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平伙

杲绍祜

一

我飞一般冲进大门，高声叫道，娘，娘，二春叔回来了——我跑得太急，半蹲着两手掐腰儿，直喘粗气。

娘坐在院子里簸麦子。她的手在簸箕里揉搓着，圆实的麦子和裹着的麦壳子分离了。她端着簸箕上下颠动，倏地向后一缩，麦壳子仿佛得了大赦，争先恐后地飞了出去。

娘站起身，把麦子倒进口袋，听了我的话，手一抖搂，一些麦子流出袋外了。她竟然毫无察觉。啥？你，二春叔回来了？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脸上不禁莞尔。

我赶紧提醒，娘，麦子！她陡然一惊，手一歪，剩下的麦子唿喽一下全撒地上了。我疑惑娘是怎么了，也没多想，欢快地说，娘，二春叔头顶的癞疤治好了，我看到他满头的黑发。

是吗？娘不能自抑地低声叫着，掩口笑了。问，他是自个儿回来的？我说，还带个小男孩。娘打了个激灵，说，不知怎么的心口又疼了，我去睡会儿。我说，娘，叫大队卫生所医生来给你看看？娘说，没事，我歇一会儿就好了。你去做作业吧，明天还要去县城上学，你好好的啊。你爹走了，这个家以后就指望你啦。我嗯了声，出去了。娘躺在床上，泪水不由地流下来。八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地在她眼前浮现，闪过。

果干家的，在家吗？声音颤颤地。娘三两下抹去泪，出了堂屋，穿过院子，打开大门。老明伟站在面前，吞吐着嘴，半天也没磨出一个字。娘嚷，有屁快放。老明伟觍着脸，干笑着说，二春回来了，听说没？还带个男孩。他的癞疤治好了，乌黑的头发，看着真年轻。娘噢了声，就这事？我听说了。

还惦记着？老明伟试探着问。看娘没吱声，他叹了口气：你是白等了，他在外成家啦，孩子现在都能薅猪草了。老明伟一边观察娘，一边把想好的词往外拽，声音提高了：我觉得梦有时真……果干还在，就常来你这……你对他，可有意？

娘恶狠狠地看着老明伟，看得他发毛。她的眼睛在说话呢。没想到你给二流子帮腔。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他是啥人你不知道！这几年，明着死缠烂缠，背后嚼我舌根，我在福果庄都成了啥人啦！要不是想着中意未成人，我早一头扎果湖了，哪轮到你在这胡扯八拉。你走！看老明伟出了院子，娘回到床上，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沉入梦乡。

花红啊，二春回来了，听说没？五爷爷对娘说。娘嚷嚷，他带着个孩子呢。五爷爷说，啥呀，你不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娘反问，叔，你可不能骗我，人家都说是他的孩子，你说不是？五爷爷问，二春亲口对你说的？娘说，那倒没有，别人也不能凭空胡吣吧。

你听我话准没错。五爷爷说，这次打平伙，你要带去最拿手的菜。娘答应着，钻进锅屋，忙开了。娘带去的菜往二春叔桌上一放，他的目光就被粘住了。搛了菜，吃在嘴里，连连点头。

我从外面跑回家，看着冷锅冷灶，奔里屋找娘。娘躺在床上，眼珠儿和眉毛都在动，脸上的笑意春江水涨般一波一波地起伏。我摇着娘的胳膊，嚷嚷，娘，我饿了！娘睁开眼，好半天才回过神。在自己的家里，躺在床上，哪有五爷爷，哪有打平伙？叔托梦给我，醒来却是一场……她喃喃地说，娘这就做饭啊。

二

呼隆、呼隆隆的狂风漫天卷起，极亮的白光一闪即逝，咔嚓、咔嚓嚓的惊雷滚过，哗哗、哗哗哗的雨便从天泼洒下来。

娘被唬得哆嗦着。目光从半开的门外收回来，身子抵在门上，终于把门关上了。用棍抵着，一屁股跌坐在靠堂屋西墙放置的加宽的板床上。

平躺在床上的爹受不了了，因为娘这一屁股正坐在他的左胳膊上，后仰的身子斜压着他。他身子动不得，被压的左胳膊动不得，右胳膊挥了出去。由于用力太猛，腰也受到了牵连。他的嘴张得奇大，歇斯底里地吼。

娘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火烧眉毛似地跳起来，躲开爹的二次打击，一屁股跌在地上，只觉身下一凉。雨潲进来，早在堂屋积下瓜皮水。毫无征兆的，支门的棍子跳也似地蹦到板床下，门嘭的一声大开。一个传说中的外星人站在门框里，一动不动。

娘这一惊非同小可。平日没事摆龙门阵，爹讲过外星人的事——他在煤窑听工友说的，所有的事都神秘吓人。娘觳觫惶恐，不知道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外星人竟然说话了：果干嫂！娘这才知道堵门站的是二春叔，手在心口连连拍着。

你怎么这身穿戴，为啥站着不进来？娘问。二春叔说，我站在门外控水呢。他穿得太臃肿了，雨衣帽子耷拉下来，完全遮住了脸。他的手靠在胸前托着个圆滚滚的布袋子，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娘还在端详着，那袋子里的东西大力地蹦跳，只一下，就脱离了二春叔的控制，掉在地面上，闹出的动静更大了。娘再次被唬得呆住了。到这儿，你就找到归处了，别急，伙计！二春叔好像和谁说话。娘又紧张起来，惊恐地问，袋里是啥？二春叔把袋口扎绳扯下，两手抓紧袋底，猛地一提。一条大鱼从袋里扑出来，跃动着。

娘问，哪来的？二春叔得意地说，这雨下得太大了，福汪的水与果湖的水汇合，奔向清水河。我和老明伟架起等网放在入河口，那家伙从河里逆水上行，碰到网，竟一跃而过。我把着网，老明伟到上游用树枝击打水面，把它惊回来，这才逮着。

爹躺在床上，侧着身子，脖子艰难地扭动，仰起的脸上却满是惊异和欣喜。这条鲤鱼真大，有十四五斤。我的天啊。他喃喃自语。

那会儿，我正在西屋里睡觉，这么大的动静早闹醒了我。我揉着眼睛出来，惊喜地叫，哇，鱼，真大！鱼大张着嘴，腮片翕动着。我扑过去，手刚触到鱼身子，它就跳起来，尾巴扇动，飞我一脸泥水。

这么大的鱼，弄到集上卖，能换四块钱。娘看着二春叔，出了个主意。这直脖儿倒的雨，谁会去买，咱可不白跑这一趟。二春叔说。

打平伙呗！鱼之外的食材及油盐佐料我出。此外，我还可以再出点钱。爹说。那我去招呼人，就在这开个鱼宴。二春叔说完转身跑进雨中，他的话从雨声里传过来：钱就免了吧，又不是花钱买的。我大声欢呼，打平伙，打平伙喽。

雨小了些，天色亮了起来。娘看着爹说：就你大方，油金贵着呢。再说，中意还小，你又不能出力了，身体将养也需要钱，咱得多攒點。爹咬牙切齿地说，娘的，我这也太遭罪了，吃点喝点是赚的。再说，矿上每月都寄钱来，我心里有数。

我长大挣很多很多钱，孝敬爹和娘。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把爹娘逗笑了。

三

福果庄位于苏北地区，很早就有打平伙的习俗。打平伙，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谁家有喜事。庄户人家都很穷困，可也不能因此没了礼数，一定要弄个七碟八碗待客的。庄亲庄邻觉得关系不错，也一定要去祝贺。一下子上哪弄那么多吃的喝的？穷人自有穷人的办法，除主家精心准备些菜之外，庆贺的人大多要备个菜带过去。当然，主家会记下这份人情，想着什么时候还上。有的人家没有拿得出手的菜，只身独往，也不会被主家或乡邻看不起。二是农闲时候，庄户人的嘴里能淡出个鸟来，都想吃喝点好的拉拉馋，怎么办？打平伙呗。一人提议，闻者响应，这事儿就成了。参加的人原则上拿出等量的钱或物。既无钱也无物，只想蹭吃蹭喝，那是不行的，一定要多出力，才不会遭人白眼。眼下要打的平伙属于后一种。

一九七五年，这年八月，福果庄陷进雨季了。多少年过去了，一提起来还会头皮发炸，眼里白光闪射，耳中雷雨声轰响。

正陪爹说话，听到大门吱的一声打开。我探出脑袋，一溜烟地迎了出去。五爷爷来了！我抱过五爷爷的胳膊，亲热得没法说。五爷爷变魔术似地把背在身后的手飞快地拿到面前，一递一塞。我诧异中感觉到手中有了东西，口中突地一甜，嘿嘿地笑了。舌头卷起咂摸，糖便在嘴里欢快地蹦跳。

五爷爷，我带你看鱼！大鱼趴在院子西南角的水坑里。其实，五爷爷早看到了。现在经我一说，仿佛这才注意到。哇，好大啊，比中意都长，足有十五斤。

我觉得受了轻视。噘着嘴说，就比我长一点，等到明年，我就会超过它。五爷爷高兴地说，那是，那是。我领着五爷爷还未进堂屋，爹那张臃肿的脸抵在枕头上，侧着身子，惊喜地招呼，花五爷，您快来坐，我最喜欢听你讲外面的事了。

刚才遇到花红，她到菜园里扶菜了。那些辣椒、番茄、黄瓜等全趴窝了，不及时扶起来就毁了。她真能干，你娶了她，上辈子烧了高香喽。她刚才跟我说，二春逮了条大鱼，要打平伙，我来主厨，擎好吧。五爷爷跟爹说过话，来到东南角的锅屋里，锅碗瓢勺收拾一番，就奔那条鱼去了。

不一会儿，二春叔拉着板车来了，车上是焦干的木柴。娘从菜园回来，刚到门口，正赶上给二春叔拥车。车子呼隆一声越过门前的高地，进了院子。娘直起腰，瞪着眼问二春叔，你咋弄来这么多柴禾，以后你烧啥？

还烧啥！干嫂，果二春给你家忙这忙那，啥东西都往你家弄，看看这木柴，够烧上一阵子的。看这架势，是要搬家过来……随后进门的二流子果梦垮搭着胳膊袖手旁观，嬉皮笑脸地打趣，却欲言又止。

屋子里传出爹猛烈的干咳声。娘脸色大变，跑进堂屋，轻声说，别听二流子顺腚瞎扯，要说二春弟，确给咱家帮过不少忙呢。爹仍然不停地咳，好半天，咳停了，传来他更加猛烈的声音：那你也抽时间帮帮他的忙！

二流子迈着野鸡步子，点头哈腰来到床前，趴在爹耳边，说，果干哥，我是胡咧咧，你就当那是几声屁响，一阵风过啥也没有了。再说了，你看他脑勺后的“盐碱地”，哪会招女人喜欢？看爹不吭声，他顺坡下驴，那我去给花五爷烧火了。

天阴沉沉的。锅屋里的烟雾盘绕着，恶作剧似地拂弄我的眼睛，熏得我直流泪。热气缭绕，混合着特有的鱼香，馋得我口水都出来了。五爷爷分明看见我挂搭在嘴角的口水，用筷子挑了鱼块，吹了吹，放到我的嘴里。一再叮嘱我，慢点哈，小心鱼刺。片刻，五爷爷问，鱼怎么样？我不应声，腮帮鼓着，好半天才消。咕咚出一个词：好吃。二流子眼瞅我吃得香甘蜜甜，肚子里咕噜着，喉结追赶什么似地跳，涎水早在嘴角蠢蠢欲动了。

几个人一阵忙碌，堂屋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桌上，一盆红烧鱼块，绛红色的卧成朴拙的心形;一盆是鱼头汤，肥大的鱼头卧在盆中，奶似的汤;一大盘鱼子堆叠着，闪着金色的光。此外，还有一碟水煮鸡蛋，一碟番茄拌白糖，一碟水煮新鲜毛豆角。我拍着手叫，我吃这，我吃那。娘笑骂我不知羞。二春叔刮了下我的鼻子，学着我的腔调说：好吃呗。惹出满屋笑声。

爹叫娘把窑湾绿豆烧拿出来，给大家满上。爹端起碗，对大家说，我就得意这窑湾绿豆烧，一则，它上面有个“窑”字，与咱职业相符;二则，这酒厚道，喝多了也不大上头……他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咦，老明伟呢？

二春叔说，都叫过两趟了。他让咱们先喝着，他忙完手里的活就来。正说话间，就见老明伟的小孙子在大门口探头探脑，欲进不进。娘赶紧过去，说，咋地，你家就派一个小不点过来，不嫌吃亏啊？不容分说，拉着他进来。二春叔拿过个碗，夹了几块鱼，还有其它菜。碗放在他手上，叫他吃。他馋馋地看着，哼哧半天才说，俺爷爷说，这次打——平伙——俺家不参加了，鱼是他和二大爷一起逮的，给两块半钱就行。

大家都明白了。娘说，这，行！不过，这碗菜你吃完再走，钱照给！小家伙说啥不吃，也不走。爹瞪着眼，说，给他两块半钱，赶紧地。娘看着小家伙的背影，感嘆说，这小不点，有志气啊！这么好吃的东西，竟忍下了。她转脸对我说，中意，你看人家！爹撇着嘴说，就你这猪脑壳，咋解得透！这老明伟的小算盘打得太精了，他家的孩子在这吃了，两块半钱他还能要？

二流子说，就他那点心思，咱早猜着了。口中让着大家，手中的筷子，燕子似的在盆碟间来来回回。爹停下筷子，看着二流子。我知道爹烦他，嫌他偷懒耍滑、蹭吃蹭喝。二流子笑道，干哥，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咱这回解馋了。说着，巴结地夹了块金灿灿的鱼籽要放我碗里。

我直摆手，我不吃，小孩吃鱼籽不识数。二春叔取笑说，二流子，你还不如个六岁毛孩，这个你也少吃啊。啥？二流子睁圆了眼睛，趁势把搛着鱼籽的筷子收回去，边津津有味地大嚼，边嗡声嗡气地说，就是明天成了忘事痨，今儿这顿也要混个滚瓜溜圆。

二流子望着二春叔，很奇怪地说，果二春，你的绿帽子边好像有青草芽儿，这大热天的，你那“盐碱地”里要绿化改良？二春叔在耳后摸了一把，扯下一丝鸡爪草，随手扔了，骂道，你小子属狗黑子的，肚子填饱了，就胡嘶八咬。

二流子挨了骂，直看着二春叔的后脑勺，嘿嘿地笑。二春叔啥都好。队长就常夸他实在、勤快，干活不惜力。就是后脑勺有婴儿手面大的一块不长毛。听说他上小学三年级那年七月，感觉后脑勺痒死了。大爷爷心疼钱，知道后告诉他痒就挠，没放在心上。二春叔无事就挠，头发挠掉了，旧的去了新的却不生。大爷爷这才着急，带到医院看，后来不痒了，那块的头发却也不生了。为了遮羞，他整天戴顶帽子。

娘站起身，到卧室拿钱。五爷爷拦住她：钱我来出！你家有个病秧子，开销大！我孤家寡人一个，没负担。不料二春叔突地站起来，转过身，早掏出钱装在老明伟孙子的口袋里。

爹端起酒杯，对娘说，二春弟没少帮咱家，你敬他两杯！转脸对五爷爷说，花五爷，您是军人出身，立过军功，在咱庄虽说是孤门独户一个人，大伙没有谁不敬重您。再说，我屋里的叫花红，跟您同姓，这四邻八乡可找不出第三个姓花的，咱们可是正儿八经的亲戚。我赖在床上，外面的事问不了，多亏您照应，我也不说啥了，一切都在酒里了。说完，一口喝干。

娘端起杯，瞅了眼二春叔。二春弟，你果干哥身子骨这样，多亏你帮衬，嫂子敬你一杯。二春叔端起酒杯，说，我敬嫂子，先喝为敬。手腕一抖，倾在嘴里。湿哈着嘴说，出力的事有啥呢，咱别的没有，就是力气足。有啥事，言一声。

二流子连连感叹，说可惜了可惜了啊。感叹完了，他说，我敬大家伙一杯。端起酒杯，一口灌到嘴里，杯口向下，滴酒不落。大家喝着酒，吃着菜，扯着闲篇。不多久，桌上杯盘狼藉了。

五爷爷站起身告辞时，我向外望去，青灰色的天空，雨脚如麻。我拿油腻腻的手抹了把嘴，感觉肚子有些鼓胀得让人舒服。

四

二流子看五爷爷和二春叔走出大门，听到锅屋里刷锅搌碗的声响，跑回堂屋。他几乎是趴在爹的脸上，神秘地说，干哥，我觉得挺奇怪，以前打平伙，果二春和嫂子有说有笑的，喝酒逗乐，很是开心。可这次呢，一本正经跟什么似的，不是心中有鬼才怪！你瘫了，那事也不行，你身子都这样了，可他们……二流子看着爹，欲言又止。爹斜瞅着二流子好半天，吼出一个字：滚！

二流子拔腿就跑，慌慌张张地正撞上从锅屋出来的娘。娘不满地呵斥，你又作啥？净添乱！她跑进屋，轻柔地问道，哪里不舒服，给你揉揉，要不要再换个姿势？

爹怒气填膺，翻了娘一眼，好像看着个陌生人。他看起来很感伤。你和果二春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事。他咕咚出心中的疑问，声音很低。娘仿佛没有听见，向锅屋走去。这个二流子。娘恨恨地骂。

去年六月间，麦子早已割完，生产队组织全队以家为单位点豆子。人口少的，像二春叔，虽有个哥哥却在县城工作，家中只他一个人，一个人怎么干活？正好娘也是单干，队长安排，他和娘组成互助组。

太阳就要落山了，各家的活干完了，队长验收后，都回去了。二春叔和娘这组，本来活也不是太多，如果娘不回家一趟，太阳落山前也是可以干完的。娘和二春叔正忙着，我跑去找她，传爹的“圣旨”：爹说身子酸死了，让你回去给他翻个身。娘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这农活只二春叔一个人干，可就慢多了。队长看着天色渐暗，对他们说，收了吧，明天早些来。他们不同意，坚持说，今天的活一定要今天干完。加油干啊，早干完……才能……早回家啊……二春叔说着数来宝，干活的节奏加快了。

夜幕四合，活终于干完了。他欲起身，腰却直不起来，就那么弯着，好半天。娘看着他，不好意思地说，累着你了。都怪我耽误了时间，不然说啥也不会这么晚。

二春叔打趣说，没办法啊。你家那位是“高干”，不服务好他，你的日子没法过啊。娘听着别扭，重重地哼了声。她说，我走了，你一人干两人活，能不慢？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嘛。

老话说，见秃子别说太阳，娘直说秃子，把二春叔惹恼了。二春叔说，果干哥也真是的，整天阴着脸，这日子还真不好过。要不，咱们打个平伙？他回过头，嬉笑着好像在和娘商量。好啊，你首先得打赢我！娘向四下里看看，五步以外天黑成了一堵墙。空旷的田野里，散发着麦秆和泥土混合的气味。她的胆气噌噌地鼓起来，往后撤步，拉开了架势。

二春叔叫道，咱先说好，我赢了，就打你的平伙！进前，一把拽住娘的手。没想到娘早有防备，一个顺手牵羊，二春叔跌了个满嘴啃泥。她一下子压在了二春叔身上，厉声叫道，还打平伙不？

二春叔先前的兴奋刹时烟消云散。本地的风俗，如果一个男人被女人压在身下，那他这辈子就翻不了身了。他不再允许娘以弱胜强，两膀一较力，就把她翻倒在身下。

此刻，二春叔心中的兴奋又死灰复燃了。他的话喷在娘的脸上，果干嫂，我就打你的平伙，看你能咋地？他想找点事干，非常渴盼，找个啥事干呢？娘好像意识到这种危险，她尖声叫道，小死鬼，果二春，你敢……下意识地用手奋力地推搡。巧的是，今天娘穿的是爹的裤子，裤门的纽扣有点松垮，他用力一拉娘的手，纽扣商量好似的也一起离开了。

娘呆住了，后來是长时间的静默。突然惊叫起来，把二春叔掀翻在地，坐起身子。二春叔如梦方醒，手足无措，讪讪无语。

五

娘脚步匆匆，听从队长的号令，跟其他社员一起出工。到豆地捉虫，到山芋地翻秧，到稻地拔稗子，有啥活干啥活。她木着脸，起劲儿地干，好像和谁怄气。以前娘可不是这样，手上忙着，脸上笑着，口里说着话。

爹腰疼得厉害。因为疼，他烦，又添了摔东西的毛病。只要手上能够得着的，随手摔了。一天中午，娘刚进堂屋门，一个枕头飞出来，打在她的脸上，硬硬的疼。她随手把枕头接了，给爹垫在头下。

你想渴死我呀，中间不能回来一趟？赶紧给我倒碗水！爹吼。娘又赶忙倒了开水，水在两只碗间折来折去，急急地端过去。不料，只喝了一口，碗就被摔在地上。这么热，我喝得下去吗？你就想烫死我，再找个年轻的，就是个秃子也行啊。娘不吭声，赶紧又倒了碗水，倒腾来倒腾去，端过去。又说凉了，再次摔在了地上。娘蹲在院子里，捂着脸哭着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爹吼得更响了，没法过，你可以走呀，去找你相好的，快滚。

我放学回到家，悄悄进屋，走到娘跟前，一下子趴在娘的背上。娘擦了把眼泪，说，中意回来了，我这就做饭去。娘叫，我眼里落了灰尘，真难受。娘揉着眼睛，出去了。

五爷爷进了堂屋，坐在床沿，看着爹。爹轻声叫道，花五爷来了。五爷爷点点头，劝道，你卧床上，里里外外都是花红一个人忙，难为她了。爹圆睁着眼嚷嚷，难为她啥了？她的腿好好的，离了我的视线，想干吗就干吗，我能管得了她！

五爷爷看到爹脸上红通通的，好像喝醉了酒。伸手放在他额头上，说，发这么高的热！花红要拉你去医院，你为啥不去？他扬脸向外喊，中意，去叫你二春叔来，拉上板车。娘说，这样不好吧，说不定他有事呢。爹好像跟谁赌气，嚷起来，不要他来，我死了算了。

不多会儿，二春叔拉着板车来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把爹弄上车。二春叔拉起车子就走。娘在后面跟着，一直回头看。五爺爷说，去吧，中意交给我，放心吧。

爹和娘离家第五天的下午，我在学校听说二春叔回来了。老师宣布放晚学的话音刚落，我就兔子似地蹿了出去。二春叔的家跃进眼帘时，我惊诧地瞅见五爷爷进了他家的门。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隔着树枝扎成的篱笆墙，看到五爷爷和他在堂屋门前说话。五爷爷说，二春啊，你也该成家啦，东庄的二妞很能干，人长得也俊，就是左腿不拿劲，如果你愿意，我去说。没想到二春叔急了，我可不愿再撞南墙了，花五爷你别费心了。五爷爷说，人家让我探你的口风呢。二春叔毫不迟疑地说，那您给回了吧，我不愿意。我叫，五爷爷，二春叔。他们看到我，都笑着招呼。我跑过去，五爷爷给我变出两块糖，二春叔给了我几颗饱满的打头泡。五爷爷说，你爹娘很快就回来了，莫老想着想得哭鼻子。二春叔看着我欲哭的眼睛说，莫哭，晚饭就在我这吃。

爹的病很重，他的腰旧伤又恶化了。住了十二天院，烧退了。二春叔把爹从医院拉回来，整天闷闷不乐。恰好大爷捎信来说，枣庄煤矿到县城招工，给他报过名了。他打定主意，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去了枣庄煤矿。

六

一九八三年，农村早已分田到户了。九月的一天上午，娘在稻田里拔稗草。她穿行在齐腰深的稻棵间，眼睛前后左右巡视着。发现目标，就快步走过去，用力把整棵拔起来，拗断颈，把穗子放在身后的袋子里，其他部分揉了揉，用脚踩入稻趟里。稗草的繁衍能力超强，抢肥夺水争光和水稻比就像个超人。如果不把它的子孙采下来而是任其落入田里，来年你看吧，稻田中花花拉拉的都是的。稗草结实前，与稻子非常相似，特别是秧苗期。等到结实了，就现了原形。

稻田靠着通往福果庄的马路，仅隔着三米宽的水沟。娘干着活，眼睛时不时地向马路瞭一眼。这会儿，太阳升到头顶了，娘还在稻田里忙活。她好像在等着谁。她看到一墩稗草，茎和叶披散开来，遮掩了邻近的稻棵。娘气忿忿地奔过去，踩得泥水吧叽响。伸手去拔，稗草一动不动。她只得伸出一双手，捽住，用力拔起，稻行中出现一个大缺口。她擦把汗，眼睛习惯性地张望。只一眼，她就扔了稗草，跳也似地向外蹚，稻棵子夸张地扭动着身子，好半天才安静下来。娘来到树下歇息。她从手提袋里拿出番茄，吃起来。她喜欢吃番茄，很沙，很面，既解渴，又压饿。

一个男人领着个小男孩越来越近了。那小男孩骑在男人的脖子上，像个小指挥官，东指西指，大声说着。因为得到刻意的配合，小男孩咯咯的笑声传出很远。走到近处，男人侧着身，站住，让小男孩安静。

娘好像无意间抬起头，二春叔头上果然没了帽子，头发很齐整，黑黑的。她愣了一下，站起来，说，你，这就走？这大热天的。嗯。二春叔应了声，别太拼命了，小心中暑，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望向稻田，稻海涌浪。近处，硕大的稻穗子披散着，垂首轻摇。

小男孩在二春叔身上摇晃着，嚷嚷着要下来。二春叔放下他。他抢出去，拿起一个番茄大口吃起来。好吃。他叫着。娘看着小男孩，问道，叫什么名字？我叫友红。小男孩脆生生地说。二春叔说，这孩子的名字是我给起的。他看着前方，有点犹豫，收回抬起的脚。昨天，我们打平伙，你为啥没去？现在不是过去了，穷，一家只能去一个。嗐！你只让中意去了……我是让中意代表的……中意……娘又没能说成完整的句子，再往下说就顺畅了。天真热，头晕，我想我得回家了。娘抚了抚头发，脚步踉跄，头也不回地走了。二春叔望着娘，耳中回响着老明伟的话：她答应嫁给梦有了。还有二流子得意的叫声，嘿嘿，兄弟，当然她与你更般配，可惜你没那艳福，晚了一步……

娘向家里走。眼泪在眼眶里盘旋，继而一滴一滴地坠落在干燥的路面。走出很远，她假装拔鞋跟，蹲下，向后望，二春叔仍向前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小死鬼。娘在心里骂。

娘如果听到友红的话，纷乱的心绪就会平静下来，由衷的喜悦也会油然而生。他有些不满地说，叔，你明明跟我爸说带我来玩五六天，为啥这么快就回去？我还没玩够！二春叔没有搭腔，走了魂似的，走走停停。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终于停下了。

二春叔回转身，望向蛇一样蜿蜒挺进的来路，直入福果庄。一个骑自行车的猛蹬下脚踏子，拐向庄里，倏忽不见。一个男人拉着板车，一个女人傍车相随，远远地迎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