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望
[1]
在林闹数到第833的时候,阳台的门被人一把推开,显然很大力,因为门撞击墙壁的声音很大。他抬头看过去,看见刚才还怒气冲冲的母亲正站在门边皱着眉看他。
太黑了,他没开灯,也不确定母亲是不是真的皱着眉头,但他确实觉得母亲有些不耐烦。那种厌烦的眼神打量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有些刺痛,忍不住就瑟缩起来。即便他知道母亲不是针对他的,来阳台大概也是吵累了想要吹吹风冷静一下,但依然还会畏惧。
“闹闹,你怎么还在这?不睡觉吗?”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刚刚用力过度产生的后遗症。
他一向乖巧,点了点头就站起来要回房,回房的时候母亲侧着身子让他进去,他还是碰触到了母亲的身体。很奇怪的,明明是温的,却还是带着寒意。
他的房间和阳台是连着的,出入他的房间阳台是必经之地。偶尔他也会烦躁,觉得自己真真是半点隐私都没有了,但偶尔他也会庆幸,这是唯一的,能够看见星星的房间了。
是的,数星星,这是他喜欢的一个游戏,从幼儿园到现在。感谢有一个热爱天文学的爷爷,让他即便是在乌云满天的日子,也依然能透过厚重的云层看见漫天的星星在发光。
母亲看见他乖乖躺进了被子里,帮他关了阳台门,门合上的声音传过来,整个房间瞬间暗下来,黑暗铺天盖地,他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激烈的争吵又传来,隔着一堵墙、隔着一床厚重的棉花被、隔着无尽的黑暗。那声音像是海女的魔咒,丝丝渗入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不要吵了!
心里在呐喊,但是没有效果,声音越来越大,他像坐在大海的破旧帆船上,眼睁睁看着海浪翻滚,然后被一个铺天盖地的海浪覆灭。
[2]
早上去上学,在路上遇见了隔壁的小鹏。小鹏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和他一起走了好一会儿,然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爸妈昨天又吵架啊?”
他一直拿著书包肩带的手一顿,整个人浑身一僵。
小鹏脸上有难色:“我的房间和你爸妈的房间是挨着的,你能和你爸妈说一声,让他们以后吵架小点儿声音吗?”
是屈辱的,让人难堪的,手在抖,眼眶在瞬间泛红,他却强装淡定点头说好。
一整天都没心思上课,晚上回家后确实将这句话带到了,在饭厅。父亲和母亲坐在饭桌两端,周围一片死寂,他们一言不发,默默喝着饭桌上的汤,然后两个人随便吃了几口后站起来。
“你吃完后就放着吧,等下我来收拾。”母亲在进主卧时回头说了一句。
他的余光看见父亲走进了书房。
饭桌两端空空落落,他坐在中间位置,想着那句话,孩子是牵引父母的绳子。他却想,放屁,是枷锁还差不多。
[3]
期中考试出成绩,他这段时间没休息好,导致考试时都在打瞌睡,所以理所当然一塌糊涂。
他看着成绩单上的分数,皱了皱鼻子,没说话,即便是老师要求成绩单需要回家签字他也没有在意。
母亲看见成绩单,沉默很久,问:“你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着脚尖无话可说。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离婚吗?就是因为你。结果你就拿这么点儿分数给我?”
“那你离吧。”他突然脱口而出。
空气静止了,呼吸一泄。
母亲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离吧,反正离不离也没有其他区别了,不是么?可他再没有说出口。他还是畏惧的,畏惧那股陌生感,他依然怀有希望,即便是一丝。
进房间的时候,他听见母亲在骂他白眼狼。
半个月照例去一次奶奶家,他嚼着饭,奶奶坐在他旁边看着,时不时给他夹菜,嘴上说着多吃点,多吃点。
他点头,夹肉放进嘴巴里,细细嚼着。
吃得差不多了,他看着奶奶,轻轻开口:“奶奶,你当初说,我是连接爸爸妈妈的纽带对不对?可我现在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强迫别人在一起的罪人。”
如果不是我,你们会不会比现在好一点?
年幼无知的时候,他们说你是纽带,是桥梁;再长大些才知道,其实自己是累赘,是枷锁,是束缚。
他的名字,他记得,是热闹的闹。
是希望,是新生,是一切的源头。
在高中转班的时候,他站在讲台处自我介绍,看着外面昏暗的天空,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吵闹的闹。”
那些以为遗忘的,会在生活的各个角落突然冒出来。
[4]
父母的争吵愈发激烈,某次他推开门,客厅茶几上的花瓶迎面而来。
陶瓷的花瓶砸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四分五裂,父母急忙跑来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他摇着头进房间,合上房门还听见父亲抱怨:“你看看你,差点儿砸到儿子了!”
晚上洗漱的时候才发现脚踝处被细碎的玻璃割出了一道口子,不疼,也结痂了,但他却钻心地难受起来。
当天晚上他就去了奶奶家,留了一张纸条在客厅,走的时候父母在书房争执,没有注意到他离开。他留在奶奶家,死活不愿意回去,宁愿每天天没亮就起床赶公交上学。
奶奶劝过他几次,爸爸妈妈来找过他,什么都不说,就陪着他一起吃饭,整个过程安安静静。
但从没有一次是两个人一起找过来的。林闹心知肚明,他不说不闹,就这样顺其自然。
一次回家,他看见母亲在厨房。
林闹喝着汤,他记得这个味道,也很清楚这是母亲做的。这个味道,加胡椒粉的习惯,这口汤他一直记得,但是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了。
“你要不要回去?”母亲收拾碗筷的时候问。
他帮着擦桌子,顿了顿,然后摇头:“不了,我在这里挺好的。”
他的父母需要很多时间去思考,思考前路,思考该将他放在一个什么位置。他很清楚,自己的存在只会打乱他们的思想过程,压抑内心的想法。
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我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所以,你们可以选自己想走的那条路。
母亲没有吭声,路过他的时候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小时候无数个他得了小红花的时候。
奶奶也没多说什么,也只是摸摸他的头,笑:“我们家闹闹长大了。”
父亲来的时候,奶奶把他叫去谈了很久话。他坐在房间对着练习册发呆,熟悉的题目在脑海里不停转动,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他有这个预感,好像要结束了。
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在深夜想着这件事,当它近在咫尺时,卻又瑟缩起来。他不是一个自由坦率的孩子,也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坚强冷漠。
他只是习惯用自以为是的理智来掩饰自己心里的惶恐不安,可是没人发觉。
[5]
父母离婚的时候,说不难受是假的,但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在难过以后,还是只能选择接受面对。
没有电视剧里恶俗的询问——你选哪个?就像他们当初安安静静结婚一样,安安静静地把红色本子换成了蓝色的。
两个人是默认地让他想去哪家去哪家,并且表示,每个家里都会有属于他的房间。他笑,但一次也没有回去。
小鹏在计算机课遇见他,偷偷问:“你爸妈好久没吵架了啊。”
他眼帘垂着,鼠标点了一下网页,然后“嗯”了一声。
“以后也不会吵了吗?”
他想起那两本放在客厅桌子上的蓝色小册子:“嗯,以后也不会吵了。”
放学时看见奶奶站在校门口等他,一愣,然后飞快走过去:“奶奶,你怎么来了?”
奶奶看着他,叹了口气,天气变了,他依然穿着薄衣服。奶奶有些生气他不多穿点儿,不好好照顾自己。
是父母轮流打电话给她,让她帮忙回来照顾他。
“他们是爱你的,闹闹。”
他埋着头,想摇头,却还是点了头。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她的父亲母亲也只是平凡人,短短的一辈子,谁都有权利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不能因为孩子被束缚,他是理解的。
爱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
他睡着了有踢被子的习惯,但是每天起来被子却好好盖在身上。偶尔几次他半夜醒着,会看见父亲或母亲在帮他掖被角,很多次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为他这个坏习惯养成了半夜会醒的生物钟。
有些事你不去想,会觉得习以为常。可是,除了爱,有谁会在寒冷的冬夜日日起来帮你盖被子呢?
眼泪一点一点掉落在汤碗里。
父母离婚的时候,他在心里和自己说,一遍又一遍,你是一个孤儿了。
父母拉着他的手再三强调:“不管如何,你是我们的儿子。”情真意切,他点着头却又瞳孔放空。
他觉得天塌了。
可是,天也从不会轻易塌下来,没有人离了谁是不行的。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追寻自己生命的权利。
高三开始紧张起来,他不再住奶奶家,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房子,奶奶过来陪着他。
有很多次他回家看见父母,两个人因为他的不主动联系并不会经常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终究怕影响他。
林闹其实不在意的,但他也不否认心里还是会介怀,不然他也不会坚持选择不回家住。所以他做不到虚伪地说出“我不在意,没关系了”这种话,便默认了这种做法。
不管怎样,在当初最坏的情况下,他依然有所期待。在最后的期待已经破灭时,他只剩下接受。
最后一次,他看见父亲和母亲坐在一起喝茶,两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谈话,心平气和的,关于他出国还是在国内读书比较好。
他有太多不甘,但也知道,无论如何,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至少他们是爱他的。
那就这样吧。
他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爸妈,你们来了。”
这已经是最好。
编辑/广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