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星元
有多少人曾把河流视为大地的血脉?
这其实是个蹩脚的比喻。河流就是河流,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像,什么也不是。大地只是借助河流盘活了自己,而河流也只是借助大地在世间休憩或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是孤立的存在,那些河流,和我们一样在世间活着,醒着。退一步讲,至少可以说它们的生存状态和我们的生存状态,有着无限接近的共通之处。
无论是以俯视、平视,还是以仰望的姿态,将自以为是的文字强加到河流身上,我们都未免太过自信和自大。然而,我们又不得不以这样愚笨的方式去试图接近河流,走进河流,并把自己想象成河流。至少,我们以一个种族对世界的认知描述了它,把它拉进符合我们生活秩序的生命体验中。尽管我们对一条河看似无懈可击的认知里充满了曲解,但我们已经完成了一条河的意义构建,它由一条不加修饰的河流衍变到人类的河流。
是的,只是人类的河流——这对我们非常重要。
我相信,如果一个人沿着时光往后退,一步一步地趟回这些年你曾趟过的那些大川和小流,总会重逢你生命中遇见的第一条河流。那条河流,是你见到的任何一条河流的延伸和媾变,任何一条河流里,都浮动着它的身躯。你对河流最初最原始以及最后最终极的认知,都来源于它。它或许是无名的,沉静的,看似随意流淌着的,就像一条死去的扭曲的蛇,但你不能否认,它恰巧绕在你最熟悉的那片土地上。
那片土地,我們往往称之为:故乡。
在故乡,谁没有亲人埋在河流的两岸?那些小的或者更小的土堆子,散布在河流的左岸或者右岸,如大地身上过敏的斑点,以另一种方式标记着家族的繁盛。那些斑点,让草啃没了本来的样子,让雨淋没了本来的样子,让风吹没了本来的样子,可它们还是卧在那里。它们和河流共用一片大地,你流你的,我睡我的,互不相扰。要说干扰,大概只能是我们干扰了大地,干扰了大地之上的土堆子,干扰了大地之上的河流。我们耕耘大地,我们祭祀土堆,我们搅拌河流,譬如说,我们人为地将一条河流的身躯不断拉宽,给它修筑上水泥的河岸,让它穿上笨重的铠甲流淌,那条河流能睡得安稳吗?
在故乡,哪个少年不曾有过跟随一条河流溯源而上或顺流而下的梦想?那些温暖的黄昏,那些黄昏里被芦苇丛切割成无数片的柔软的阳光,一次次降临在河流的脊背之上。我们的眼睛也常常在这个时候贴在河流的脊背上,像一片羽毛。每一片羽毛都轻得似乎要飘起来,飘向风执意要去的隐秘之地。但是它并未飘,它身体里一定有一种分辨和平衡各种力量的力量,它内敛、沉稳地展示着自身的有条不紊,它只是在河面上缓缓地滑着,滑向远方。
对于一个未经沧桑的少年而言,远方的迷惑终究是无法克服的。而一条河流,又总是会篡夺一条乡间土路的地位。相比硬邦邦的道路,河流显得那么轻盈、灵活,无疑是沟通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的最佳选择。我们都只是想一想,想一想也就算了,我们知道,懵懂无知的我们还不足以将“远方”这个词收入囊中,毕竟,这个词我们尚无能力将它的内质加以稍微的补充。然而,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在我们还在口中、还在心里对远方既爱又畏的时候,有一个人已经悄无声息地上路了。
作为我们村最沉默的孩子,与我同龄的少年吴伟,在一个再为普通不过的清晨,沿着我们的河流的左岸出发,一直向东,绕过一堆又一堆丘陵,穿过一座又一座村子,一直走到了三十多里之外的镇子上。
眼前虽然还是这条河,但到了镇子上的河流,显然已经是别人的河流了,河两岸,再无熟悉的村庄和伙伴,再无熟悉的桃园、瓜地,再无熟悉的村语、民谣。河流两岸正逢集市,集市上人畜喧哗,那杂乱的声音和凌乱的步伐,让他产生了一丝恐慌和孤独。他坐在别人的河流边抬着头向着更远的远方看了又看,又低下头想了又想,继而又抬起头看了再看。一阵风从远方——河流的下游刮过来,从他单薄的身躯间穿过,又刮向河流的上游,似乎是这阵风给予了他某种警示,他站了起来,如来时一般,他最终又沿着右岸,回到了村庄,回到了我们的河流,回到了我们面前。
一个少年沿着河流往返六十多里,这足以成为我们的英雄了,我们围着他,这也打听,那也打听,每个少年心里都储满了幸福和骄傲。仿佛,我们每一个人都沿着河流去了镇子上,和我们朝思暮想的远方来了一次亲密的接触。更仿佛,沿着河流去到镇子上的人是我们村里的每一个人,而非那个名字叫作吴伟的沉默少年。
此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我们和吴伟在河流中游泳。七八个光腚猴子,依次从高处跳进水里,在水面撞开一朵朵绚烂的花,等水面稍微静止了之后,再从水底猛然蹿出来,再让它开出另一朵花。排在最后的一个是吴伟。那天下午,趴在河面上的我们清晰地看见,裸露着洁净的身子站在高处石台边上的吴伟向下一冲,黝黑而光滑的身体就像一条鱼一样钻入水中,连水波都没有惊动多少。只是,在我们的啧啧称赞之声结束良久之后,却没见吴伟从水底浮出来。
是的,那次俯冲之后,吴伟就再未上来。尽管后来人们从河流的下游捞出了他浮肿的身体,但是我们每个孩子都执意认为,人们捞上来的只是他的身体。当从石台边上向下俯冲的那一刻,他一定是又一次想起了那次孤身一人的旅程,想起了远方。他肯定早已抱定了要化身为鱼的决心,一个人,游向了我们共同的远方。
多少年之后,想到吴伟一个人沿着河流、带着我们村所有少年的梦想上路,一直走到镇子上,我的心还是那么的激动,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那是我们的梦想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尽管此后,我们这群少年相继沿着那条河流走出村庄,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分散到了不同河流的两岸,并且成家立业。有时候,多年前的伙伴在故乡相遇了,偶尔还会提起吴伟。我们都说,这么多年了,那家伙一定游到大海了;我们都说,这么多年了,那家伙游到大海之后会不会像当年从镇子上返回一样,再游回到我们中间?我们这么说的时候,还是像多年前那么的幸福和自豪,仿佛我们也是一条在大海中尽情游动的鱼。
在故乡,谁没有一条愿意陪你到地老天荒的河流?那一条河流赋予你对于水最为原始的认知,对于镜子最为天然的诠释。很多时候,那条河就等同于母亲。没有母亲的故乡,是没有温情的故乡;没有河流的故乡,则是毫无恩情的故乡。一条河流百转千回地流着,它就是你绕不过去的故乡。
面对一条河,你可以选择两两相望,也可以选择各行其是。它流它的水,你割你的草;它养它的鱼,你喂你的羊;它浇它的田,你吃你的瓜……你们彼此存在,又都彼此不存在。有时候,它会忘了你在它身边玩耍;也有时候,你会忘了它在你身边安歇。但你知道,无论你忘了它还是没有忘了它,它都在那里,它以静默的面目守住奔流的心,又以奔流的脚步活在静默里。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多么漫长呀,但它不嫌长,它就是要陪着你慢慢长大。直到某一天,它打了个盹,醒来时,你却已远走他乡。
即使与河流比邻而居,你也无法真正了解一条河流。某一年发了洪水,你知道它是因为欢悦还是因为愤怒?某一年断了流淌,你知道它是因为淘气还是因為悲伤?
与你相比,河岸边的芦苇显然比你更了解河流的隐秘。那些瘦弱的芦苇,咬住河流柔软的脊背赶路,一直把秋日安静的天空铺向了远方——那是我们始终未能到达的远方。而在芦苇的脊背上,又收容了仿佛全天下的鸟儿。芦苇成云成幕,在天地之间铺展开来,无数只鸟儿,衔着好听的鸣叫声,用飞翔的姿态拉线,织网。还有那些阳光——阳光如火般在芦苇丛中跳着,在芦苇与芦苇的耳语声中时隐时现,它似乎是在尝试不断地躲藏自己,又似乎想让每个人看到它的舞姿。芦苇的根系扎进河流之中,如河流长出的毛发。河流的一举一动,必然也会带着芦苇一举一动。外界的风吹草动,也必然是经由芦苇传递给河流。
你见到过那些飘飞的芦花吗?深秋,那些成熟的芦花,像无数朵温暖的云,在天空中飘来飘去。倘若你一直以为那只是风的杰作,那我就有些可怜你的浅薄了。显然,你忘了河流的存在。你忘了河流内心里藏着的那片天空了吗?河流的内心里,天空那么深,云朵那么软。面对高高在上却贫瘠可怜的那个天空,河流有些可怜它了。于是,河流将自己内心的云朵挤出来,以芦花的形式交给芦苇,让芦苇代它开花,代它放牧,代它接受世人的赞美。
与芦苇相比,河中的游鱼显然又更了解河流的隐秘了。那些在水中穿行的游鱼,它们在河流的腹中生,腹中老,腹中病,腹中死。它们就是河流的心。
我们下河捕鱼前,长辈们都会郑重地告诉我们这个道理,这个道理被一辈辈传下来,传到了我们这辈人手中。长辈们肯定也希望,我们能将这个道理继续流传下去。我们在,这些道理就在,这些道理在,那些鱼的生生世世就在。
长辈们当然不是不让我们捕鱼。他们希望看到,我们是带着对河流无比谦卑的感恩之心,走入这些流动的水中;他们希望看到,我们是适可而止地捕获河流的心脏,用来养活我们自己的胃。你要知道,所谓“竭泽而渔”,关系着的不仅仅是鱼的生死,而且还是河流的生死。鱼类一旦经由我们的手灭绝,那没有心脏的河流也将一一死去,再也醒不来。
亿万年间,那些河流,在大地堆砌起来的河床上日夜不休地流淌着,带来了那么多的隐秘,又带走了那么多的隐秘,我们侥幸能够捡拾到的隐秘简直少得可怜。但单就这些少得可怜的隐秘而言,就已经让我们足够富裕了——这些隐秘,像散发着一股温馨之味的汤料,调和着我们与河流的关系。除此之外,我们无权再篡夺更多。
而河流更多的隐秘,只属于河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