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
遗留物
夜色深浓,空里流霜,看不见夜航飞机冲天而起的飞鸟般姿势,只看得见尾翼上忽明忽暗的朦胧红灯,听得巨大轰鸣。即使看到的和这听到的,也很快地消失了。
这支箭射出去了,带着明确的指向飞向目标。
弓还在。对于已经射出去的箭,弓是不会长久地留意和关心的。
就像我。只要安全地把这个女人送上飞机,就算是完成了使命。
这就是生命长河之中三天的交集。是否还会再见,不确定。再见面她是否会认出我,不得而知。我当然也不会刻意地去念及她,但再度见面,我一定会认出她。
因为,她大小算得上是个名人,也是我一直以来在内心敬仰的女诗人。以我这样年龄的男人的俗世眼光看来,她是一个衣着考究、外表精致、来自大都市的女人,徐娘虽半老,姿色尚犹存。
站在候机楼前空荡荡的广场上,仰望茫茫夜空,推算她到达的时间正是午夜,未免有点替她担心:希望有人等候着她,像她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有我在等待接机,使她不至于拖着巨大沉重的行李箱凄然地招手打车。
我这里是个小地方,但万幸还有座小机场。她来的时候也是晚上,从稀稀拉拉的乘客中,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衣着、举止、神情、步态、口音、香水味……任何一样,都以鹤立鸡群的独特而被辨别出来。所以很顺利地接到了她。
现在,她已经在万米的高空。
我还在地上,被塞上深秋的夜的寒露所包裹,连续几天晨昏颠倒的活动累垮了的身体,驱使我尽快地回去。
会议的举办地是一家新开张的酒店,地处新区,距离老城有不远不近的距离。从机场回到酒店,快要午夜。我在犹豫,是回老城家里,还是就在酒店过夜。因为女诗人的航班在晚上,她的房间没有退;而她因为收拾东西耗费了时间,要急着赶往机场,就把房卡交给了我。
现在,这张握在我手里的房卡,成为了一把钥匙:我决定不回老城了,就住到她未退的房间去。
活过半百之数,作为公务人员,我曾无数次地进入到陌生的酒店、旅馆、招待所、车马店的房间。除了旅途的疲惫和到达宾馆后的完全放松之外,别无其他。但进入了她离开只有两个小时的房间,我却有了异常的感觉:房间内凌乱得如同遭遇盗窃。
地上,散乱着打开的各种礼盒。很显然,女人平时并不精于此道,就像不抽烟的人拆不开扑克牌的包装一样。每一种礼盒,都会有自己开启的门道。但是女人完全忽视了那些开启的顺序,毫无耐心按照开启的程序来打开,也许是心情急迫的原因,有些礼盒是被生硬地、野蛮地直接撕破的。当然,现在只剩下了外壳,核心的内容都已经被装进了那个巨大而沉重的行李箱了。
我想起来了,三天前在夜色中到机场接她,在车上,她曾经漫不经心地说起过,我们的市委书记是她多年的、很好的朋友。现在我的眼睛告诉了我:这是真的。散落在房间栽绒地毯上的各式各样的礼盒,上面都准确无误地印着小城的名字,标注着这些土特产的绿色、天然、原生态、无污染的特性。
意料之中的,桌子上散放着会议指南、就餐券、文件袋。这些东西我是如此熟悉。此前数天,我筋疲力尽于这些材料,想象来宾拿到它们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精心的安排,仔细、周到、热情的服务。现在,它们毫无价值,或者是,它们已经将价值充分地呈现了出来,只剩下一副外壳了。但是非常刺眼地,我看到深红的荣誉证书,也面无表情地躺在桌子上。她可是我们这次评奖的获奖者啊,无论如何,她都不应该将证书遗留下来。我替女人感到遗憾,但也在内心里感激她的手忙脚乱和仓促匆忙,我可以联系她,帮她把证书快递过去,又可增加一次我与她的交集。能够为她做一些举手之劳的事情,从内心来讲,我是十分愿意的。
但令我惊讶的是,这个红彤彤的代表着肯定、赞誉和崇高敬意的获奖证书被打开后,一如那些散落在地的礼品盒,也是一个空壳,核心的内容并不在。这么说,女人是看重这个荣誉的。但,一个证书的外壳究竟能有多大重量、能占据多大空间,让女人将它抛弃呢?
这个发现,在我的内心引起的波澜完全可以用汹涌来形容,也引发了我对不久前才离去的这个女人的好奇心。
我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转身仔细地查看这个被女人独居了两夜的客房。
我轻移着脚步,怕惊醒梦中的人一般,轻轻推开洗漱间的门。让我深感意外的是,在那面干净明亮的梳妆镜下面,洗面台上,同样散落着各种小巧精致的纸盒:牙具、梳子、香皂,浴帽薄如蝉翼的外包装等。这就是说,女人逐一将它们掏空,就像掏空一个窃来的钱夹,然后,将那不值一分的空钱夹丢弃了。在卫生间里,无论是安装在马桶旁边墙壁上的手纸盒,还是在马桶盖上,全都空荡荡的,片纸无存。对于这样一家五星级的涉外宾馆而言,不放置手纸是绝无可能的,而女人,也绝无全部用完的道理。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那些散发着淡淡茉莉花香的高档手纸,已经为那巨大的行李箱增添了重量,做出了微不足道的贡献。
女人是高雅的,这一点我完全可以肯定并做出评价。记得在她到达的第二天早晨,我陪她去酒店的西餐厅吃早餐(有中餐厅,但她知道这样的酒店一定会有西餐厅,所以要去西餐厅)。她优雅地坐在餐桌前,眯缝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那些千奇百怪的食物。然后,她起身去拿盘子挑选食物,端回来的却只有造型奇特的面包和冒着热气的咖啡。
“我到國外去的次数比较多,早餐我只吃牛角面包,喝加了方糖的咖啡。咖啡差不多的酒店都有,但只有五星级的酒店里的早餐有牛角面包。难为你们这么贫困边远的地区,还有这样的酒店。”
我细心静气地看着她翘着兰花指,一点一点地撕扯着面包,像婴儿吸奶一样轻啜着白瓷杯里的咖啡。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牛角面包。牛角面包。这种样子的面包名字叫牛角面包……跟这样见多识广、端庄优雅的女士面对面坐在西餐厅里吃早餐,真是人生之大幸啊。
她走过了那么多地方,写作的名声那样高入云端,自然不会因为获了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一个征文奖,就从遥远的南方大都市乘飞机到更为遥远的北方来领取这个奖。但也许是那两万元奖金稍具魅力,也或许是这更为遥远的北方的陌生,对她产生了诱惑,才同意前来的吧。再怎么有名的人,对未知的地域总会心存向往和一探究竟的好奇。何况我们提供往来的所有交通费用和食宿,以及采风的一切便利。因此,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一个小地方的写作者,在她眼里是和酒店的服务生差不多的。除了在机场接她时她所表现出的人之常情的应酬温度之外,不会再加上去任何超越与陌生人交往的一度热情。但是作为东道主的我,却不能像她一样。
在从机场去往酒店的路上,我热情地向她介绍本地的发展、变化,详细地告知她来到这里之后,未来两天的所有安排(尽管有会议手册,但我还是愿意亲口告诉她,只为能看到她微微含笑地点头),当然也不无自豪地介绍了我们当地的文学创作情况,顺带装作无意地告诉她:“我去年出版的一部长篇文化随笔,三天前刚获得消息,这部书获得了首届孙犁散文奖。”
“孙犁散文奖吗?那很不错啊,可以签名送我一本吗?”
尽管她见多识广,还是顺着我的话上钩了。
“完全可以,能给您签名赠书,不胜荣幸啊。”我心中暗喜。
但在给她赠书的扉页上写什么样的话,一直折磨着我。想了大半夜,才将腹稿了多次的两句话恭敬端庄地写了上去。然后,就是在陪她在西餐厅吃早餐结束的时候,诚恐诚惶地双手呈给了她。
她看看,说:“出得不错。”然后塞进了她随身携带的精致的提包里。
虽然没有看到她打开书默读扉页上那两句赠书题词时的表情,多少有点遗憾,但我想,她迟早会看到的,又深感欣慰。
现在,我真的深感欣慰。毕竟,她散落了一地的外壳,但并没有遗落我送给她的书。要知道,再怎么大的牙具、梳子、浴帽的包装盒,十个加起来也没有我那本书的分量重、占空间,也比那本获奖证书的外壳占地方、增分量。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两面:呈现给世人的一面,独屋孤身的一面。我不应该因为散落的这些东西就损毁女人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反倒觉得作为女人,她这样做,更具有烟火人间的气息,更像一个精打细算居家过日子的普通女人,而不是一个名声在外的女诗人。
我决定不再探究了,上床休息。
但是应该睡哪张床呢?
这是酒店的标准间,有两张床。很明显,那张寝具平整干净的床,是空置的,她从未动过;而那张床单有褶皱的床,是她这两夜睡过的。
我决定在她睡过的那张床上度过这剩余不多的半夜。因为那床单、被子、枕头上还留存有淡淡的高级香水的味道和她的体香。我应该感受一下这温馨,沾染一下她的才情。
也许是心情太过急迫和激动,我的膝盖被床头柜拉开的抽屉碰得生疼。我看到半开的抽屉里放有东西:总不会是她遗忘的贵重物品吧?我完全地拉开了抽屉:我的书静静地躺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粉色的灯光照着它,像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境。
连一秒钟都没有停留,我带上我视为生命的书,旋风般贼一样地出了房间的门,快速地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了空无一人的电梯间。我在电梯间里打开书,将想了半夜字斟句酌写上去的那两句话又看了一遍,然后,仔细地撕下了那一页,然后,一折撕,再折撕,直到撕得粉碎,直到电梯从十一楼下到一楼,出了电梯门,我将满手的纸屑庄严地撒进电梯口的垃圾桶,拿着我的书,出了酒店门,开上车,进了老城,回了家。
在那间客房里,我是否也有遗留物?我不确定。
我的葬礼遥遥无期
三个月的婴儿,加上衣服,再算上外面裹着的襁褓,能有多大的重量呢?肯定不超过10斤,在我的想象中,跟秋天蹦跳的肥硕野兔或腊月里勒死扒皮的板凳狗大小差不多。其实,就是在爷爷的胳膊窝里随意地一夹,他就掩上黑色的、有一排布纽扣的裹襟子棉袄,走进了风雪之中。雪很厚,拥到爷爷的膝盖以上。此去的前途,只能托老天之福和我的造化了,爷爷其实也是不抱多大希望的。他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而已。预测的结果有三:还没等走到三营街上,我已经断气了;就算是顶风冒雪、苟延残喘还有一口气,到了医院,但冰雪天寒,医生没来上班,依然必死无疑;我还有气,医生也在,并妙手回春,救我一命,就有可能活下来。阿弥陀佛,是最后一种情况,所以我活到了现在。
此前,漫天大雪整整下了三天,厚雪封门,我拉了三天痢疾。村里没有医生,奶奶施展了她掌握的所有医治婴儿痢疾并行之有效的“绑扎”土办法,在我身上均惨遭失败。我的小脑袋耷拉了下来,气若游丝。产后的母亲跟我一样虚弱,无力抱我去求医。哀求让父亲抱我去镇上的医院治疗,父亲说:“眼看着有出的气没进的气,抱到哪儿看去呢?扔到北沟里算了。”这话让爷爷愤怒异常:“你就是怕走路,你就是害怕把你冻死。你不去我去!”爷爷就把我夹在胳膊窝里,裹紧了他的大襟子棉袄,走进了风雪之中。
村北有一条大沟,是洪水长年累月冲刷出来的,旱季,是无水的。在20世纪60年代,疾病和饥饿是很容易夺走婴儿性命的。四六風、天花、百日咳、营养不良,随便哪一样,都可使初生的孩子夭折。所以北沟里经常可见匆匆烧过几把麦草的婴儿尸体,不足为奇。在我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农村人讲究一儿一女活神仙,父亲已经是神仙级的人了,对于我的死活,完全可以漠然处之。
如果不是爷爷看不惯父亲那副“挪挪腿就累死”的懒汉样,或者是隔辈亲的疼惜情,这个世上,应该早就没有我了,我应该在三个月大的时候,就已经举办过葬礼了。当然那也不是葬礼,更没有仪式感。一般而言,婴幼儿夭折,父母不忍亲眼看着自己的骨肉被烧得模糊一团,多央求邻居、亲友,用柳条编织的背篼,下装干麦草,上装婴幼儿,到北沟,点燃麦草,焚烧尸体。其实,就是再幼小的孩子,几把麦草怎么可能烧化呢?不过是例行习俗而已。不烧这一把火,孩子就不能脱生转世啊。
这个短命的人,算是逃过了一劫。自从治愈了痢疾,一直健康地活到了33岁。
我没有天赋异秉,也不是自幼聪颖。我勉强上完五年村小学,两年村中学,然后考入师范学校读书三年,不多不少,十年寒窗,成为了一名孩子王。是人,都会有兴趣爱好,完全木头人一个,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感知能力的人是没有的。教学之余,别人喝茶,我读书;别人打麻将,我偷偷摸摸搞写作,竟然把这件事做得有几分样子,在33岁那年,加入了省作家协会,成了所谓“作家”。
正值暑假,文联组织了一个活动,到市辖的一个风景绝佳的县举办笔会,我也在邀请之列。县是小县,城区人口不超过三万,但因为是旅游胜地,街上三三两两也有些行人。一帮子文人,先是步行参观街景,而后走过主街道,去旅游饭店用餐。我在街边,看到有福利彩票销售点,问清了就餐的房间号,就钻进彩票屋去买彩票。打了一组号码后,手里捏着彩票,全神贯注看着票面上的那一组数字,心中做着白日梦,横跨过街,走向街对面的旅游饭店。忽听到耳畔杂乱而惊悚的狂呼乱叫声,猛抬头,一辆大吨位的卡车,呼啸着擦着鼻翼带着狂风而过,卡车后面,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举着双臂左摇右摆,声嘶力竭地狂喊:“躲开,躲开,车没刹车了,车没刹车了……”街上的行人,如遇猛虎,炸裂了一般跳上台阶,或抓着街边的树枝做引体向上……卡车七扭八拐,撞倒躲避不及的行人,碰翻街边停放的车辆,最后挟裹着土雾,一头扎进了街头的一座民房,倒塌下来的房屋,掩埋了这辆发了疯的卡车。
而我,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原来捏在手中的彩票,早已不知去向。如果快走一步,我不会直直地站立,毫无疑问,会在车轮之下。就一秒的时间。
那天之后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去打问过,比如是何种原因导致了车辆失控,丧失了制动能力,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的情况,对司机和肇事车辆如何处罚,等等。我觉得这些对我都失去了意义。因为就是那一秒的时间,决定了我的生死。要么健康如常地活着,要么以我之名举行葬礼,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在灵堂上方的黑色镜框里。
但是在笔会结束回到家里的,当天晚上,背着妻子儿子,我偷偷地在日记中写下遗嘱:
无论是因为疾病还是意外,当我身死之后,应当按照如下十准十不准安排我的后事:
1.准许通知亲友送别,不准在门外张贴讣告,细述生平;
2.准许在我的周围摆放鲜花,身盖党旗,不准聘请阴阳先生,高悬经幡、到处乱撒纸钱,播放哀乐;
3.准许备清茶一杯,香烟数盒,供来客饮用、抽取,但不准大摆丧宴,以葬我之名吃吃喝喝;
4.准许收受鲜花,不准收取丧仪,以此敛财;
5.准许谈笑风生,不准哭天抢地;
6.准许火化,不准土葬;
7.准许在火葬时焚烧《静静的顿河》《三国演义》《围
城》三部书籍,不准烧其他任何东西;
8.准许妻子改嫁,不准横加阻拦;
9.准许在家中摆放遗像,不准三年后还在那里;
10.准许骨灰撒在祖坟周围,不准装在任何容器内在任何地方存放。
死后48小时必须火化,不这样做,不是吾儿,不是我妻。
以我33岁的生命体验,深感生命的脆弱和不可预测,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只有老天知道。在写下上面的遗言后,我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在45岁之前我还活在阳世上,这个遗嘱自动作废,我将重新立嘱。之所以加这一句,是因为当时儿子才6岁,刚上小学一年级。等到我45岁时,儿子刚好成人。我没想到这随手加上去的一句话,竟然在12年后成了我生命中的另一道坎,并差点举办了葬礼。
千年虫过去之后,新的世纪以更加无序的姿态催生出五花八门的生活。
我对自己乱七八糟和离奇古怪的爱情从来是持怀疑态度的。
在男女之间,到底有没有超越了世俗平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上的纯真爱情,有没有至死不渝、容颜改而情不移的爱情,有没有在灾难、贫困、病残、儿死女亡等折磨之后,仍然如初恋一般相思与恩爱的夫妇?
新世纪的头十年,是我经历亲人逝去最多的十年。爷爷奶奶,岳父岳母,还有48岁的大嫂。每当失去一位亲人,我都会用眼去观察、用心去体会未亡人对另一半的追思。但是非常奇怪,我并没有因此而得到过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道德。操守。责任。诚信。爱。性。情。价值观。地位。金钱。权力。人生观。物质。精神。娱乐圈。文艺界。情人。二奶。小三。小姐。艳照门。拉链门。贪官。性爱日记。网络夫妻。裸聊。试婚。闪婚。一夜情。
中国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自由而任性地对待两性关系,也从未拥有如此多的激情,要在男欢女爱的风月场中争优创先,也从来没有这般无耻地将宝贝、亲亲、蛋蛋挂在嘴边。
八十岁和十八岁,驴唇终于对上了马嘴。但是这并不危及社会的稳定,也没有破坏谁的家庭的和谐,你可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却也没有必要对此说三道四。思想的解放并不能说只是性的解放,观念的变化更多的是对那些怪模怪样的所谓爱情的包容和谅解,到最后见怪不怪,甚而感叹“社会好了,我却老了”,哪怕是花两元钱买一注彩票中上500万,起码可以把和自己一起生活了二三十年的黄脸婆换一换。
到民政局去看一看,每天有多少对鸳鸯好说好散,你就会明白,新世纪的头十年里,中国人在情爱的道路上走出了多远。有多少闪电式的婚姻,就有多少雷鸣式的分手;有多少个貌似歌舞厅、洗头房、桑拿浴,就有多少个挤眉弄眼的色情场;有多少对虚拟的网络夫妻,就有多少对现实中凑合着过的家庭。可以看出“情爱”这人间最温暖的两个字,在思想解放、观念更新上起了多大的变化,从而也使最温暖的这两个字在雾里看花中,闪烁着怎样一种如水的冰凉。
我自然未能免俗。在2007年,遭遇了爱情上的巨大折腾。如果我能和那个比我小18岁的姑娘结婚,那么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可是她和我并没有结婚,说明这个世界基本上还算理智,但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疯了。
负载不均是骆驼的痛苦,忽冷忽熱的爱情是戕害心灵的毒药。我将自己的感情生活搞成了一团乱麻,最后的结局是妻离子散,自己走不出那段甜蜜痛苦相融杂糅的情感历程,在自杀以求解脱和行尸走肉的苟且之间徘徊。
但45岁,终于在365天之后过去,努力淡忘,甚至遗忘,残留的一鳞半爪,只有在梦中不请自来。
我想要探究生命的本源,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很多情况下,都是徒劳无功的。那些心灵鸡汤对我不起任何作用,只有在经典的阅读中寻求奥义,在不停地写作中表达自己静如死水的寂寞凄凉和痛达心底的孤独感受。渐渐地,淡定了下来。
我平静地对待着生活中的一切,包括死亡。师范的同学,后来成了同事,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多年。那么多交集的往事,那么多青春年少的岁月,谁会想到生命的突然结束和消失呢?他仅仅因为身患红斑狼疮,吃了两口凉菜,就病情发作,抢救不及而逝去。要知道,他曾因心脏病而做了搭桥手术,却依然不改饮酒的习惯,多年了,没有任何不适和危险。但两口凉菜,却使47岁的他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越来越相信,任何人的生与死,都是前定,都是早已安排好的命运。
即便是父亲的离世,我也如此认为,并非因为在我三个月大生命垂危的时候父亲没有抱我去就医。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面对亲人的死亡。当我回到老家,守候在父亲的身边时,父亲尚能喝下去我用小勺灌进嘴里的水。但一个小时后,父亲合上了看了这个世界81年的双眼。我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甚至都没有悲伤。我只是惊讶地看到,从老父亲的头顶开始,像夏日里移动的阴影一样,黄的颜色,缓缓推动,向下巴抹去。三天后,父亲在七尺二寸深的土层下,与早已居住在祖坟院里的爷爷、奶奶再度相逢。父子、母子团聚,他们应该是喜极而泣的吧,只是把我们姐弟九人和白发苍苍的母亲孤零零地扔在了这个纷繁嘈杂的阳世上了。没有哭天抢地的哀嚎,也没有撕心裂肺的阴阳相隔之痛,更没有如潮水般淹没心房的悲伤,仅仅因为,父亲走得安然和祥和,没有欲渡黄河冰塞川的阻碍;仅仅因为,母亲还在,家园仍存。
我现在完全地明白,生命相当脆弱,但又无比坚韧。生命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失去就不复存在。活着,纯粹是一种侥幸。但那个大限最终还是会到来。明白了这一点,你才会珍惜生活中的每一天,你才会对生命心存敬畏,你才不会苟且,而且谨慎认真地对待每一件事,感激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
尽管,我的葬礼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