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时代》时期,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的伯恩施坦一方面自觉对马克思主义进行捍卫,另一方面,则开始反思马克思及其思想在现实中的遭遇。在对拉萨尔主义进行批判的同时,伯恩施坦注意到了拉萨尔对普选权重要性的强调。在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对十七世纪英国大革命进行研究的同时,也促使其开始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进行反思。
关键词:伯恩施坦;民主社会主义;修正主义
一直以来,伯恩施坦《社会主义问题》系列文章的发表被视为其从马克思主义走向修正主义的标志。事实上,在该系列文章发表之前,一直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的伯恩施坦在极力捍卫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同时,开始慢慢反思马克思及其思想在当时的英国特别是德国现实中的遭遇。
一、对拉萨尔主义的批判与反思
费迪南·拉萨尔作为全德工人联合会创始人和德国工人运动的开创者,一直以来深受社会民主党大多数成员的爱戴,这种状况并未因拉萨尔派与爱森纳赫派的合并及《反社会党人法》的实施与废除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尽管社会民主党在1891年的《爱尔福特纲领》中正式将马克思主义视为党的理论基础,但是由于拉萨尔及拉萨尔主义在工人中所具有的影响力,德国社会民主党对拉萨尔的评价仍然是充满矛盾的。同样,伯恩施坦对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工人领袖的态度也是矛盾的:一方面,从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批判拉萨尔的“国家社会主义”理论及其个人色彩对德国社会民主党造成的负面影响,另一方面,他则高度赞扬拉萨尔对民主政治特别是普选权的重视。
伯恩施坦对拉萨尔的批判主要集中于对“国家社会主义”以及“鐵的工资规律”的批判。拉萨尔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下,工人阶级的贫困是由所谓的“铁的工资规律”造成的。这个规律指的是工人的平均工资始终停留在一国人民为维持生存和繁殖后代所必需的生活水平上,实际的工资不能长期高于或低于必要生活费,而是只能永远围绕着它做回转运动。因此,解放工人阶级的唯一道路,就是要废除“铁的工资规律”,依靠国家帮助发展工人合作社,使工人获得全部劳动所得,而这些只有通过普遍的、直接的选举才能实现。早在《社会民主党人报》时期,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伯恩施坦就已经开始对这种为俾斯麦政府的政策提供论证的“国家社会主义”理论展开批判,特别指出所谓的“国家社会主义”概念忽略了国家的阶级性,“阶级国家中的国家社会主义简单是自相矛盾,是一个弥天大谎。”其次,对于拉萨尔的“铁的工资规律”,伯恩施坦则在1890年至1891年的《新时代》上发表题为《工资铁律的问题》的六篇连载文章,从严格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对其进行严厉批判。他指出,拉萨尔并不是最早提出“工资规律”的人,而是最早使用“铁律”一词的人。“铁的工资规律”建立在人口论和工资基金论的基础上,对于后者伯恩施坦也进行了批判。他指出,马尔萨斯的人口规律和工资基金论一样,都是建立在工场手工业生产方式基础上的,而在现今机器大生产时代,这些理论和工资规律已不再适用于解释现今的工资浮动情况,“一切在机器大生产控制下影响工资高低的因素都是弹性的潜力。工资是按照工资铁律围绕必要生活资料的高低摆动的,但甚至必要生活资料的概念也是有弹性的。”最后,伯恩施坦得出结论:要粉碎的不是所谓的“工资规律”,而是资本势力对工人的压迫,“是工人对占有资本的企业主的依附,一句话,是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总主宰。”从这里可以看出,对于当时流行于社会民主党内的拉萨尔主义,伯恩施坦立足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对其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就此而言,此时的他依然还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1891年,受社会民主党的委托,伯恩施坦在伦敦着手进行《拉萨尔演说与著作集》的编辑工作。同年他为此书写了一篇名为《拉萨尔及其在社会民主党历史中的意义》的长篇导言。在导言中,伯恩施坦对拉萨尔的生平进行了简要的介绍和评价。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伯恩施坦对于这位极具个人色彩的工人领袖所作矛盾性评价。在导言中,他在继续批判拉萨尔的经济理论和策略的同时,也批判拉萨尔强烈的个人色彩及两面性对德国社会民主党造成的影响:“我们已经看到,拉萨尔鼓动宣传具有怎样的双重特性,在理论基础中的双重性以及在实践中的双重性。这种情况在拉萨尔死后依然持续了很长时间,而且它还变得更糟糕了。” 拉萨尔对社会民主党的消极影响还在于:“拉萨尔的另一个错误在运动中被继承下来了,由此付出的代价是持久且艰难的斗争,直到它们被完全克服为止。至于拉萨尔在理论上的错误,……在此使人回想起,它是以多么激烈的斗争为代价,直到在德国社会主义工人阶级中对工会运动的正确评价走上正轨;大部分社会主义者在‘铁的工资规律的指导下为争取工会而经历了多长时间的斗争。拉萨尔赋予运动的个人色彩所带来的后果就是,在他死后运动走上了宗派主义的航道并且很长时间一直陷入其中。” 上面说的“理论上的错误”是指拉萨尔的反工会立场,与爱森纳赫派相反,拉萨尔派忽略了工会斗争的重要作用,因此使得工人运动陷入迷途。对于拉萨尔的批评,伯恩施坦最后写到:“但是还是够了。否则的话就来造成这样一种印象,我以前说过的——关于拉萨尔至今给工人阶级所留下来的遗产——将会被削弱,然而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就伯恩施坦在导言中对拉萨尔所作的批评而言,他的确触及到了拉萨尔的软肋。正如伯恩施坦所言,拉萨尔派自成立以来在鼓动宣传方面所带有的双重性,特别是表现在理论与实践方面的双重性对德国社会民主党产生的深远的影响,以至于后来德国社会民主党出现的理论与实践的脱节及其所引发的争论,也可以视为是内部的一种自我纠正。而拉萨尔派对工会及工会运动的忽略也使得后来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在争取工会的道路上走了很多弯路。另外拉萨尔本人强烈的个人色彩使拉萨尔派带上了被人诟病的宗派主义的色彩。
在对拉萨尔进行激烈批评的同时,伯恩施坦也肯定了他的工作,对其表示出极大的赞赏。首先,伯恩施坦肯定了拉萨尔著作的易读性和宣传工作的有效性。在谈到拉萨尔的著作时,伯恩施坦指出他的《工人纲领》、《公开答复》以及《工人读本》等著作为社会主义赢得了众多的信任者,同时也激励着成千上万的工人为争取工人的权力而斗争,“因此在这一方面,拉萨尔的著作并没有迷失在一堆无用的响亮空话中”。与此同时,伯恩施坦高度评价拉萨尔的鼓动宣传:“不争的事实是,在工人阶级中,凡是拉萨尔的煽动传统最强烈的地方,通常那里的组织工作也是做得最好的。”
其次,伯恩施坦高度评价拉萨尔对政治民主重要性的强调。在拉萨尔看来,权力和法律二者是相互影响的,一方的改变同时会带来另一方的变化,因此,工人阶级只要通过和平且合法的斗争,取得普选权,这样才能获得权力以改变法律。对于拉萨尔来说,普遍的、平等的和直接的选举权就是工人阶级最有力的政治武器,他在1863年4月30日写给洛贝尔图斯的信中提到:“打算在没有普选权、即在没有实际基础的情况下实现我们的要求,——我们就会成为哲学学派,或者成为宗教教派,然而决不是个政党。” 对此,伯恩施坦评论道:“拉萨尔并不是徒劳地强调为普遍的、平等的和直接的选举权而斗争的旗帜。……普遍的、平等的、直接的和秘密的选举权至少成为北德意志帝国,后来成为整个德意志帝国的宪法赋予的权利。的确,运用选举权作为武器取得胜利的时间还没有到。但是为了取得胜利,工人阶级必须首先学会斗争。”
正是由于负责拉萨尔全集的编辑工作,使得伯恩施坦有机会仔细阅读这位工人领袖的绝大部分著作,由此也使其注意到拉萨尔思想中的精华之处。拉萨尔关于政治民主和普选权的强调,在伯恩施坦后来的思想中都得到了极大的体现,特别是对普选权的强调。
二、对十七世纪英国大革命的研究
流亡伦敦期间的伯恩施坦对十七世纪英国大革命的历史充满兴趣。1895年他参与由考茨基召集并由林德曼、拉法格、梅林以及普列汉诺夫等人共同合著的《社会主义史的单独描述》系列丛书的写作,其中他执笔的部分被命名为《十七世纪英国革命中共产主义和民主社会主义思潮》。在与考茨基的通信中,伯恩施坦曾與后者详细讨论过该系列丛书的写作计划,同时二者的通信也记录了该书的写作过程。与当年的马克思一样,流亡伦敦的伯恩施坦成了大英博物馆的常客,该书正是他研究英国大革命的成果。该书于1895年出版后得到大部分英国和德国历史学家的一致好评,后来的马克斯·韦伯曾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多次提及伯恩施坦,并高度称赞其关于英国大革命的研究。
在书中,伯恩施坦对英国大革命中平等派运动及其领导人约翰·李尔本和杰勒德·温斯坦莱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和同情。高度称赞私有制、主张民主改革的非社会主义者李尔本首先得到了伯恩施坦的高度评价。在1893年2月25日写给考茨基的信中,伯恩施坦第一次提及李尔本,他甚至建议考茨基将李尔本列入社会主义者的行列。他说到:“我还在等着你的关于传记的决定,因为我想起来,我们不应该把约翰·李尔本,平等派的领袖,放入到这个系列中吗?我们对他了解得太少了,而他却是比其他所提到的社会主义者有趣得多的人物。” 在1893年10月20日的信中,伯恩施坦告诉考茨基,他将着手关于社会主义者的写作,首先先写李尔本,其次才是其他人。在同年11月4日的信中,伯恩施坦向考茨基汇报自己正在进行关于李尔本的写作。同时在信中伯恩施坦第一次谈到对英国大革命和李尔本的评价。他写到:“‘‘平等派具有比我原先估计的还要高得多的价值。他们是十七世纪的宪章运动者。值得注意的是,十九世纪的宪章运动几乎没有增加新的要求,而且,后者的最终结果与前者极为相似。”在伯恩施坦看来,李尔本的重要性虽然不能跟克伦威尔相提并论,但他的一些著作的确产生了重要影响,“他代表了他那个时代的城市民主主义者的精神。” 随后,伯恩施坦意识到应该将平等派的运动放到英国大革命中去理解。同时他也遭遇了写作困难,不仅需要到大英博物馆去找寻更多的相关材料,而且随着研究的深入,新的观察点不断产生,同时需要加以强调的地方也逐渐发生偏向。1893年底,伯恩施坦将初稿寄给考茨基。在1894年4月27日的信,伯恩施坦告知考茨基他打算将初稿推翻重写:“我必须把它重新改写,以前我认为是本质的东西,现在完全相反了。为了理解这一时期以及它的斗争,人们必须研究这个宗教运动,因为所有的政治和社会理念都采取了宗教的 式。” 曾经作为伯恩施坦研究出发点的李尔本,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因此他决定将这部分缩短。
另外,伯恩施坦的研究使得曾被历史遗忘的温斯坦莱和其所领导的真正平等派再次被挖掘出来。对于温斯坦莱,伯恩施坦则在书中大量引用其著作《自由法》,而这部著作在当时关于民主或者社会主义的历史著作中都未曾提及。伯恩施坦在书中评论到:“作为一个小党派的鼓动者和未发展的阶级的辩护人,……温斯坦莱并没有意识到应该让历史学者对其保持兴趣。”
最后,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伯恩施坦对平等派和真正平等派作出评论:平等派是工人阶级和市民阶级利益的代表,而真正平等派则相反,是无产阶级的代表。
1893年12月23日伯恩施坦在给考茨基的信中提到,对英国革命的研究再次证明了社会民主党按照党的流行口号在理解社会历史方面做得太少了。按照这个模式,“资产阶级”或者“人民”应当被处决。事实上并不是非此即彼的。
他在1895年3月30日写给考茨基的信里指出:“通常当人们对历史研究越多就会变得越笨。很多我们今天仍然引以为豪的聪明智慧,其实早已过时了。我们经常说的那些话,是两百年前的话;我们以极大的狂妄所说的那些东西,被称为‘科学社会主义。” 对此,学者卡斯滕评论到:“这应当是伯恩施坦毕生最重要的发现。同时它也表明了,早在1895年伯恩施坦就已对某些社会主义理论持批评态度。他看到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在现实中分裂为许多相互敌对的派别,因此历史学家的任务就是看到这一点并对这些不同的派别进行分析。”
晚年的伯恩施坦在回忆起他对英国大革命的研究时,曾说到:“我认为,我论述英国大革命中的社会主义倾向和民主主义派别(这是迄今尚未单独加以研究过的题目)的著作却敢说是具有特别价值的,它是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中对于那一时期各种文献的巨大宝藏精心研究的成果,……这是我仍旧要首先带着一种愉悦心情来回顾的著作之一。它是出自我笔下的用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史观研究历史事件的唯一较大的尝试。”
可以说,当时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伯恩施坦,自觉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对十七世纪英国大革命的历史进行研究,也正是此次研究使得伯恩施坦开始真正反思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这对于一直以“马克思主义者”自居的他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挑战。
三、结语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伯恩施坦,在积极捍卫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同时,也一直在反思该理论在当时现实特别是英国和德国现实中的遭遇。在对拉萨尔主义进行批判的同时,伯恩施坦关注到拉萨尔对普选权的强调,后来在其修正主义思想中也能找到对普选权重要性的强调。通过对十七世纪英国大革命的研究,伯恩施坦逐渐意识到社会民主党应当重新认识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正是这一系列的因素,导致后来伯恩施坦从马克思主义走向修正主义的“脱毛”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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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项目“伯恩施坦与考茨基思想比较研究——以二者通信(1879-1932)为中心的考察”(16YJC720011)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练建玲(1985- ),女,汉族,广西柳州人,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实践哲学,民主社会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