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超
老街的戏园子不在老街的繁华处。
沿着老街往东走,出了丽京门,走上两里地,有一搭桃园,桃园对面就是老街的戏园子。
老街是商贾之地,三教九流,人物繁杂。听戏是个清静事儿,在嘈杂喧闹的地界里是不能安心听戏的。老街的戏园子在丽京门外,去戏园子听戏,就成了老街人闲散怡情的乐趣。有戏班子来,站在丽京门城墙上,就能听到戏班子人咿咿呀呀地喊嗓子,影影绰绰地看到戏班子人练功跑圆场。
老街人爱听戏,对在老街发生的梨园趣事,过去了多少年,老街人也能如数家珍地念叨个细细致致。最让老街人津津乐道的是“戏霸”洛半城。
说起洛半城,大凡上点年纪的老街人都记忆犹新。洛半城原是开乐器铺子,卖锣鼓铜镲古琴竹笛,也是半路出家喜欢上唱戏的。玩票也玩出了精彩,嗓音亮丽,粗狂豪放,唱花脸能声穿半个洛阳城。洛半城进老街戏班子已是二十多岁。跟着戏班子,开始只是唱唱折子戏,后来就排全本的《铡美案》《霸王别姬》《西厢记》。洛半城既可以扮花脸演唱他最拿手的包拯爷,也能来悲愤颓唐的《卖马》里的老生秦琼,还能变身《西厢记》里尖音假嗓的小生张君瑞,更绝的是他反串大破天门阵的穆桂英。老街人把十八般武艺集于一身的洛半城称为“戏霸”。
洛半城读过几年书,识字不多,脑子特别好使,尤其是听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年,河北来了戏班子,唱的是连本的评剧《穆桂英大破洪州》。老街人听着过瘾,洛半城也想把戏给留下来。他买了厚礼去见了戏班子的老板,人家把礼收了,就是不给剧本,说的话也不中听。同行是冤家不说,也根本没有把老街的小戏班子放在眼里,连个正儿八经的角儿都没有,别说不给你,就是给了你本子怕也是糟蹋了。洛半城也不计较,连看了三个晚上的戏,把《穆桂英大破洪州》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河北的戏班子到附近几个地点唱了半个来月的戏,再回到老街,竟然看到洛半城带着老街的戏班子在演出《穆桂英大破洪州》,惊得戏班老板连声叹道,霸道,太霸道了。
戏霸洛半城在他最红火的时候,忽然就不再登台唱戏了。谁也不知道啥原因,传得最广的一个版本說是因为看上了他的小师妹梨花白,住在怡心胡同的梨花白却又不知何原因要独守其身终身不嫁,洛半城因情所困,便不再登台。老街人都摇头唏嘘,感叹不已。
洛半城不登台唱戏,在老街八角楼旁开了一家小店——半城水席园。门面不大,生意却是不闲。老街的人怀旧,来此吃饭多半是看看洛半城,谈谈往昔,期望着洛半城能再出江湖。洛半城只是热情地招呼顾客,从不提唱戏之事。老街人就说,谁要是能让洛半城给唱出戏,那真是得有天大的面子。
岁月把“戏霸”演化成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老街经过改造,八角楼焕然一新。半城水席园也发展成了古典风格的二层小楼,生意依然火爆。
九月天,秋高气爽。半城水席园来了一桌客人,点的是最贵的菜,喝的是最好的酒,五六个光头健壮的小伙子,要见老板洛半城,非要洛半城来给哥几个唱上一段,否则就砸了这店的招牌。满嘴酒气的几个年轻人把服务员吓得不敢靠近。
还没有听说过,有人在洛半城的店里闹过事的。洛半城不但有当年戏霸的声誉,为人处世也是极其厚道。洛半城每年都要出资,奖励老街考上大学的孩子,七十岁以上的老街人,来店里办寿宴的一律免费,深得老街人的赞誉。听说有人在半城水席园闹事,围观看热闹的人就把楼上楼下挤满了。
有人说,洛半城不在店里,别闹了。
不在店里我们哥几个可以等,等多长时间都行,反正我们这酒也还没有喝够哪。
有人说,别闹了,再闹就报警。
报警,报吧。哥几个天天来这里吃饭,你就天天报,哥几个奉陪。
就是,前些日子,家里办事,出钱请这个当年的戏霸给走个场子,嘿,还不给面子。今天,也别怪我们哥几个不给面子啊。
明眼人知道,这是被街上的小混混给缠上了。老街不怕别的,就怕难缠的小混混。别的事情是可以用钱来摆平的,小混混要的是面子。
正僵持着哪,忽然听到一声吆喝:圣旨到——
众人诧异,却见洛半城身着朝服,手持一方锦缎,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个小小厮,抱着一罐杜康贡酒。
洛半城走到青年人的桌前,展开锦缎,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时乃国泰民安,秋风送爽之日,朕闻众位爱卿在此雅聚,甚感欣慰。望众位爱卿爱国守法,体恤民情,共建老街和谐之城。特赐美酒一坛,佳肴埋单。钦此。
片刻的沉默,接着便是暴雨般的掌声、叫好声。几个脸红脖子粗的年轻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接过酒坛,结了饭钱,抱拳说,戏霸,哥几个服了。走人。
鸦子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鸦子的家境不富裕,但是在乡下也算是小康。生下鸦子后,爹妈疼爱,溺爱有加,鸦子就被宠坏了。要高兴,你非得摔碎个碗,听到个脆响,他才不闹人。十来岁了也不好好念书,成天追着丫头们要和人家亲嘴,人家不干,他就去捅人家窗户,点人家的柴火垛。街坊四邻就纳闷,说老实巴交的夫妻俩怎么就生下鸦子这么个鳖孙。
鸦子书没有念几年,就辍学回家,和村里的几个痞子偷东摸西,祸害乡邻。鸦子去老街玩了几次,别的没有学会,竟然学会了吸大烟。没几年工夫,家里的那点家当就被他吸光了,娘也被她气病了,无钱医治去世。鸦子爹万般无奈,只得把他赶出家门。你这个鳖孙啊,死到外面别回来了。
鸦子就到了老街混搭。来老街混搭的鸦子还是好吃懒做,啥也做不长。混饱肚子就如懒狗一般,缩着身子躺在墙根晒太阳。直到有一天遇到了老街古水码头的蔡老板。
老街的地理位置靠近洛河。洛河河道宽,河水深而平,是水上运输的绝好通途。老街商贾的货物大都是通过水运从四面八方抵达洛河码头。老街沿河有几个码头,就数古水码头最大地段最好,想抢占古水码头的人都是虎视眈眈。古水码头的蔡老板行伍出身,带着几个弟兄从在码头给人看场子做起,逐步扩充了实力,占据了古水码头,买卖做得很大,老街无人不晓。
蔡老板从狮子楼出来,就见到了蹲在墙根的鸦子。随手把吃剩的半只烧鸡扔给了鸦子,鸦子抬头看是蔡老板,把那半只烧鸡又给扔回去了,说,没有酒,啥吃头啊。蔡老板笑了,要饭吃的还嫌凉啊。叫店家端来一坛老酒。鸦子依然不吃,说吃了这顿没下顿,不如不吃。
蔡老板说,听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了。你会什么?
鸦子说,啥也不会,会卖命。
蔡老板说,怎么个卖法啊?
鸦子四处瞅瞅,捡起一个石块,“嘣”地就砸向自己的脑袋,鲜血四溅。
蔡老板寻思,这无赖也有无赖的用处。就收了他去码头货场看场子去了。
鸦子看场子挺卖力的,与来场子滋事偷摸的人敢破了身子上,经常是浑身带伤。蔡老板见这鸦子还算忠心,就调到身边使唤了,并传授他一些武艺。
鸦子靠着蔡老板在老街也渐渐地抖起了威风,并在老街置办了房产,要把乡下的爹接进城里住。鸦子的老爹进城住了些日子,还是觉得在乡下舒坦,临行前告诫鸦子,你个鳖孙能有今天都是仰仗了蔡老板,跟着蔡老板好好干。
鸦子看上了荣达杂货铺赛老板的闺女杏儿,便托了蔡老板去提亲。赛老板虽然不太愿意,可也不敢得罪了蔡老板,自己的生意还多亏了有蔡老板的照应,便允应下来。蔡老板替鸦子下了聘礼,选了个黄道吉日成了亲。鸦子对蔡老板更是尽心尽力。
不久,蔡老板的跟班因故回了江西老家,就把鸦子唤到身边支应。鸦子如鱼得水,名声也能打出半个老街城。
蔡老板在老街的实力逐年扩大,收下了几个小码头,只剩下西关码头还在和蔡老板抗争着。生意不用太操心了,蔡老板把家眷从山东老家接到了老街。
鸦子见到蔡老板的女儿莺莺,两眼就直了,张着嘴流着口水。回到家就茶不思饭不想,有事没事就爱往老板的家里去,看到莺莺就挪不动步。蔡老板的夫人看出些苗头,就跟蔡老板说了。
那日,蔡老板给自己的爱犬洗澡,鸦子在旁边伺候着。蔡老板忽然就用雙手卡住了爱犬的脖子,一会工夫,爱犬就断了气。蔡老板拍拍爱犬的头,说,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小心咬了大小姐的手啊。鸦子,去把它葬了吧。
鸦子直觉得脖子后面冒冷气,战战兢兢把狗抱出去,再也不敢轻易去蔡老板的家院。
西关码头的聂老板请鸦子在狮子楼吃饭,道出了鸦子的心事,说能帮助鸦子圆成好事,并给鸦子送上了十几根黄灿灿的金条。只要夺到古水码头,别说是个小小的丫头,这老街上所有的漂亮女人还不是随你挑随你选。
做掉蔡老板岂是儿戏,蔡老板自幼习武,功夫了得,刀枪不入。莫说你一个聂老板,就是十个八个也别想近他身边。
聂老板把一包药交给鸦子,只须每日在蔡老板的茶盅捏入一点点,三个月后他蔡老板也就无力回天了。
鸦子咬着牙,想到莺莺那姣美的样子,把药收入手中。
秋后,码头上开始忙碌,有人来寻事抢码头了。蔡老板带人来到码头,却被鸦子死死抱住动弹不得,一支长矛直穿蔡老板的咽喉。
鸦子强娶莺莺为妾,莺莺宁死不从,跳入洛河。
聂老板有了古水码头,就不再提鸦子的事情。鸦子找上门来,手下人问聂老板如何处置。聂老板喝着茶,说,连胜过亲爹的主子都能出卖,我要这号混蛋有什么用?废了他的功夫,给他些银两让他滚蛋。
落魄不堪废了双脚的鸦子又回到了乡下。年迈的老爹颤着手骂道,真是报应,真是报应,你个鳖孙终归还是个鳖孙啊。
贾兴一听到我的名字,就如一辆笨重的坦克向我扑来。
“老刘啊,你好啊,久闻大名,心仪已久,一见如故啊,老朋友。”
我被他粗壮的双臂箍得紧紧的,他那生猛海鲜般的胡茬子脸还贴在了我的腮帮子上。四十好几了,我还从没有跟个大老爷们如此亲密过,浑身不得劲,后背到屁股根都觉得发麻出鸡皮疙瘩。
贾兴对招呼签到的人说:“把我们俩安排到一屋,我们痛痛快快聊聊。”
贾兴长得五大三粗,整个一个圆。走路时先要摆两下手臂,否则就发动不起来。这副模样实在是和文字联系不到一块,偏偏他也写小说。有几次,我和他的小说发在同一期杂志上,这次应邀来参加笔会也是因为我俩又在《烂漫》杂志上同时发表了中篇小说。
三天的笔会,我几乎被贾兴给承包了。我去跟一位从前笔会上认识的关系有点暧昧的女友约会,他也跟着,弄得我连想搞点小资情调的机会都没有。在会上,贾兴逢人就说,我和老刘是老朋友了,连我老婆和儿子都知道他,我们俩的作品常在一起发,缘分啊。
笔会结束后,贾兴意犹未尽,跟着我又到了洛阳。我陪他游了龙门、白马寺,吃了洛阳水席、浆面条。分别时,他眼圈发红,说我够朋友。他那胡茬子脸就又让我起了回鸡皮疙瘩,真受不了。贾兴说:“朋友,有机会到我那去啊,我请你品尝大龙虾,还有海鲜一样鲜美的漂亮妹妹。我知道,这次开会我耽误你会情人了,哈哈哈。”火车开动了,他还探出头可着嗓门喊:“你一定来啊,不然我可跟你急!”
其实,笔会上热热闹闹嘻嘻哈哈,过后新鲜劲也就风吹云散,谁也不会把几天笔会上承诺的事太当真。贾兴可不这样,每个月都要给我打一次电话,正经不正经地东拉西扯一番,挂线时总要强调一句:“朋友,有机会来玩啊。”我也打着哈哈说一定一定。
事有凑巧,半年之后,单位还真把我派到贾兴所在的城市办事。公事很快就办利索,剩下的时间就是游山玩水。原本不打算跟贾兴联系,自己转转省事还自在。可是来了一趟滨海,如果不同贾兴见一见,日后他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我便拨通了贾兴的手机,电话里传出贾兴喳喳呼呼的声音:“喂,朋友,你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泡情人泡腻了吧?最近可没见你发表什么东西啊。喂,朋友,你在哪?”
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什么什么?你来滨海市了?”
我说,是呀,来品尝你的大龙虾和海鲜妹妹啊。
电话里的贾兴迟疑了一下:“咳,朋友,太不巧了,我刚好出差在外地。你在滨海能呆几天?”
我说,两天,星期二就得回去。票都订好了。
贾兴嗓门又高了:“不行,朋友!你等到星期三,我星期三无论如何赶回去,咱哥俩得喝一杯。”
我说,你别管我了,忙活你自己的事吧,有机会我再来。
我又给滨海报社的一位朋友打电话,这位朋友听我说贾兴出差了,说不可能啊,上午还见他来报社送过稿子呢。
我听了有些别扭。
贾兴每天上午和下午都要来电话,问我都去哪玩了,吃什么好东西了,并热情地给我推荐游玩的地点,还说去了之后呢就找谁谁谁,就说你是我贾兴的朋友,他们不敢不给面子的。
星期二上午,我正躺在宾馆房间的床上看新闻。
贾兴又来电话:“喂,朋友,你在哪?”
我忽然就坏坏地说,贾兴啊,我已经在回洛阳的火车上了。
电话里的贾兴急了:“喂,老刘,你不够意思嘛,说好了你等到星期三啊,我就怕你着急,事没办完就提前赶回来了,刚刚下飞机,正在回城的路上。中午的饭我都订好了,海天大酒楼噢。老板是我哥们,专程给搞的新鲜的龙虾啊,你这不是害我嘛。”
我说,哈哈,我和你开玩笑呢。没见你,我怎么能走啊。我就在迎宾馆328房间等你哪。
电话里的贾兴声调又低了:“啊?啊,那好那好。一个小时之后,我们不见不散啊。”
我忽然觉得自己挺没意思,干吗嘛,两人一见面反而会失去更多的东西。
我打了车直接去了车站。
北上的列車缓缓启动了,我的手机又响了。
贾兴真的急了:“喂,我就在迎宾馆门口,朋友,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