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摔得脸朝地，而他们只是优雅地看着我

仇广宇

2013年，中国新疆阿勒泰。这里的滑雪者从不使用现代的双杆技术，他们只用一根木杆就能支撑自身向前行进，手工制作的滑雪板的底部附着着马皮。

为了给来访者演示如何借助滑雪板捕猎，谢里克套住了一头麋鹿，又将它放走。数千年来，当地人只使用这些传统工具来捕猎，不过这里早已经禁止捕猎了，他们也不会真的伤害动物。

阿沙图站在毛皮滑雪板上，扛着一根很重的木头，这是他最新的收获。捕猎时他们需要在雪地里扎营，木头是在营地里劈柴取暖用的。

谢里克坐在地上，用马皮覆盖的木质滑雪板固定住自己，拿出绳套套住麋鹿的角，将它赶进厚厚的雪里。麋鹿跌倒了，喘着粗气挣扎。

这一幕，是2013年1月摄影师乔纳斯·本迪克森在新疆阿勒泰用相机记录下的场景。其中的图瓦族居民谢里克正在为来访者演示如何使用滑雪板进行古代狩猎。

位于中国、哈萨克斯坦、蒙古和俄罗斯交界处的阿勒泰地区，居住着蒙古人、图瓦人和哈萨克人。这里的冬季漫长、寒冷，气温一般低于零下30度。雪大时，地面常常被超过1米的白雪所覆盖。在崎岖的山路和茂密的森林中，现代交通难以覆盖，许多牲畜都无法出行。

但在冬季适宜的日子里，居民们仍然如祖先们一般，手持云杉木做的滑雪木棍，脚踩动物毛皮包裹的木质滑雪板行走、运输木材，乘着滑雪板雪橇到更远的地方出行。

2013年，本迪克森一行人受《国家地理杂志》委托，来阿勒泰探寻滑雪的真正起源地，他们在这座名为阿乌昆仑的小村庄里与图瓦族滑雪人一道生活了三周半的时间。本迪克森亲身体验了使用“毛皮滑雪板”（当地人称其为“察纳”）出行的古老生活方式，参与了扎营和捕猎活动，并拍摄了一组名为《阿勒泰：最后的滑雪人》的圖片。

如今阿勒泰地区被考古发现证明是人类滑雪最早的起源地。居民们的生活方式鲜活地记录了历史，是“古文化的最后遗迹”。

如何古老地滑雪

图瓦族在中国境内属于蒙古族的分支，他们以敬畏自然、保留原始的生活方式著称。本迪克森和当地人一样住在木制的房子里，一起出行、生活。他感受到，比起在自己的家乡，滑雪不是一项运动，而是一种更实际的、真真切切的生活方式。

77 岁的吞图克老人把一生的时间都花在了制作滑雪板和捕猎动物上，如今他终于退休了，眼睛也渐渐看不清了。他对来访者说：“等我没法打猎了，我就去钓鱼。”

巴图尔扎借助毛皮滑雪板从山坡上飞滑下来，高超的技巧令人惊叹不已。

喀纳斯是阿尔泰山上的一个小村庄，数百位哈萨克人和图瓦人住在这里。按照当地的传统，春节后的三天都是节日，人们进行射箭比赛，大口喝酒、吃肉来欢庆新年。

巴提纳松正用斧子把牛骨头劈开，好取出骨髓。以跳舞、吃肉、拜访邻居和“断骨”仪式来庆祝节日，是图瓦人的传统。“只要能重回这片白色区域，他们的灵魂就能得到滋润。”《国家地理》的作者马克·詹金斯这样写道。

美国滑雪运动专家尼尔·拉尔森曾讲述，他在阿勒泰地区考察时，常常一天内要坐着使用“察纳”的爬犁，在马的牵引下行驶40至50公里，许多马的鼻子上都结了冰。恶劣的自然条件，让雪崩、马蹄陷落等意外频繁上演。

当地人早已习惯了严寒的自然环境和意外。白天他们解决完大自然抛来的一个又一个难题，晚上回到家中，围坐在篝火边吃肉、痛饮，唱起长调，欢愉地度过寒冷的夜晚。有滑雪作为共同语言，村民很快就和这些到访的外国人熟悉起来，还毫不客气地评价他们带来的现代滑雪板：“太短、太软、太窄，顶端不够尖。”

村民们为本迪克森演示了如何制作一副真正的“察纳”。首先，用斧头把原木砍成木板，用刨床刨出滑雪板的基本形状;随后准备一块马皮，把它钉到滑雪板的底部;然后把滑雪板的头部打弯;最后进行几天的特殊处理就可以完工，整个过程不超过两周。

图尔森正在制作一副新滑雪板。他在森林里砍倒了一棵红云杉，随后立刻用斧头把原木砍成木板。这里的人们从小接受训练，对木工活十分熟练，伐木、劈柴、建房子都难不倒他们

回到家后，图尔森用一个粗糙的刨子刨出滑雪板的基本形状。

使用“察纳”和使用现代滑雪板滑雪有很大的不同。现代滑雪板使用碳纤维或者玻璃纤维，在上坡时底部要绑上人造皮加大摩擦力，不登山的时候必须脱掉。“察纳”选用成年马前腿外侧的毛皮，毛皮本身的属性，让它向前的时候可順毛滑行，向后的时候则会逆毛抓住滑雪板。这样在踩着滑雪板攀登山坡的时候，板子就不会松动。

传统上认为滑雪运动诞生于挪威，挪威人本迪克森也是滑雪高手，但他还是习惯现代化的顶级装备，对原始滑雪板无法适应。因为在这里，人的脚只能用马毛皮捆绑在雪橇上，会感到双脚缺乏控制力。

“很多时候我摔得脸着地，而他们只是优雅地看着我。” 本迪克森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渴望更多深雪覆盖的路

在阿勒泰市汗德尕特乡，流传着古老的蒙古语长调——《打猎人之歌》：

在那高高的阿尔泰杭盖山中，

身上背着柳木制作的弓箭，

双手斜推着滑雪棒，

脚踩红松、白松木制作的滑雪板，

很快地滑着奔跑在松树林中，

身后拖着山羊皮囊的，

是那勇敢而又灵活、聪明的猎人。

……

2003年前后，汗德尕特乡村民在该乡的一个岩洞内发现了岩画，其中有的人物看起来像是在使用“察纳”滑雪，追逐动物。《打猎人之歌》也是他们在那时记录下来的。新疆博物馆考古专家王博、阿勒泰文物局专家郑颉等人实地考察后认为：岩画是旧石器时代晚期的岩棚画，距今约1万～2万年。

2006年和2015年，来自多国的体育运动研究者两次发布《阿勒泰宣言》。2015年那次，专家们确认阿勒泰地区的滑雪历史超过1万年，早于挪威的4000年和俄罗斯的8000年。

随着交通运输效率的提高，古老的生活方式已经在萎缩。年轻人对毛皮滑雪的参与越来越少，只有像阿乌昆仑这样的偏远小乡村中的少数人保持着传统。此外，自然条件的变迁也在改变着传统。当地人曾对本迪克森等人说起，雪量越来越少，雪的质量也与往年不同了。因为如果积雪不够大，滑雪板会触及地面，滑雪活动也不能进行。

阿沙图准备了一块马皮，塞里克要把它钉到新滑雪板的底部。

图尔森把滑雪板的头部打弯，这样一副传统的滑雪板就做好了。在这里，人们只需要用简单的工具就能在两周内做好一副滑雪板。

当地政府和滑雪爱好者们正在努力复兴滑雪文化，多次举办滑雪节、滑雪比赛，还有外地的爱好者在雪季到这里租房居住。本迪克森认为，新的活动与传统的毛皮滑雪生活方式还是有些区别的。前者更像是将体育、娱乐和商业化融合之后的一种运动形式。正如《永远的阿勒泰滑雪人》中所分析的那样：“当代浪潮可能卷走了人类太多的文化多样性和它的历史。”

在当代，这种古老生活方式在现代依然有它的魅力。《国家地理杂志》另一位作者马克·詹金斯记述过一件事：他在阿勒泰考察时，乘坐的“察纳”雪橇遭遇雪崩，那时他绝望地认为，需要花一天时间才能清理出一条路，出乎意料的是，这项工作不到两个小时就完成了。

经过这次惊心动魄的历程，詹金斯内心的陌生感渐渐散去了。他饶有兴致地写道：“真希望再有一个白雪覆盖的山口，能让我们穿过。我发现，自己渴望有更多的夜晚在未知中度过，渴望有更多深雪覆盖的路，能被马和雪橇经过。我羡慕他们在崎岖不平的家乡里所拥有的一切。”

阿勒泰市布尔津县博物馆保存了一块滑雪者狩猎大型动物的岩画石刻。其铭文未标明日期，但历史学家称它已经有五千年以上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