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了解的美国本科教育

伍国

不止一个学生对我说过，他们写的与中国有关的论文引起了研招办或公司雇主的兴趣，在面试时候被提到甚至认真阅读过，对他们人生的下一阶段起了很好的作用。在美国文化中，能写出一手具有说服力的文章是人文教育的一个目标。

最近，一些多年在美国从事研究和教學的资深学者，如数学家丘成桐、比较文学学者张旭东等都著文提到美国本科阶段教育的重要性。我在美国东北部的一所小型的文理学院讲授中国历史已超过10年，也深感这类非常具有美国特色的高等教育模式值得更多的关注和研究。

“新生研讨班”系列

即便在美国华人中，不少留学美国，受过研究生以上教育的父母对“小型人文学院”也有一定的误解，认为这类学校的主旨只是读读小说，学点艺术，“陶冶情操”，似乎在这类学校中占重要地位的人文和社会科学学科，只能起到与中国传统文人教育类似的文艺熏陶功能。另外，我也希望读者不要误以为这类学校仅仅培养抽象的价值观、世界观、领导力。事实上，这类学院着力的还有对学术研究兴趣、能力和方法的理性和正规培养。

大学第一年自由选课，第二年必须正式确定主修专业和辅修领域。这个时候学生可能已经发现自己喜欢和擅长的科目和最初的志向之间存在的偏差，比如原本想学医的学生发现自己的化学和生物成绩并不好，可以做出调整。在我任教的学校，系科和专业大致分为三类：社会科学，人文学科，自然科学，但所有的学生都必须在主修和辅修之外，上至少两门纯粹为拓展视野和知识面的课程。这些课也可能是专业学生的必修课，但所有不同背景和目的的学生都混在一起上课。

这所学校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贯穿大学4年的“新生研讨班”（FreshmenSemina）系列。这一系列首先要求所有进校的本科新生在第一个学期就选上一门叫“新生研讨班101”的基础课。学校和各系通过协调，保证每年都有教授开设“新生研讨班101”课供学生入学前选上。

“新生研讨班101”对新生而言承担了几个功能：一是学术训练。大一新生通过选上不同主题的课程，学习如何使用规范的学术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辨别事实和观点两者的区别，练习使用材料支持观点，并学习如何使用规范的引文。这堂课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教会学生了解“抄袭”的定义，以及如何从道德层面和技术层面都避免有意或无意地把他人的观点和研究成果据为己有。学生还将学习如何有效和正确地使用论文数据库和图书馆的各种资源，这堂课通常是在图书馆内进行，由专门负责参考资料的图书馆馆员讲解。

二是学术表达。学生不仅要训练如何写出具有说服力的文章，还要学习如何把自己的心得和研究，以流畅的口头语言和组织良好的PPT（幻灯片）表达出来，并能接受和回应老师和同学的质疑。其实，不论对于学术研究，还是广义上的自由人文教育，口才，即沟通能力都十分重要，这也是很多信奉“埋头搞技术”的海外华人父母在培养孩子时容易忽视的一项能力。

三是完成从高中生到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大学生的心理转变，学会时间管理，适应大学生活。“新生研讨班101”的教授自动成为学生的学业导师（学生在确立了自己的专业后可以换或不换导师）。此外，学校还从高年级学生中选拔助教，协助新生完成这一人生过渡阶段，并把自身经历和体验传授给新生。

到了一年级下学期，新生在选择自己感兴趣学科的同时，还必须上“新生研讨班102”以承续“新生研讨班”系列的功能。这门课的教授通常不是“101”课的教授，因此，学生将体验到不同的内容和风格。总体上，学校要求“102”的侧重点是公开演讲（PublicSpeaking）的能力，因此，学生会有大量机会陈述自己的观点、观察、研究结果，学习身体语言、手势和眼神的运用等。任课教授一般还会下发问卷，供学生之间互相观察、评论和评分。当然，即使在美国学生中，当众发表讲话的能力也会受制于性格和天分——天生活泼外向的学生往往要比天生羞涩内向的学生表现得更好，但以我的经验看，内向学生的个性虽然难以完全改变，但当众发表讲话，陈述观点的训练最终会有效提升这部分学生的自信心和表达能力。

到了大学二年级，所有的学生都必须选上“新生研讨班”系列中的“201”课。这门课同样有多种不同的子课题，由不同学科的教授分别担任，供学生依据兴趣选择。和“101”“102”相比，“201”的学术性和专门性更强。例如，在历史系的“201”上，学生将学习围绕某一个专题的“Historiography”，即学科意义上的“历史编纂学”进行学习，而不单单是历史事件或人物。学生还将对比不同的史学阐释，了解历史学内部的门类，如社会史、思想史、军事史，并学习综合使用原始材料和二手材料。

在一般的历史课上，学生的来源极为多样，有主修历史的，有辅修历史的，有对历史感兴趣的，也有纯粹是来凑学分而时间刚好合适就选了的。但是不论任何背景和动机，只要进了一个班，就一律一视同仁。例如在我的课上，常常发现对中国历史毫无知识背景的自然科学学生，经过一个学期的学习后，对知识的掌握程度和分析能力完全不逊于历史专业学生。我去听过一位教德国史的同事的课，在这堂课上，他详尽地向学生介绍可以找到有关大屠杀的档案和各种原始资料的网上数据库，希望他们加以利用，还要求每个学生向全班报告使用这些数据库的进展。这样，即使是非历史专业的学生，也能和历史专业学生一样学习到史料的搜求和运用。

真正选择了某一专业的学生（美国大学生虽然在进校时对自己的专业和辅修学科有初步的设想，但要到大学二年级才需要确定专业，其间变数很大）在大学三年级时，必须选上这一专业的“JuniorSeminar”，即大三研讨班。这门课在性质上仍属于“新生研讨班”系列，构成该系列中的最后一门课。在历史系的这堂课上，学生开始系统阅读相关领域最新和有影响的学术著作，批判地解读原始材料，进行大量的课堂讨论甚至相互辩论。在很多时候，讨论的主持人由学生自己轮流担任。学期结束时，每人都将呈交一份有相当分量的独立研究论文。我在教学中会规定学生在某个时间点前，口头报告自己选定的研究意向，然后着手搜集资料。在学期论文写作中，必须在原始资料外使用两到三本学术专著和相当数量的学术期刊论文。此后，学生的思维会进入非常活跃的时期，各种想法层出不穷，可能不断变换研究主题和切入点，可能要求推荐各种有关书籍，也会到办公室来与我进行频繁的交流、讨论。

在引导学生的过程中，我的原则是保护学生的好奇心，肯定他们的个人喜好、新的视角、想法和选题，并尽量提供有帮助的读物，也表达自己的看法或提供多种角度的批评，帮助他们的思維深化和复杂化。如果他们过度关注大人物，我会提醒他们注意研究普通人的经历。这种类似研究生的讨论班人数通常只有6～12人，因此，每个学生都能得到充分的关注和有针对性的辅导。

在最后阶段，还有一门课是论文写作的预备阶段，目的是让所有选择和确立了毕业论文论题的历史专业学生集中在一起研讨，互相交流彼此的研究，拿出开题报告，写出有简要注释的参考书目和章节顺序。开题报告在初稿和二稿的修改和打分，由学生选定的论文导师和任课老师共同负责，因为前者懂得该领域及其相关研究，而后者可以把该名学生的水平和其他学生作对比。任课教师还要求学生必须和论文指导老师有若干次面谈，论文指导教授在文献综述、立论、材料、引文格式方面都会提出意见等。到这门课完成时，学生对于毕业论文要写什么，怎么写，如何把握结构等问题就基本上有眉目了。

在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中，学生通常一边上其它课，一边独自写论文。有的学生和论文导师交流较多，有的较少，直到论文交付学校印刷厂装订成厚厚一册。在我参与较多的“国际研究”专业中，学校不仅要求学生用被研究国家的语言单独写成论文的一章，还必须用该国语言完成部分口头答辩。此外，“国际研究”论文还必须体现两门不同学科——通常是政治学和历史学——的知识和研究方法，以加强学科之间的融合。

分析性实证写作贯穿本科

我所在的学校是美国为数不多的本科生必须完成一本装订好的正式论文，并通过答辩才能毕业的文理学院，论文写作成为整个大学学习的最高峰，能集中体现一个学生的思维深度、综合分析能力、独立研究能力，以及书面和口头表达能力，也是很多毕业生在回忆大学生活时认为最难忘、最具挑战性的经历。

按照校规，教授可以在开题答辩时就论文写作的可行性质疑学生的选题，但不得干预学生的学术自由，即无权以论题本身为由，阻止学生从事某项研究。由于教授有开设课程及选用任何教学资料的自由，而学生在校内拥有选择专业、论文指导教授和论文主题的自由，教学则成为教授对学生施加潜在学术影响，让学生最终深入探究教授本人从事领域的过程。此外，学校还提供经费和机会鼓励师生合作研究。这在自然科学领域里可能更常见。

我认为，在这类教育中，仅仅广泛阅读是不够的，哪怕读的全是经典，因为学生必须通过写作才能把阅读、思考和系统表达综合起来，而且接受教师、审读者、读者的批评。只有这样才能构成一个知识的接受、消化、表达、获得反馈、再思考的完整过程。很多时候，很多美国学生读完书以后进行口头“讨论”并不难，包括论文的口头答辩也几乎个个都能侃侃而谈，但论文的实际写作水准却相差很大，而真正的功力恰恰是在写作中体现的。在答辩组的两名教授（一名是正式的论文导师，另一名是从旁观角度评判的第二读者。后者的设置主要是为了避免长期的导师—学生关系造成评判的主观化）的评判标准中，有一条就是评价这名学生是否在过去几年间获得了学术和思想的进步和成长。

可以说，批判性思维和大量体现这种思维方式和教学精神的分析性实证写作，从头至尾贯穿于学生4年的学习实践中，存在于每一堂课，每一篇论文里。现代社会科学所要求的严密的思维逻辑和细致的写作，的确并非很多父母印象中空泛的读小说、看电影的“人文熏陶”——有的来留学的中国本科学生也低估了人文社科学术写作的难度及其要求的知识储备。

学生毕业后，去申请研究生项目或求职时，录取或聘用他们的人往往会在面试中问及学生的本科毕业论文。不止一个学生对我说过，他们写的与中国有关的论文引起了研招办或公司雇主的兴趣，在面试时候被提到甚至认真阅读过，成为了一种极为实用的求职资本，对他们人生的下一阶段起了很好的作用。在美国文化中，能写出一手具有说服力的文章是人文教育的一个目标。

（作者系美国阿勒根尼自由文理学院历史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