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民
现代诗人臧克家,2004年以99岁高龄辞世。由于他在诗歌创作上的长期努力,获得了人们的广泛赞誉。许多的报刊及网站,老人的几句诗被广泛引用:“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诗句人们以为恰好可以用在诗人身上。其实,这几句诗,是臧克家为纪念鲁迅先生而作《有的人》一诗的开首。据诗末署的时间,写于1949年11月1日。
前段时间读闻一多先生著作,在《在鲁迅先生逝世八周年纪念会的演讲》中,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有些人死去,尽管闹得十分排场,过了没有几天,就悄悄地随着时间一道消逝了,很快被人遗忘了。有的人死去,尽管生前受到很不公平的待遇,但时间越过得久,形象却越加光辉,他的声名却越来越伟大。我想,我们大家都会同意,鲁迅是经受得住时间考验的一位光辉伟大的人物。因为他对中华民族的文化事业留下了宝贵的遗产。他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
这是1944年10月19日,闻一多先生在昆明文艺界举办的“鲁迅逝世八周年纪念会”上的演讲。这段话,尤其前面“有些人……有的人……”两个句子,笔者以为,是臧克家“有的人”一诗的引子。
臧克家与闻一多之间虽为师生,彼此却有很深的交往。
1930年夏天,3l岁的闻一多在国立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的盛邀下,出任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这年招生考试时,闻一多拟了两個作文题:《你为什么投考青岛大学》和《杂感》,考生可任选其一。有一位考生一口气把两个题都写了出来。其中《杂感》只有一句话:“人生永远追寻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看了这篇一句话的作文,闻一多当即给了98分——平时能入他“法眼”的作文少之又少,给60分就算不错了。
然而,这位作文成绩独占鳌头的考生却给校方出了难题:他的数学考分竟然是零。按规定,这样的学生理所当然要被淘汰。然而,闻一多力排众议,硬是把这位名叫臧克家的学生留下了。
臧克家起初读的是外语系,系主任是梁实秋,但热衷于文学尤其是诗歌的他在外语系找不到归宿感。闻一多又一次伸出援助之手,帮他转入国文系。臧克家在《我的先生闻一多》中记述这则轶事:当时他走进国文系主任的屋子,有好几个人也站在那里,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不行了,人太多了。”一个瘦削的中年人向着同学们这样说,他就是闻一多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当臧克家单独一个人时,闻一多问道。“臧瑗望。”(臧克家是借臧瑗望的文凭考入青大的)“好,你转过来吧,我记得你的《杂感》。”说完便把臧的名字填到了一个名册上去。
从那以后,闻一多的书斋就成了师生二人谈诗论道的场所,多年后,臧克家回忆说:“闻先生对我的帮助非常大,在他的办公室,他的家中,经常有我俩对坐谈诗的身影。我每写出一篇自认为不错的诗,便拿去给闻先生看。他常和我一起吸着纸烟,朋友似的交谈着。他告诉我这篇诗的好处,缺点。哪个想象很聪明,哪个字下得太嫩。有时他会在认为好的句子上画上双圈。如果这句话正是我所得意的,我会高兴得跳起来。”“这时室内充满了诗的空气,我们不像是师生,而是知心的诗友在对谈了”。
闻一多送了一本自己的诗集《死水》给臧克家,扉页上题有“克家惠存”四字,落款是一个“多”字,并且端端正正地盖上了“一多印记”的自刻印。臧克家如获至宝。
在相互切磋中,臧克家对于诗歌的理解有了突破性的转变。他甚至毁掉了自己以往的诗稿,一心以《死水》为榜样,进行全新风格的诗歌创作。在闻一多的指导和鼓励下,臧克家的诗歌很快就在《新月》《现代》等文学刊物上崭露头角。
1933年,闻一多和两位朋友慷慨解囊,各出20块大洋,资助臧克家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烙印》。在《烙印》的序言中,闻一多对臧的诗作了有力推介:“……作一首寻常所谓好诗,不是最难的事,但是,作一首有意义的,在生活上有意义的诗,却大不同。克家的诗,没有一首不具有一种极顶真的生活的意义。”
《烙印》出版后,很快被抢购一空,好几家书店还争夺其再版权。许多著名评论家特意为《烙印》撰写文章。茅盾认为臧克家是当时青年诗人“最优秀中间的一个”。朱自清评曰:“从臧克家开始,我们才有了有血有肉的以农村为题材的诗。”
《烙印》不仅有着与《死水》相近的艺术风格和内在精神,它那一片黑的封面也很容易使人想到《死水》。臧克家并不讳言闻一多对他的影响:他说:“没有《死水》,可以说就不会有《烙印》”,它们在“内容上,艺术上有一脉相承之处”。
1932年夏天,因不满于校内纷争,闻一多愤然离去,北上清华任教。临行前,他在给臧克家的一封信中说: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我在‘青大交了你这样一个朋友,也就很满意了。”臧克家在报纸上读到教育部解聘闻一多等教授的消息,即刻写下抗议的文章《擂鼓的诗人》:“许多朋友声援他,向他致敬。我寄去了这些诗文和消息。显然,他(闻一多)被打动了。他写道:‘你的诗文里夸奖我的话,我只当是策励我的。从此我定不辜负朋友们的期望。此身别无长处,既然有一颗心,有一张嘴,讲话定要讲个痛快。”
此后无论相隔千里,还是遭逢战乱,师生二人都在不断的书信往来中传递着他们的精神。
抗战期间,臧克家还关注并常常写信或寄奉自己作品给老师:以后,我一直在战地跑,偶然在画报上见到闻先生的照片,胡须半尺长,成了清华的四大胡子之一。也间或从报纸上看到他带领学生徒步跋涉几千里的消息,见到他导演戏剧的报道。隔一年半载,我总投个信给他,信,总是一去不回头。我还为他写了诗,也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不论是信还是诗,意思差不多,除了怀念之外,便是希望他脱离故纸堆,走到现实里来,走回诗国里来……从这些字句上,我知道他一定接到了我给他的那个信,他一定读过了那本与他有关的小书——《我的诗生活》。”(见写于一九四六年七月《我的先生闻一多》,此时闻一多刚被刺杀。)
举出这些,是想说明,臧克家应该是读到过闻一多先生1944年在“鲁迅逝世八周年纪念会”上这篇有名演讲的。即使不是当时,后来读到应该没有问题。臧克家《有的人》一诗,副题正是“纪念鲁迅有感”;此外,两者句式排列上,以及内涵的高度相似,可以认为,闻一多纪念鲁迅的这段话,引发了臧克家写作“纪念鲁迅有感”的《有的人》一诗。
作文写诗,受人启发,或借鉴,化用前人句子或意思,是常有的事,古人和今人诗文写作中此种现象甚多。臧克家的诗句,与闻一多散文化的句子相比,显然相对凝炼,由一点而集中生发。它的广为人知,也显示了诗歌传播的优势,这在今天看得十分清楚。记述这一点,可以使人看出闻一多臧克家之间的实际及精神联系;从文脉传承来说,也可算探究名句艺术由来的寻踪吧。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