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清
我人生最早的记忆是在我四岁的时候。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被子已经叠好摞在一起,我整个身体趴在被子上。我感到了被子的柔软,感到周围的安静,也感到一点儿隐秘的快乐。特别是“我感到了被子的柔软”,这是我的头脑里和心灵里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记。
从小到大,我一直清晰地记得这个细节,而这个细节前后的情节不再记得了,只记得这么个趴在被子上的断面:一个四岁的我趴在被子上,脸朝下,头微微仰着,这样就不会让被子堵住口鼻。在无数次的浮现中,这个图景从未改变,它是那样真实和坚定。
因此我认可我们当地的一句老话:小孩子是从四岁开始记事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早期的许多记忆,都已经湮没了,不再记得,但最初的几个记忆,从小到大,一直十分清晰地印在我的心里。
在我五岁到七岁之间,最快乐美好的片段,是跟着老舅去田野里逮鸟。春天的田野里,茂盛的绿油油的麦苗长到了一尺高,在微风里优美地波动。麦田上空有各种各样的鸟儿,特别漂亮,我记忆最深的是一种黄色的鸟,羽毛鲜艳得很,叫声清脆伶俐,飞起来快而优美。那时空气极为新鲜!
鸟们本来在麦田上空飞,我们未了,它们就飞开,到远处去了,但我们还能望见。老舅背着个筐,筐里有二十几把捕鸟的夹子,我们当地管它叫“敲头”。这种“敲头”是用粗鉛丝做的,可以用它捕鸟,也可以捕老鼠。老舅把“敲头”下在麦垄间,要隔老远才下一把,用土埋起来,只露出一个虫饵。虫饵是活的虫子,都是老舅从玉米秆儿里剥出来的,事先养在一个瓶子里。虫饵一扭一扭地动,鸟们老远就看见了。老舅拉着我走开,我不愿走,我想看看鸟儿怎么样去吃那个虫子。但是老舅说我们不走开鸟儿不会来,拉着我去别处玩了,玩了好久才回来。老舅沿着麦垄起“敲头”,二十几把“敲头”,打到了五六只鸟。这些鸟儿拿回家里去,褪了毛,炒着吃了,这是我童年里记得的最好吃的东西之一。老舅最大的一次收获是打到了20多只鸟,那一次全家都吃到了一次很好的美餐,但那一次打乌的过程我没有跟着去。
除了这个最美的麦田捕鸟的片段,在我五岁到七岁之间让我回忆起来便感到美好的片段还有就是吃了。有一次,我感冒发烧,三天没吃饭,妈妈急坏了,问我:“儿子,你想吃什么?”我说:“我想吃一样东西,又怕您不给我买。”妈妈说:“你说吧,你吃啥妈都给你买。”我说:“我想吃那个橘子罐头。”妈妈顶着大风到合作社给我买了那罐橘子罐头,那罐头清甜、甘冽、爽口,形容不出的好吃,那是一次我至今仍记忆犹新的童年美味。此后,我真是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的罐头,这种感觉鲁迅先生在《社戏》里是写过的,我深以为是。后来妈妈无数次跟我说起过这个罐头,说我吃了罐头感冒就好了,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回忆。那个罐头是一元零五分钱,妈妈后来反复地跟我讲过她去买这个罐头时那个售货员说起罐头价钱时的语气:“一块零五分儿!”,售货员在句尾用了儿化音,妈妈每次都学得惟妙惟肖,我和妈妈都能从那语气里体会到很多感觉。“一块零五分儿”,那真的是很贵的呀!那时候家里没有钱,我和妈妈一个月的生活费才五元钱,而且我有一次听妈妈说过,她当时手里只有五元多钱,那时候家里没有存款,“手里的钱”就是所有的钱,妈妈用她所有的钱的1/5给我买了一个罐头。有谁能体会出妈妈是多么疼爱我吗?“你吃了那个罐头,感冒就好了”,我能体会到妈妈当时以及后来说起这句话时的心情。
那个橘子罐头是个铁罐子,很小的一个小罐子,像茶杯一样修长,比茶杯稍稍大一点儿,这个铁皮的罐头盒,妈妈没舍得扔,后来一直用它装小东西,用了好多年。直到前两年,我收拾杂物还见到了它,早已经不用它装东西了,它锈蚀得厉害,但我还是没有舍得扔,把它收了起来。
与这只橘子罐头印象同样深刻的一次美味,是一只螺蛳。螺蛳都知道吧?小小的螺蛳,是的,而且就一只。
那应该是在我六岁的时候。那年夏天里的一天下午,天气好热,好多孩子都在离我家不远的大东坑里摸鱼玩水,奶奶带着我在坑边看热闹。有好几个孩子都在坑边的浅水里摸到了小鱼或者是螺蛳,我们当地叫“香螺子”。我看着眼热,也吵着要。奶奶就对水里边一个大个子的孩子说:“让万爷爷给我们一个。”
那个“万爷爷”就从嘴里掏出一个螺蛳,抛上岸来,奶奶捡起来给了我。畦,好大的一个螺蛳,这个应该是能在坑边摸到的最大的一只螺蛳了,因为我看到别人摸到的那些螺蛳都没有这个大。我好高兴,一边玩着这个大螺蛳,一边拉着奶奶的手继续看热闹。这个“万爷爷”其实只比我大三岁,但他个子大,看上去比跟他一样年龄的孩子要大出一两岁的样子。他叫小万,是我们的本家。我们是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大家族,同样是一起玩的孩子,在辈分上相差很大。奶奶每次在看到我追着小万叫小万的时候都会瞪我一眼说:“什么小万,万爷爷!”
小万摸到了螺蛳,就塞进嘴里含着,腮帮子鼓起来,摸到了小鱼就上岸来放进他在岸边挖的一个有水的小坑里,顺便也把嘴里含着的螺蛳吐出来,放进小坑里。还记得那天因为天热,孩子们又把水搅浑了,坑边的水面上都冒起了泡泡。我又看了一会儿,不想看了,跟奶奶说我想吃这个螺蛳,奶奶就颠起小脚,拉着我的手回家了。
到了家,奶奶在灶门口立起两块砖,在两块砖之间塞一把柴,又用一只铁勺到咸菜缸里舀了半勺腌咸菜的成汤,然后把这只大螺蛳放进铁勺,点着了柴给我煮螺蛳。
我望着那只螺蛳在渐渐变热的铁勺里嘶嘶地响,等待着。一会儿奶奶说熟了。奶奶找出一根针,拨转出了螺蛳里的肉,举到我的嘴边,我张开嘴,奶奶小心地将螺蛳肉送进我嘴里,抽掉了针,我迫不及待地嚼着吃。嘿,这真是一次我都无法形容的童年美味。螺蛳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平凡而又鲜美,在我们这里的乡间至今仍是下酒的美味小菜,而我这一次吃到的更是极其鲜美!这只螺蛳和那个橘子罐头、那只大鸟一样,成为我一生都会记得永不磨灭的童年里最美好的回忆之一。如今每次我回忆起这只螺蛳,就会感谢我的奶奶,感谢她对孩子的疼爱和迁就,就像不是每一个妈妈都肯花掉手里1/5的钱给孩子买一个罐头吃一样,也不是每一个奶奶都肯为一只螺蛳架一次火。如果有一碗螺蛳,我相信很多奶奶都会肯为孩子去煮来吃的,可是为了煮一只螺蛳而架一次火,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很多人是认为不值得去做的,不是所有的大人都会这么迁就孩子的要求。但是奶奶的这次“迁就”给予我的是终生最美好的回忆。
在我的年纪迈进四五十岁以后,我越来越感谢这个“万爷爷”, 要不是他当年给我的是一只最大的螺蛳,而是一只小的螺蛳,奶奶也许就不会给我煮了,正因为那只螺蛳很大很有肉,可能奶奶也觉得值得给我煮一回。是“万爷爷”的慷慨成就了我童年一次最美好的回忆,“万爷爷”也许从来就没有记得过这个事儿,但是我永远记得。
我七岁之前的记忆其实是很少的,全加起来也就是十几个,而且没有时间顺序,但应该是在五岁到七岁之间。当一个人长大了之后,就会发现七岁之前留在你记忆里的东西是很少的,所以留下的都很珍贵。
印象很深的一次应该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妈妈生病了带不了我,爸爸把我带到了他的单位住了一個月。一个月过去了,到了爸爸休假的日子,爸爸带我回家了。那次回家的路上经过县城,在刚进县城的路边一个合作社前,爸爸停下来,领着我进了合作社,买了一包饼干。那时候的饼干是散装的,买多少称多少,用毛草纸包起来,再用纸绳系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平时爸爸每次回家都会给我买这样一包饼干的,这次当然也要买。在当时的农村,可是极少有孩子能够每月都吃到饼干的,那时候都穷,都没有钱。我家也没有钱,爸爸一个人在外面工作,每个月的工资是33.5元。妈妈没有收入,每个月这33.5元里要给妈妈5元作为生活费,给奶奶10元作为生活费,爸爸自己还要付单位食堂的伙食费,算一算,还能有多少结余呢?但爸爸每次回家,都会花几角钱给我买一包饼干。
买完了饼干,我看到了甘蔗,跟爸爸说要吃甘蔗。这次爸爸有点儿犹豫,甘蔗虽然并不比饼干贵,但是它的性价比低,饼干是可以当粮食的,而吃甘蔗只是嚼个甜水,花钱吃甘蔗是不值的,因此我平时是极少能吃到甘蔗的,何况已经买了饼干,再买甘蔗就超了预算。但爸爸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爸爸比量着让售货员砍下一尺多长的一根,以它在我印象里的样子也就是40厘米长,只有3节。我把甘蔗拿在手里,爸爸领着我往外走。
当时旁边有一对小姐弟在合作社里玩,姐姐应该有10岁左右,弟弟要比我年龄还小一点儿。那个小弟弟看到我拿着甘蔗,也跟她姐姐闹着要吃甘蔗,可是那么个小姐姐怎么能有钱买呢?那个小弟弟就大声地哭喊:“我要吃甘蔗,我要吃甘蔗!”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孩子可以馋得大哭,这样的孩子还是很少见的。爸爸已经领着我走出十几步了,看到那孩子这样哭闹,便又领着我回到柜台,拿过我手里的甘蔗,请售货员给砍下一节,走过去把这一节甘蔗给了那个小弟弟,那小弟弟立刻就不哭了。
我手里的甘蔗还剩下两节了,我心里特别不愿意,可是不敢说。爸爸拉着我走出了合作社,骑上车带着我回家。那甘蔗我都忘了是在车上就吃了呢,还是回家以后才吃的,但我记得在此后好久,我心里对爸爸给那个孩子的那节甘蔗还是有点儿舍不得,那是多么难得的甘蔗呀。
后来这节甘蔗多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我记得的爸爸所做的事情当中,这是最让我赞成的几件事的其中之一。在爸爸去世前的几个月里,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很差,有一次跟爸爸聊天,爸爸说起他一生一事无成庸庸碌碌等,回首人生仿佛毫无亮点,爸爸当时的情绪惭愧、沮丧还略有不甘。
我跟他提起这节甘蔗的事,爸爸说:“有这事儿?不记得了。”
我说:“有的,我记得,从小到大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