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弹奏”出神秘火光

■ 谢福根

（上海市消防局，上海 2000005511）

地处上海外滩的金陵东路是乐器销售一条街，从街头到街尾聚集着大大小小几十家琴行，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不禁会想起多年前发生的一起火案。那是2008年7月25日，离今年已近11个年头了，那场大火在我脑海中印痕很深：上海嘉定区某乐器公司仓库发生火灾，过火面积近1 400 m2，大火扑灭后，火灾调查人员立即加入了7·25专案组。起火现场并不复杂，几位当事人的证词也很流畅、没有瑕疵，在经过几天的调查后，火调人员一度找不到任何可能引起火灾的因素，案件似乎进入了僵局。

难道这真是一起蹊跷的“天灾”吗？

午后仓库突发奇火

2008年7月25日上午，上海嘉定区某乐器公司仓库负责人汪某正在自己办公室电脑桌前翻阅着当天的出货清单，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根据清单安排人员出货、进货，做好登记。他的办公室位于仓库西侧大门，是一间用彩钢板搭建的小间。偌大的仓库里，钢琴、吉他、电子吉他、各种配件，还有包装盒堆满了各个货架。近来，公司生意很不错，每天都要进出好几批货。仅一个上午，他们就已经先后出了三五批货。与汪某搭档干活的是搬运工韦某和铲车工李某。3人合作有一段时间了，配合得很默契。单位同事们都说到他们仓库提货是最省力的，动作又快又不出差错。

临近中午，汪某看了下手表，11点30分了，便喊了俩搭档一起去食堂吃午饭。12点10分，韦某吃完饭后独自一人先回了仓库，稍坐了会儿，喝了几口茶便又去准备下午要出的货。汪某和李某回来时，韦某正在货架旁打包。“小韦，你不休息一下？下午再弄吧。”“哦，我先把这些整理好，下午还有几批货要发，就怕来不及。”随后俩人如同往常一样，在电脑房的地上铺了张纸板就躺了下来。忙了一上午，再加上令人昏睡的天气，没几分钟俩人就睡着了。

突然，一声急促的呼叫传来，从梦中惊醒的汪某猛地坐起，清晰地听到“起火了，起火了”的喊叫声。来不及细想，他赶紧用力推了推身旁的李某，还没站稳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只见仓库东北角冒着浓烟，惊慌失措的韦某站在主通道旁慌乱地从裤袋里掏手机，看到汪某还大声地说着“烧起来了，烧起来了，快报警，快报警，119。”眼看火势越烧越旺，3人立即跑出了仓库。

13点05分，韦某拨通了119报警电话。

仅几分钟后，离起火地最近的消防力量就赶到了现场。这是一家专门从事乐器制作销售的公司，位于上海嘉定区徐行镇。生产的乐器在行业内小有名气，整个公司占地约24 667 m2，建筑面积2 400 m2，共有3个用于堆放货物的钢混结构仓库。起火的5号仓库位于厂区东南侧，是一个综合仓库。用于存放各种琴类和配件，用于制作乐器的木材，还有一些包装盒。另有专门存放钢琴的3号仓库和存放电吉他的4号仓库。

我赶到现场时，嘉定支队的火调员老陈已经到了。老陈是名老消防，我们俩在调查火灾中合作过好几次。

“谢高工，来了。哎，又是一把大火啊！”

“现场是什么情况？”

“仓库里的工人说他在干活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起火了，起火的地方没什么人，也没什么操作。他们跑出来后就报警了。”

“突然间？怎么可能是莫名其妙发生的，总有原因的，呆会进去看看。”

现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即便不在这高温的7月，也容易把现场的每个人都弄得汗渍淫淫，更何况当天的气温超过30℃。体型稍胖的老陈早已衣衫全湿，拿着本笔记本记录着什么，写了几句，抬头又说：“谢高工，我现在听到有火情就紧张，特别是这种仓库火灾，3名消防员不幸牺牲，全总队上下无不悲痛异常。没料到仅隔了一周，再次发生仓库大火，辖区内的消防人难免高度紧张。”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下午当助手小李冲进办公室告诉我火情时，我正在打电话，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愣了几秒。“幸好只是烧掉点东西，人没伤亡就好。”我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在大火灼烧下，5号仓库的屋顶部分被烧穿，外墙水泥抹层剥落。裸露着的红色砖块也被烧成黑色了，钢结构的屋架因承受不住长时间的高温而变形了，而仓库内部的金属货架则完全扭曲变形，焦黑地构成各种造型，位于仓库南侧货架旁的一排风扇和仓库内的照明灯全被烧毁，电脑房局部被烧毁。初步看来，仓库除了火灾后的典型特征外，似乎并不复杂。火因调查应该不难，我心里暗想。

难道真是“天灾”

据事后统计，这场大火过火面积近1 400 m2，2 400 m2的库区已大部分被烧，损失几百万元。7·25专案调查小组的成立就在火灾发生后的第一时间，成员主要是总队和支队火调技术人员。大火扑灭后，两部分人员分别负责现场勘验和对当事人调查询问。

韦某是火案发生后最早的目击者，也是报警人，对当事人的调查自然先从他开始。

“当天中午我在整理货物时，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就是那种货物从货架上掉下来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就看到G货架旁冒出了浓烟，隐隐约约看到点红光，是13点03分，我向来有戴手表的习惯。我马上跑过去，一看火已经烧得很旺了，于是就大声喊，汪某听到后从电脑房跑了出来，后来我就打电话报警了。前后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

“G货架是放什么物品的，旁边还有什么特别的物品吗？例如电器用品？”

“上面放的只是些乐器和配件，电器么，像我们这种仓库一般没什么特别大功率的电器设备，有几个日光灯，也不是很多，还有几只风扇。在仓库南面。电脑也只有一台，而且是在电脑房里，离起火点很远，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韦某是公司的老员工，对安全制度有一定了解，也很明白我们问题的用意，回答时还顺便分析了一下。

“门口那烘箱呢？”既然韦某十分明白我们的问题。我们问起来也十分简单直接。

“做好的琴要放在烘箱里加工一下。这样表面的油漆就不会脱落。不过，最近这个烘箱好像有几天没用了，我也没太注意，有一点是肯定的，中午吃饭回来经过的时候，我看到烘箱的卷帘门是关着的。”

“火灾发生时仓库就你们3个人吗？”根据韦某的描述，似乎电器故障起火的可能性不大，那仓库大门敞开，里面空间又大，会不会是人进去故意为之呢?

“就我们仨。仓库虽然不像一般的办公室，但也有严格的管理制度，外人不得随意进入。来提货的装卸工都是等在门口，我们装好货后，由李某送到门口。这个规定从我进单位就有，单位里都执行得挺好，那天肯定也没有外人进来。”

紧接着，我们又分别与汪某和李某进行了交谈。

“火灾发生时，你们在干什么？”“我们俩在睡午觉，韦某在搬货。我听到声音跑出去时火已经烧得很红了。根本来不及救。”

“韦某平时抽烟吗？”

“他抽烟的。不过由于厂区内是不允许用火的，而且仓库严禁吸烟，所以上班时他身上从不带烟。我和李某不抽烟，这方面我们单位管得很严的，因为厂区内有很多易燃物品。像做琴用的木材、包装盒、一旦烧起来可不得了，没有小事，这一点大家都明白。”汪某是5号仓库的负责人。回答问题直截了当，李某则在旁应和着。

“那当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现象？闻到过什么异味？”

“当时……从我们听到韦某喊起火到跑出仓库，不超过2 min，好像什么都没发现，如果有的话也没时间注意。”

“你们离开办公室时，那些电器设备是否正常运作？”

“办公室的电脑是我上班后开的，睡觉时处于休眠状态，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其他的电器么，就只有风扇和日光灯，我们逃出去的时候都是正常的，风扇照转，灯也是亮着。

现场勘验，询问当事人，调查工作一步步地往下进行，可越往后，情况就越是不理想。现场勘验的结果，当事人的证词，似乎正在一一否定我们原以为可能引起火灾的一些设想。但我还是寄希望于我们的同事们，希望他们能找到点与火灾原因有关的蛛丝马迹。

调查进行了整整3天。3天后，当专案组所有成员对调查情况进行汇总后发现，这起看似简单的案件，真是简单到找不到任何疑点，火灾现场的日光灯和电风扇，只是外表焦黑，内部线路清晰，没有短路痕迹。火灾发生时，电脑还处于通电状态，唯一最有可能引起火灾的大功率电器——位于仓库东南侧的烘箱，经厂方证实，已经3天未用，而且不仅烘箱的卷帘门关闭着，5号仓库除一扇正门开着，其他出入口都关着，也没有窗，即使烘箱起火，火星也不可能穿墙而进，更别说飞到偏僻的角落里。由此看来，电器火灾的疑点完全可以排除了。另外，根据厂方人员的证实，韦某性格不错，也算是老员工了，与单位其他同事关系都挺好的，他们仨之间的关系甚好，从没有什么争执，下班后还常常会一起吃个饭什么的。而且在现场也没有明火直接点燃的证据，看来，人为放火的可能性也可以排除了。再者，从当事人的证言和现场调查的情况来看，外来火种遗留火种、用火不慎这些原因也都不成立。

原以为破此案是轻而易举的事，不料却陷入了僵局。办公室里立式空调的出风口冒着白雾，老陈拿着份报纸扇个不停，整个房间静得只剩下报纸发出的“扑拉扑拉”声。大家盯着各自的笔记沉默不语。

终于找到“真凶”

自火灾发生后的几天里，媒体对案件的报道一直不断，各大媒体的“长枪短炮”时刻对着我们，等待着案件水落石出。这也并不奇怪，奉贤大火无疑引起了社会对消防的关注，在这种关注还未冷却之前，又一把大火发生，这种关注势必更加强烈。社会的关注，上级要求迅速破案的指令，再加上自己急切想查明的心情，这些压力犹如夏日沉闷的气候，压抑难耐，甚至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起身走出办公室，我去了洗手间，案件毫无进展令我有点心烦。几天没刮胡子，下颚已经一片青色，摸上去满是硬硬的胡茬。看着镜中的自己，“挫败”二字突然蹦进脑海。我立刻洗了把脸，清醒一下，“任何火灾终有原因，绝不可能是天灾。一定是疏漏了什么。”我再次给自己鼓了鼓劲。未等擦干脸上的水渍，便走出了洗手间。

办公室里，老陈还在一个劲地扇着报纸。专案组中年纪最轻的小王还在翻着自己的笔记，不时用笔在本子上画着什么。小李对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这么热的天，大家一定要静下来，别被这天烧着了、烧毛了。”听到我说话，低头的抬了抬头，在窗口张望的也回到了座位上，但显然大家精神还是没提起来。我转而对着老陈继续说道：“老陈，这起案件我们要重新梳理一下，既然几个火因目前看来都不成立，那么必定还有什么遗漏的。看来我们还得再去现场看看。”听到我的话，老陈目光炯炯，往桌上锤了一拳：“对！这么热的天，别说点火了，不点火他也能着。”老陈的话一出，我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丝灵光。“小李，你们几个人再去确认一下起火部位，老陈，你跟我去查点资料。”小李接受任务后，马上叫小王离开了办公室。整个办公室又感觉到了空气的流动，似乎也不那么闷热了。

第二天下午，专案组所有成员又一次坐在办公室里。“小李你们昨天调查的结果如何，有没有发现什么？”根据119指挥中心的信息显示，7月25日下午13点左右，中心收到了两条关于同一地点发生火灾的报警信息，一条确认是韦某报的案，另一条信息是13点10分左右收到的，根据显示报警人是同单位的职工方某，方某是三角琴装配车间的职工。这个车间也是离5号仓库最近的一个车间，据方某表示，当时他正在车间安排工作，突然从三楼窗口看到5号仓库冒烟起火，就马上报警，仓库屋顶最先烧穿的是东北的屋顶，起火点应该就在仓库东北角。

听了小李的话，我不禁和老陈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这是我和谢高工昨天去调查的内容。”老陈扬了扬手中的资料继续说道“这是5号仓库存放物品的详细品名清单，资料上显示仓库里存放着一种名叫“拨片”的物品，数量较多，其实这就是弹吉他时用的小片，顾客买吉他时，他们会赠送一些，这些拨片在5号仓库已经存放了很长一段时间，昨天我们在对仓库再次搜索时，在仓库东北角靠近G货架旁边，发现了一些烧尽的拨片，我们用明火点了一下，拨片瞬间燃烧，速度相当快，后来我们调查了一下，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物品吗？其实就是赛璐珞。含氢量11.7%，是硝化棉的制品，如果含氢量大于12%以上，可以看成爆炸品的管理范畴。我做过爆炸品购买证的签发工作，当单位购买硝化纤维含氢量大于12%以上时，我们就签发物品购买证和运输证，这个拨片的含氢量还不到12%，这下我们就明白了。

“赛璐珞！哦，明白！明白！”小李激动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继续说，“赛璐珞是易燃物质，一级易燃固体，存放温度不得超过28℃，如果长时间在高温下，很容易引起自燃，这段时间连着超过30℃的天气，又闷又热，所以引起自燃的客观条件相当成熟，再加上起火点是在仓库的东北角，与存放拨片的位置相吻合，也就是说，这是一起拨片受高温闷热自燃引起的火灾。原来如此啊！”

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拨片竟然会引起如此大火，还把我们弄得一时都没了方向。火灾原因终于水落石出。走出办公室，老陈和我抱怨起这几天为了案件吃不好睡不着，我拍了拍他肩膀，大声道：“走，我请你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