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时旸
那句关于“一万年”的台词或许会感动很多人。阿杰问宋呈希,你数学那么好,知道一万年是多久吗?还是初中生的宋呈希回,一万年就是一万年啊。阿杰说,一万年就是那个人离开你之后的每一天。这句话和阿杰在小剧场里喊出的那两句“爱最大”相互叠加,成为了这部电影的题眼。
“同志”题材由于先天原因,不可避免地会点染平权宣言的味道,不小心就会变得大义凛然,悲壯无比。而在这部《谁先爱上他的》中,“同志情感”被调度得时远时近,在很多时候,那不过就是个背景,更多情况下,无非聚焦于家长里短、母子关系、争吵絮叨、内心独白。
它的视角是从初中生宋呈希的眼中展开的,第一人称,孩童语气。倔强的半大小子遭遇了人生中难以想见的狗血剧情,自己的爸爸是同性恋,因癌症去世,妈妈却发现保险金被留给了丈夫的男友。妈妈变得歇斯底里,上门讨要。这个本分的上班族女人和那个小剧场的落魄导演兼演员互相进入了彼此的生活,儿子宋呈希则成为了一个观察者,一个楔入阿杰生活的楔子,一个让母亲和阿杰彼此产生深刻交集的桥梁。
这个故事中的三个人心结各异,宋呈希执着于弄清楚眼前的这个阿杰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而妈妈刘三莲一直无法接受的是丈夫欺骗了自己半生。某种程度上说,相较于同性或者异性,她更在乎自己婚姻中的爱到底有多大比例是真的。而阿杰却把心思都用来遮掩悲伤。故事线索很有趣地形成了自说自话的三股,然后向一处合拢聚集。
有人说这个故事是关于“同妻”的悲剧,但实际上,这部金马奖最佳故事片远远超越这种烂俗社会新闻的层面,它借由一个看起来戏剧冲突强烈的构架,反射了最普遍的、每个人的情感与内心困惑。从形式上讲,它使用了戏中戏的结构,舞台剧的故事与电影本体互相交织,又混搭了大量手绘漫画的效果。一个悲情戏码竭尽全力用喜剧呈现,把悲伤、心酸和无奈都尽力藏匿在最小范围内。与此同时,故意切碎故事的顺序,用插叙让大量散碎片段扑面而来,将一个人在自己的取向与社会文化压力之间的游移、决绝、无奈和反转,在面对死亡降临之际才敢于遵从内心的苦痛,一段段抛给人们看。所有人都会去想,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而这世上又到底有没有所谓正常与非常,爱真的最大,真的能超越一切吗?
母亲刘三莲的扮演者谢盈萱贡献了影后级的演技。最意涵丰富的一幕,其实是她和阿杰母亲相逢的一刻,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是“仇人”的母亲,刘三莲想要用最恶毒的方式进行报复,但同时,她又和自己一样都是深爱着儿子的母亲。或许,那些尖锐的、锋利的、企图伤害对方以纾解自己的想法,就在这一瞬间开始变钝、卷边,逐渐互相感同身受。
近几年来,台湾的电影和电视剧接连出现了很多亮眼的作品,《大佛普拉斯》《血观音》《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都是个中翘楚,它们将生活中最俗常的场景与对话细密编织、缓缓叙述,突然间就斜刺入一刀,又或者给人一个拥抱。这种讲故事的方式已经少见于大陆电影。
刘三莲为了保护儿子,强迫他去做心理治疗,而最终,她却说那不过是“又贵又骗钱”的东西,而她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却意外成了不贵但有效的心理疗愈。她不再逼问婚姻中爱的真与假,而是接受了生活中难以名状的混沌。就像最后一幕出现的炸鸡,相比于之前她倾心的有机蔬菜,炸鸡才象征真实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