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阳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
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
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
前些日子,老牛头被老天爷叫去喝茶了。他没儿没女,是我三舅给他送的葬。三舅是开胶合板厂的,老牛头后半辈子一直给我三舅打工,是个职业锅炉工。在我的印象里,老牛头一直都是个满脸皱纹、黑不出溜的老头子,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我和弟弟去给他收拾遗物,翻出了他那些遗留在世的手工艺品。
一般来说,锅炉工在业余时间,无非也就是喝喝酒、打打牌,再不就是泡泡老太太。但老牛头不一样,他只要闲下来,就会搞创作。从热压车间捡来的下脚料木片,用裁纸刀裁成各种形状,然后拼在同样也是用下脚料制成的小木板上,再用胶水固定住,最后用隔壁小学校垃圾桶里捡来的蜡笔或者水彩笔填色、雕琢细节。
日月星辰、梅蘭竹菊、花鸟鱼虫……只要是大自然中的事物,老牛头都能用木片做出来——栩栩如生,甚至动人心弦。奥运会那年,老牛头用木片做了五个福娃,此作品被三舅一眼相中,然后被三舅挂到了办公室里,这一挂就是十年,直到三舅不开厂子。只要是在厂子上班的,家里基本都会摆着老牛头的作品,有的是看着喜欢顺手拿走的,有的则是找老牛头定做的。“要钱?要什么钱?只要大家喜欢我做的玩意儿就行。”老牛头曾经这样说过。镇长来厂子考察,看到老牛头压箱底的“花开富贵”两眼放光,要花钱买下来,老牛头死活没收钱,他说:“我不靠这玩意儿挣钱,做它就是解闷,你喜欢就拿走。”
我小时候,酷爱美术,几次想拜老牛头为师。每当我走进那间又黑又闷的锅炉房,看到老牛头被干木片和裁纸刀剌得像干树皮的手时,我就犹豫了。“小孩子别学这个,你那小手精嫩的,剌一下受不了,用水彩笔画多好。这东西看着难,实际上不难,等长大再学也赶趟,到那时候爷爷再教你。”老牛头曾经跟我说。
老牛头走了,他能留下来的少之又少,包括话语。人只要一头扎进一门手艺,就顾不上说话,从而变得沉默寡言,看起来也有那么点不食人间烟火。他啥都没有,饭盒里没好菜,柜子里没好衣服,家里没老婆孩儿,唯一一个值点钱的东西,是市艺术协会送给他的一块怀表——戴了两年就不走字儿了。
但是,这些东西,倘若你不去挖掘,就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他从未跟人说起过这些。
临终前,三舅说要满足老牛头一个愿望。老牛头说想去趟洛阳,他做了十几年的牡丹,却从来没见过真的。老天爷这朋友当的不够意思,没等老牛头去牡丹城,就把他叫去喝茶了。他为了消遣自己的寂寞,断送了别人生前最后一个念想。不过也没啥,估计老牛头也不会放在心上。习惯了生的一切跌宕和寂寞,也就接受了死的突兀与决绝。
有的艺术家,来自殿堂;而有的艺术家,来自锅炉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