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以为来日方长,却不小心走到散场

2019-04-28 04:06赵梓沫
传奇故事(上旬) 2019年4期
关键词:雪球早餐院子

赵梓沫

高三那年,我从学校搬回了家,恰逢父母工作升迁,她独自一人从乡下来照顾我。

起初,我并不乐意,可惜耐不过父母工作繁忙的日常,只好接受要与她朝夕相待的现实。

我并不喜欢她,也并不是很耐心地与她相处。自小她就爱唠叨我,说很多无关紧要的话题,又或者三句不离母亲要是能再生一个男孩,那该有多好。

打小的印象加上长久以来她所带给我的“不良情绪”,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反抗她的照顾。她给我做早餐,放一把面,一根香肠,两个鸡蛋,说这样才能考一个好成绩,上一个好大学。我默默地将鸡蛋与香肠挑出去,一本正经地告诉她,高考的每一科都超过一百分好多,这样吃,我会考不上大学。

她坐在桌子边,脸上的表情有一些尴尬,小声地回答:“奶奶不知道呀。”

后来,她不再给我煮面,每天很早地起床,绕着小区走一圈,带回来不同的早餐。只是无论早餐再怎样变化,她总是要再煮两个鸡蛋塞到我的口袋里,说:“这是土鸡蛋,课间饿了就拿出来垫垫肚子。”我不回答,留下一句:“我走了。”随即,匆匆跑下楼追赶即将到站的公交车。

等到刷卡上车,回过头就能看见她倚在屋子的窗边,跟我挥挥手,直到车子驶出街道的尽头。

她变了许多,可我却不以为意,仍是把她当作“重男轻女”的老一辈,巴不得尽快脱离她的照顧。可是高三时间那样漫长,漫长到将我的不满研磨成成堆成堆的试题,也漫长到将我的厌烦碾压成深入骨髓的习惯。

那一年,我总是以学业忙作为借口,拒绝与她过多交流,而剩下来的话题除了父母在家时的家常,就只有早起出门时的那一句“我走了。”

我总是对她不冷不淡,她却对我越发上心,提醒我要多喝水,提醒我要多走动,提醒我不要太过紧张,也提醒我不要太过随意,她似乎一下子变得很低,低到我理所当然地享受她对我的所有关照,也理所当然地忽视她留给我的每一个凝视眼神。

我上了大学以后,她回到了乡下,没有了照顾我的压力,她瞬间便轻松下来。后来,她在院子后种了成片成片的香雪球,小朵小朵的白色花瓣,层层叠叠地交错在一起,随风瑟瑟摇动。每每假期回去,她就带着我到院子后头去看花,絮絮地说着她现在养花,晒太阳,日子过得十分清闲。

香雪球在空气里散着柔软的味道,衬着她溢满笑容的脸,那个画面,就这样永远定格在我记忆最深的角落。

去年八月份,她突发脑血栓,住进了医院,所幸抢救及时,她很快脱离危险,只是没想到,随后的身体检查,医生却告诉父母更为严重的消息,她的胃部发现阴影,怀疑是肿瘤。

化疗不动声色地开始,她控制不住地呕吐,食欲下降,喘着气躺在病床上流泪。她失去了以往的精气神,也变得越发害怕独处,每当医生进入病房进行例行检查,她就会忍不住躲到我的身后,用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小声告诉我,她想回家。

我被动地被她拉着,不敢说话,害怕一开口,喉咙的酸涩就会逼出眼里藏不住的泪水。

家里的长辈都瞒着她,安慰她,这一切都只是手术的后遗症,等情况好转,就能出院。

她闹了几次,许是自己也发现了自己身体越发的衰弱,记忆力也大不如前,最终才安静下来,她每日盯着窗户外面的天空发呆,偶尔与我说话,中间相隔甚短,又再次问起原先的问题。

我坐在她的床边,给她倒水,逗她开心,与她说话,回答她提出来的问题,不厌其烦。

或许,情感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过去的不满好像全数消失,那些她对我的、母亲的“不满”,那些她唠叨的生男孩多好的话语都失去了“杀伤力”,我每日每日的陪伴,看她一瓶接着一瓶地输液,看她化疗后的昏睡,看她因为我们的一点小小陪伴而露出笑容,心里有木木的疼痛。

不过一个月时间,她接连体检多次,最后得出结论,建议保守治疗。一是因为年龄,二是因为刚刚结束的手术恢复状况不好,不具备动手术的身体条件。

得知能回家的消息当天,是她这些天来未有的好精神,而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她颤巍巍地扶着我的手去了后院。

院子里的香雪球落了大半,剩下来的也耷拉着脑袋,病怏怏失了水分的样子,她有些心疼,迈着小步走到水管边,低声嚷着要赶紧给它们浇水,我赶忙拦住她迟缓的动作,说:“我来。”

许是心情好了,身体也就逐渐硬朗起来,她开始闲不住地想要再买一些花种,父母也顺着她,由着她挑选。

时间接近开学,我收拾行李准备回校,临走前承诺她会再来看她,她站在老房子的门口跟我道别,像高三那年的每一个清晨一样,她说:“一路小心。”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再见,却成了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病情复发得来势汹汹,大概是真的没了法子,父母也不再瞒我,凌晨三点钟,母亲从医院打来电话,她哽咽了多次,才勉强将话说清楚:“小梓,奶奶……奶奶她想要和你再说说话。”

是一阵接拿摩擦落下来的杂声,是已经开始变得迷糊的语气,老人口齿不清地说着:“囡囡啊,你要好好学习,奶奶啊,其实从小就最心疼你了……你就一个女孩子,没有兄弟撑腰……可千万别被人欺负去了啊……知道吗……”

我突然就无法控制地呜咽起来,眼睛酸得厉害,什么也看不清,一遍一遍小声地喊:“奶奶……”

“咔”的一声,电话那头突然变成盲音,我脑袋一懵,世界轰然失声,颤抖着手指去按回拨建,却再也无人接听。

我匆忙请了假回程,在赶往医院的出租车上捂着脸沉默,眼泪透过指缝蔓延到袖口,脑子里回旋的全是她站在后院里抬头对着我笑的样子,我还有那么多话没有告诉她,我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和她一起做,我还没有告诉她“对不起”,我更还没有告诉她“我很爱你”……可我终究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她就躺在干净的白色床单上,轻轻地闭了眼。

我第一次与别离靠得这样近,时间恍然将眼前隔离成黑白两色,我站在病房的最外头,看着长辈们将她收拾妥当,推着她离开,我什么都听不见,被动地随着队伍前进,嗡嗡的呜咽声由小及大,终于漫过了我的一切,我回过神,却只在玻璃前看见泪流满面的自己。

失神地送她进了祖坟,再无意识地跟着父母回了家,心里只觉得空荡荡的,失去了她,熟悉的环境好像都有了一点不一样,再也没有人在你身边念叨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也再没有人以她的样子出现在你的生命了。

院子里的香雪球过了花期,几乎全部凋谢,没有人照顾,它们好像也就这样离开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香雪球的花语,甜蜜的回忆。或许,这是她想留给我的最后一点讯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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