是挨上了鞭子。不过喝过了那碗黏稠的汤,他身上的疼痛就能完全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他的记忆。所有队伍中的灵魂都一一取到了碗,然后自己挤到大锅的前面——李一的灵魂当然也是如此,不过他并没有真的从锅里舀上汤来,而是做了一副已经喝到的样子——那些差役,负责向锅里加水加豆子的小伙计们,烧火的孟婆,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吆喝着,小嘴不停却心不在焉。
战乱年代,等候的人,排着漫长的队伍。熬汤的人当然看着心烦。
李一的灵魂投胎在一个种田农户的家里,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依然叫他“李一”,而投胎在屠户家的王二的灵魂也依然叫“王二”。
他们俩的出生,相差不到三个时辰。李一的母亲说,李一刚出生那会儿一直哭泣不止,怎么哄也哄不住,哭得一家人都悲悲凄凄,不知道该如何相互安慰。最后,邻居周三婶婶端来一块热腾腾的豆腐,闻到了豆腐的味儿,李一才算是勉强止住了哭声。“长大了,你就学磨豆腐吧。”
七岁的时候,李一还真学起了磨豆腐,他一学就会,做的豆腐比教他的周三婶婶做的还要好吃——王二的母亲可没少来要豆腐,她往往只丢下几句夸奖的话了事,很少给钱,李一的母亲不愿意为此伤了和气。
李一觉得,父亲母亲其实是怕。没办法,这家人,周围的邻居都有些怕,谁也不想招惹到他们——战乱还在继续,匪祸连连,小民们都尽可能蜷着身子,尽可能地避免节外的枝。
没有一天,李一不想着“上辈子”的事儿,他在“上辈子”从来没有过牙痛的病,可这时有了,他的牙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毫无疑问这都是因为王二而起。这个没有喝过孟婆汤的李一,似乎是完全地按部就班地成长着,学说话、学走路、学耕地、学磨豆腐,但前世的记忆一点儿也没淡去。每天夜里,李一躺到炕上,他总是回想起“上辈子”的事,在地府里的事,于是他总是在炕上辗转反侧,为此他母亲还曾向道士求过三张符,一张贴在门上,一张压在炕席之下,最后一张烧成灰烬,让李一一口一口地喝下去。李一很是配合,他只看了兩眼沉在碗底的灰烬,晃一晃,就大口地将所有的水和灰烬一起喝进了肚子。但它起不到什么作用。李一还是睡不好,一到晚上,他就感觉自己的心口处有一条蛇会悄悄地盘过来,吐着有毒的信子……
每天晚上,李一就会在胸口的那条毒蛇的配合之下,将王二杀死一次,两次,最多三次。但第二天早晨王二还会好好地活过来,皮肤黝黑,闪着健壮而蛮横的光芒。李一试探过,先后试探过几次:他面前的这个王二已经记不得“上辈子”的事儿,他将李一按在地上猛揍不过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或者是刚刚被父亲打过,他需要找个软柿子出气。
事实上如果李一把他在睡觉前所设想的手段真正用在王二身上的话,他是有机会杀死王二的,但,这个一根筋的人一直下不去手。在河里捕鱼,王二的头扎在水里,李一搬起石头但想了想又丢在一边,把头探出来换气的王二根本意识不到刚才的危险,他把抓到的大鱼甩给李一:你给我拿着!要是跑了,我就把你煮了吃!还有一次,王二在高高的山崖上朝崖边的小树上撒尿,和李一曾经预想过的情景一模一样。他专心于自己的弧线和高度,根本没防备站在身后的李一,这也和李一曾经预想过的情景一模一样。周围没有别人,这,也和李一曾经预想过的情景一模一样。只要李一抬起腿,只要抬起腿来——可李一又一次错过了报复的机会。
不止一次,母亲反复地给李一讲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头凶恶的牛。它被买卖到赵家,在为赵家耕地的时候突然发了疯,竟然撞倒了主人,让拉着的铁犁从主人的身上划过去——它的主人一命呜呼,于是这头害死了主人的牛在遭遇一顿暴打之后被卖给刘家。当然,它害死赵姓主人的事情被隐瞒了下来。刘家得到这头牛后,让它驮着两袋粮食去山西贩卖,然而走到一座桥下的时候,它竟然再次凶性大发,用头上的角将刘姓主人顶至桥下的洪水之中。刘家人当然愤怒,而且也听到了之前它就曾杀死过自己主人的传闻——不能让它再害人了!刘家人将这头牛交给屠户,而这个屠户,在宰杀牛的时候不小心被牛咬住了脖子……一头牛,竟然在死前接连三次杀人,自然引起不小轰动,它的肉连一两也卖不出去,没人敢买,谁也不知道自己吃了这头牛的肉之后会发生什么。这时一位得道的和尚到来,他说,这原是前世因果,是三个人应得的报应:这三个人,在前世,是兄弟三个,都是商人。他们曾以欺骗的方式骗走了一个老太太所养的几十只羊,老太太得知自己血本无归之后抑郁而终,临终前,她发誓要在来世报仇,来世,无论做牛做马她都不会放过这三兄弟。她真的做了牛。“这样吧,你们把这头牛交给我,我来为它超度,化掉它的怨恨——不然,它的怨气不散,的确会给吃了它的肉的人带来灾难。”没有人会不听这位和尚的话,屠户家的孩子也愿意接受这一提议。于是,和尚在超度的仪式进行过后,叫人烧掉了这头牛,在灰烬之中,和尚找到一把墨绿色的梳子——他想了想,还是带在了自己的身上。
每次讲完,李一的母亲都会重重地叹口气,怨怨相报,没完没了。做坏事,上苍是会看得到的,到了地府你也会遭到惩罚——那些坏人,终会有命来收拾他们的,别着急。
李一几次张张嘴,张张嘴,他想把自己的前生讲给现在的母亲听,他也想把在地府里发生和遇到的事讲给她,但话到嘴边又被生生地咽下去,他感觉自己吞下那些话简直就像吞下了烧红的铁。“那不是真的。你不要信!”李一硬着脖子,他觉得他也只能说出这些。
战争终于打到了此地,伴随战乱到来的是饥荒以及更深的苦,那些蜷缩的人十有三四在战乱的火焰和刀剑下死去,好在这个地方地处偏远,毁掉的并不像邻近的县郡那么多。连续的几场战事过后,士兵们走向远处,可匪患却骤然多了起来,李一和自己的父亲被安排在乡勇之中,负责围墙上的巡逻——那时,李一已经长到了十九岁。王二也是乡勇中的一员,不过他要负责的是街道,两个人轻易不会在巡逻的时候碰面。
夜火闪闪,它飘曳在那么阔大的黑暗中,就像坟场中的鬼火——李一使劲儿驱赶着自己头脑里的这个念头,他在这个念头里已经接连打了三个寒战。村庄的围墙之外,黑暗的阴影中充满了种种奇怪的鸟叫,李一握着细刀的手竟然渗出汗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恐惧的是什么。
已是夜半。已经是,黎明之前。李一略略地打了个盹儿,他睁开眼,突然听到了脚步声——谁?
我。有人从暗影处闪出身子,原来是王二。我来看看你。王二说着,径直朝李一走来。
李一感觉自己手里的细刀突兀地发出了呜呜的尖叫。在他所预想过的八千种、一万种杀死王二的计划当中,没有一种是这样的。他的大脑在飞快地旋转,他感觉自己迎上去乘着王二不备飞快地挥动起这柄细刀,只见王二的头重重地摔在地上,摔在地上的头满是惊愕……随后,王二又有了第二种死法,当然还是使用这把细刀,不过这一次刀插入的是王二的肺部,王二脸上惊愕痛苦的表情和刚才的那一次死基本上是一模一样——李一听到细刀的尖叫声更响了,几乎变成了蝉鸣,可他的手和身体却变得僵硬。
就在李一犹豫和不断想象的当口,一阵巨痛穿过他的肺部,这种痛,竟然和他在前世所经历的一模一样。他发现,自己的胸前多出了血,多出了一把剑,而顺着这把剑的剑把延伸,则是王二的手。“兄弟,对不住。”王二说,“我跟华三哥干了。”
李一的灵魂又开始挣扎着出壳,李一不得不紧紧地按住他,让他用最后的力气挥起手上的细刀——王二没有完全地避开,李一的刀划过王二的嘴唇并击碎了他的半颗牙。这时,李一才松开了自己,让灵魂又一次脱离身体:不过这次,他显然更有经验一些,那种悲伤感也减弱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