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容师

2019-04-28 02:08马碧静
岁月 2019年3期
关键词:女秘书美容师夫人

马碧静

世间有太多的无奈。

从婴儿降生之前便有。因为无从选择降生或不降生,存在或不存在,胎儿在产道里矛盾、困惑、挣扎,若不是,为何世间婴儿都是又哭又闹又踢又打的降生?

因为我们都无从选择,所以无奈。

以上是李默一直坚持的想法。

李默想:无奈源于无从选择。

李默又想:如果能够选择,无奈就可以终止在选择之后。只是,人生不是选择题,当你无法作出选择时,无奈便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李默目前最大的无奈就是接受父亲。

父亲,这个词在于李默实在是拗口。在他三十三岁的成长记忆里只有年迈的外婆,然后是张爷爷李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可从来没有过“父亲”,父亲在他三岁之前只是哑巴母亲的一个手势,一个他艰涩难懂的手势。在他三岁之后的某一天清晨,那个手势连同哑巴母亲一同戛然而止。

李默清楚的记得那一个早晨。那是一个含苞待放的早晨,初冬的薄雾像一层尚未揭开的谜底若有若无地缭绕在那个贫寒的小院。李默站在窗前看雾气受热后蜿蜒地顺着玻璃窗淌下。犹如一行行热情奔涌的泪水,不知何时母亲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己身后了。

当时的李默根本没有诧异久卧病床的母亲为何没事人似的站在他的面前,经年苍白无血色的脸为何饱满红润。他觉得母亲是彻底的好过来了,他以为他们的生活又将可以像以前一样快乐了。

可是,世间的事情有时是难以参悟透的,更何况对于一个三岁未谙世事的孩子。

那天母亲同他一起站在窗前看化为水流的雾气。不知看了多长时间,记忆里母亲笑靥如花,记忆里母亲一个劲地向李默比划着:冬天来了。记忆里母亲的话语里还应该有更多的内容,只是,记忆被雾气模糊了。也或者是,三岁的孩子还未能理解更深层次的涵义。直到今天,已过而立之年的李默还是无法续上当年的零星片断,无法理解出母亲话语里深层的涵义。

李默想:自己是木讷的。

李默又想:或者世间的事情并不是轻易可以参悟透的。于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佛。

因为无法参悟透,李默便选择了沉默。

在日常生活中,李默沉默寡言,以致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哑巴。

唯一使李默兴奋和沉迷的是他的工作。

李默的工作是美容师。

那是一项使人漂亮和愉快的工作。

行业里流行的很多中外洁面指法,李默都不喜欢用,他有自己独到的自创指法。

李默的指法肉中有骨、柔中有力,看似随意的一拍一打,该运上的气全都用上了。

很多师兄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自己的指法很轻,到头来美容者不是被拍塌了眼眶就是拍青了脸颊?而李默随意开始的指法看不出什么玄机,他可以从额头开始,也可以从人中或下巴开始,可无论他的手指是从何处起步都能自成一体、一气呵成。对此,李默只是挠挠头憨厚地一笑,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觉得因为他喜欢这份工作,所以用心,如果别人没他做得好,可能是别人喜欢的程度不如他吧。

李默一直相信有一种气场的存在,而自己的“气”正是通过这一气场的通道输送给美容者的。这好比金庸武侠小说里的高手给人疗伤,靠的不是外力,而是内功,李默每次给人美容都将自己替换成那一给人疗伤的武功高手,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美容者美容的目的就是漂亮、精神,李默认为自己做到了。他想,让美容者满意是自己的成就。

李默喜欢这一工作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不用说话。

美容者静静地躺在美容床上,闭着眼睛等待美容师开始。

李默悠悠收上一口气,看一眼墙上嘀嗒行走的挂钟,气定神闲的开始工作。

……

用柔软的毛巾沾清水轻轻洁面。

上洗面奶。

按摩。

时间就是这样开始一秒秒流走的。

美容者是不需要时间的。

顾客只需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

而李默是需要时间的,他的时间不是为了赶点,而是享受。他喜欢在他工作时墙上挂钟的秒针嘀嗒流走的声音。在他,那是极美的音乐,他的每一指法都可以在秒针的伴奏下演绎得更加完美。

当洗面奶在他的手指间稍稍发烫时,便可以洁面了。

洁完面要上面膜。

是可以洗的面膜。

在这之前李默便用玻璃碗调配好放到一边备用了。面膜的类型有美白型保湿型消疤型香熏型,不同的类型有不同侧重的作用,这得看顾客的选择。

小心地卸完面膜,接下来要上的是爽肤水。

爽肤水的作用是收缩毛孔便于上妆。

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上妆。

李默有很专业的化妆技巧与很好的经验,这不仅仅在于师傅们的传授,还在于她独到的领悟与勤奋的钻研。

如果是年轻女孩,李默只给她上接近于她肤色的很薄很透的一层粉底,然后根据脸型与气质画出眉型。如果美容者本身眉型很好,那就只须用纤细锋利的美容剪修剪掉眉头上过长或杂乱的眉毛,然后搽上鲜亮的唇彩,当然,在上定妆粉之前,李默忘不了給自己亲手炮制出的艺术品用超大型的粉刷扫上腮红,那感觉极像随意扫除在“制作”过程中不小心洒到脸上的杂粉,实则却是画龙点晴。

美容者在扫上腮红后,原本有些死板的面孔突然间就鲜活起来。直到这时,李默才好像发完功后的武林高手一样松出口气。

也有不太容易处理的类型。

这指的是脸上有大块的伤口或疤痕,不过,这倒可以让李默多享受一会儿秒针嘀嗒行走的声音,另外将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发挥到极致。

他会先小心地将伤口清洗净,再在伤口敷上效果不错的金创药。然后用工笔画的手法小心地画上遮瑕霜,再按照伤口或疤痕的形状精心的用油彩绘上梦幻妆,他绘过蝴蝶、荷花、星星、玫瑰,也绘过抽象画,当然,梦幻妆的收费和平常妆的收费就不是一个档次了。

在李默从业的十一年生涯中,最上档次的美容是今天上午,给一位副市长夫人做的美容。

副市长夫人做的是全身美容,这就够让人瞠目了,全疗起步价就是四位数,这还不包括面部美容及美发。

事先馆长专门打过招呼,反复交待李默不能怠慢了,秃顶馆长眨巴着一双斗鸡眼给李默上课:要拿出我们馆最好的美容水平,啊,这对推动我馆的发展是一大推手……到时候去瞻仰遗容的不是有权有势的官员就是财大气粗的款爷,那时人家看的是什么?啊?看的不是副市长夫人而是你的美容技艺。

美容开始了。

先由李默的女助手给副市长夫人进行香熏蒸气沐浴,再用特制的玫瑰精油对全身进行按摩。

这就需要时间了。

不只美容师需要,美容者也需要。

最初的两个小时之内是美容的最佳时间段。因为在这两个小时以内,人体某些细胞还未死亡,肢体还很柔软,简单的皮肤新陈代谢还可以生成。比如毛孔打开与收缩,仅仅这就够了。打开毛孔是为了更好地使精油渗入,而毛孔收缩可以使皮肤更加紧致有弹性。

这位中年夫人看来平时保养得很好,全身光洁细致,香熏蒸气沐浴使她略显流失水份的身体温润柔和了不少。

车祸并没有损伤她的身体,哪怕小小的一丁点擦伤都没有。她的致命伤在颅内,不过,表面同样是看不出来的。

最难处理的部分是鼻子。因为挡风玻璃削去了她整个的鼻子,这就得另外做一个。

业内一般用的重塑材料是橡皮泥,既有肉感造价也低,这就不错了,给亡者做美容为的是让他们最后一程走得有尊严,当然,在李默心目中,漂亮也是必不可少的。

也有很大一部分老百姓,因为做不起美容,直接就进了火化炉的。不管怎样,这些情况都可以理解,这一次,李默却遇到了一单十分离谱的。

从始至终,那位副市长都没有出现,全部的业务是由一位打扮入时的女秘书代办的。

女秘书话语并不多,只简单地交代要全套的、最好的美容,最后她特别交待,夫人的鼻子得用正宗的美容材料硅胶,不能用橡皮泥就打发了。

女秘书讲这话的语气十分温柔甜美,却让听者感到一种难违的执拗和毋庸置疑。

看来女秘书对业内的情况还较了解,只是目前还没有死人用过硅胶做重塑,这不单单是造价的问题,时间上也不允许呀。更何况遗体美完容与家属见个面后一般就进了火化炉,顶多的——这指比较有身份的也就放家里一晚上,如果像现在大热天,还得在四周围上冰袋,不然到晚上人也就臭了。即便如此,次日一早也还得火化,投入这么大到头来也就得到一盒没什么差别的骨灰,至于吗?

不知怎么,一向十分敬业的李默突然不知怎么就有些不舒服。他向女秘书解释了他刚才的想法,并一再强调橡皮泥有肉感,而且可以根据美容者的肤色调和得一模一样,从外观上基本看不出什么的……

只是他的强调没有作用,女秘书坚定地用手制止了李默的话。朱唇微启笑道:夫人是有身份的人,能和普通人比吗?不用多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随意地扫了馆长一眼,只这一眼馆长已经屁颠颠地打哈哈了,他一个劲地吩咐李默照办,又一个劲地请女秘书放心:李默可是我们馆里资质最老、手艺最好的美容师啊,一切交给他,保管你满意啊!

女秘书点点头:这就好。

说完轻盈地从坤包里掏出一万块钱,随意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翩然而去。

在女助手给夫人做蒸气沐浴时,李默紧赶着做模子。夫人的鼻子被削平了,因为没有参照物,李默只有用特制材料照着模型拓了一个。

不过,在拓模子时,李默有些踌躇,他不知道夫人的鼻子有没有其他要求,是鼻梁高一点好呢还是矮一点好呢?是鼻尖尖一点好呢还是秃一点好呢?另外就是鼻翼,是收一点好呢?还是放一点好?理论上讲鼻翼收起来更有立体感,也更漂亮,可是放一点却更显得亲切。

这是从业十一年来李默在工作上第一次踌躇,他第一次无法准确把握自己的感觉。

事实证明,李默的美容技艺是无可挑剔的。副市长夫人的葬礼过去了好长时間,大家都还一直在议论副市长夫人遗体瞻仰那天可真是漂亮,比活着时漂亮多了。不但面容红白细致、栩栩如生,最主要的是那款鼻子,有人就感叹了:怎么从前就没发现副市长夫人的鼻子那么漂亮呢?又高雅又大气,啧啧!

即便如此,也没人怀疑过那鼻子的真假,只赞叹某某殡仪馆的美容师化妆技巧实在高明,把个死人都整得这么漂亮,那活人还得了!这之后的话便有些戏谑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人说自己百年之后就来这家殡仪馆,还有人说不但自己来,还要介绍亲戚朋友来。当然,在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没有任何人认为自己会死去的。死亡,一件多么遥远的事情啊,讲它就犹如讲一件永远也不会发生的天方夜谭。

不管怎样,李默的名声算是打响了。他成了殡仪馆的大师级人物,业内提起他的大名来,无人不知晓,自此,仰慕者云云。

馆长为了树立自己的品牌,将李默推举为“首席美容师”,这以后,由馆长亲自把关,李默只接有份量的活。

按理,一个殡仪馆的美容师混到这样,也算到头了,古往今来这一行当有几人被人瞧得起,又有几人能混成李默这样的。

可世间的事有谁说得清呢?所谓的塞翁失马,祸兮?福兮?自此后,李默竟觉得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在某些细微的拿捏上,他已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了。不过,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与此同时,父亲的突然出现同样让他无法判断是喜是悲。

三十三年前,父亲抛下刚出生不久的他与哑巴母亲,人间蒸发,从此音信杳无。

李默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把自己弄丢了,又怎么会来找自己呢?

是,父亲丢失了身份证,以致于终日惶惶不安,这才千里迢迢寻子。

他的出现不过是希望儿子帮他找回身份而已。

李默这样想的时候牙里似乎咬了一块生肉,李默生生地咬着,恶心又解恨。李默想,他何曾是现在才弄丢了自己,其实,早在三十三年前,他就已经把自己丢了。自我丢了,灵魂丢了,没有灵魂的肉體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李默又想:恨只有在想象里才切肤,如果真有一个目标站在你面前了,反而会因为真实失去了想象力,甚至,失去了恨的能力。

面对父亲,他就是如此。

不能说父亲老了变了,而是父亲在李默面前就是一个陌生人,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个已经老了很久的老人。

父亲说:儿子,我老了,已经很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

父亲又说:可是我弄丢了身份证。

父亲还说:没有了身份证明是不能轻易死的,因为殡仪馆不给火化。

父亲很老的嘴唇又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父亲的话是被李默烦躁不安的情绪堵回去的,父亲哆嗦着很老的嘴唇,再也没有说话。

回父亲老家开证明、登报作废、到派出所申领新身份证、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做这些事情用了李默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在这三个月里,李默不再焦躁不安,他只是依照程序一步步帮助父亲找回身份。

在这三个月里,李默不但丝毫感觉不到对父亲的恨意,相反略微对他生出些莫名的同情。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一个为了死亡而要证明身份的老人!

李默想:也许父亲是真的要死了。

这样想的时候,李默脑海里又生出一个问题,他现在不清楚是死亡即将找上父亲还是父亲急于亲近死亡。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每个人的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差别只在于时间的先后而已。

只是目前,父亲是注定要先于他走的人。

三个月。

四个月。

五个月。

六个月。

……

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父亲的身份证没有等来。

父亲在一个还未准备好的日子里提前死亡。

父亲是睁着眼睛死去的。

李默知道也许父亲是为了那张永远也无法到达的身份证。

兰寇、雅诗兰黛、欧莱雅、自然堂、兰贵人……化妆柜里陈列满了各种高档化妆品,李默用掸尘轻轻掸去化妆品上的微尘,静静等待。

他在等待一个超完美的模子成型、冷却。

与此同时,美容床上躺着一具渐渐冷却的男尸。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在尸体冷却以前,李默已经全心全意为他做过身体全疗了。

也许,用“全心全意”这个形容词还不足以能说明问题,如果用“虔诚”可能会更恰当一点。

不错,这在李默从业的十一年间从来没有过,他想,以后也不可能会有了。

他坚信:他在创造的是一件超完美的艺术品,而且,这是他的极限,以后再无法超越……

刚来时,美容者脸部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李默唯一知道的是他是某某局长的老子,另外就是家属为其花费的美容费为两万元,再就是桌上静静躺着的一张老人的标准照,这就足够了,李默没法不激动。

在他激动的同时,很多设想已经在他脑海里成形。或者说这些设想早就已经成形,只需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来激活它。

李默对所有人说:给我一整天的时间,我一定让你们大吃一惊。

之后,李默平静地开始给美容床上的老人做美容。

李默决定照着标准照给老人重塑一张脸,一张任何人都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脸。

于是,局长老子葬礼后多天,还有人在赞美这张比活人还生动完美的脸。当然,除了知情人,没有任何人知道局长老子的这张脸是假的,更不可能有人知道隐藏在这张脸更深处的秘密。李默遣散了所有的助手,李默第一次将自己潜藏的聪明才智用在实处。李默巧妙地拿到了火化炉的钥匙,李默平静地将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尸抛进了火化炉……

事实再一次证明,李默确实是一名天才美容师,他创造了一张超完美、无法比拟的脸。

不久后,李默毅然决然辞去了美容师工作。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像被废除武功的高手,再也无力胜任目前这份工作了。

当然,有没有工作在他已不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替父亲找回了一个身份。

一个颇为体面的身份。

这算是给了父亲一个圆满的交待吧。

这之后的每年清明节前后,局长老子坟前总会多出一束黄色的菊花,绽放得分外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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