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根据牛津词典的定义,“后真相”(post-truth)一词是指“客观事实在形成舆论方面影响较小,而诉诸情感和个人信仰会产生更大影响”。麦克卢汉认为,社会形态经历“部落化—非部落化—重新部落化”3个阶段的演变。“再部落化”传播是后真相时代舆情反转的重要原因。大数据技术下的个性化推送为用户筑造起“信息茧房”,加剧了刻板印象的形成与固化。舆论的选择与表达感性超越理性,新闻传播业发展进入辨识困境,舆情反转甚至有“常态化”的趋势。在这一现状下,相对主义思想、网络伦理的模糊与缺失使后真相时代“真相”的呈现愈加困难。虽然舆情反转是“再部落化”信息传播时代新闻真相呈现的另类范式,但“逆火效应”极有可能对舆情反转产生阻碍作用,加剧人们的不信任感。
【关键词】后真相时代 再部落化 舆情反转
一、“后真相”的起源与发展
“后真相”一词起源于政治领域。1992年,美国《国家》杂志刊发了史蒂夫·特西奇的一篇文章,文章首次使用“后真相”一词,用来特指统治者故意隐瞒政治事件真相。2004年,《后真相时代:现代生活的虚假与欺骗》一书出版,作者拉尔夫·凯斯将“后真相”一词应用至日常生活领域。后继诸多西方学者在“后真相”研究领域开展研究,如埃里克·沃特曼、杰森·哈尔辛,分别在“后真相政治环境”和“后真相制度”相关方面提出理论探讨。
2016年,“后真相”一词的使用率较之2015年“约增长了2000%”①,成为牛津词典年度词汇。2016年6月23日英国脱欧与同年11月3日唐纳德·特朗普击败希拉里·克林顿出任美国第58届总统两大事件,使“后真相”一词进入普通西方人的生活。我国学者对这一现象态度积极,中国知网“后真相”一词搜索指数的学术关注度自2016年以来持续增温,该词中文发文量与中文环比增长率两年来持续增长。截至2018年9月12日,中国知网在“新闻与传媒”这一学科分组中,关于“后真相”的相关文章已达185篇,稳居各类学科第一。伴随新媒体技术蓬勃发展,“后真相”在我们的生活中迹象愈加明显,引起新闻传播行业的高度关注。
二、“再部落化”传播:由目击真相到后真相
口语传播的部落化时代,由于语言符号自身的局限性,信息交流传播范围十分微小。文字以及印刷术的出现促使工业化社会形成,此时部落社会开始解体,人类进入非部落化时代。伴随电子媒介的出现,人类听觉、触觉、视觉等感官全方位延伸,社会交往规模、速度及形态突破时空限制,部落化时代直接、及时的交流特点得以回归,割裂感消除,“再部落化”实现。
(一)事实≠真相
事实是新闻报道的对象,这里的事实指的是“实际发生和实际存在的事物状态或状况”②。从这一定义可以看出,“事实”一词的概念外延十分宽泛,即只要是已“存在”的事情,都可用事实加以定义。而“真相”相对于“事实”范围更狭窄,“事实”包含“真相”和“假相”。“真相”一词包含着真实展现客体的本质现象,但“假相”并不表现本质,它遮蔽、曲解甚至异化了客体的本质。简单来说,“真相”和“假相”是两种异质性的客观存在。对于新闻报道来说,在“信任我”新闻时代,记者传播即为“真”,记者被赋予了传播客观、真实新闻消息的重责,这一行业标准在受众和新闻从业者的心中达成普遍共识。这里所描述的“事实”,可追溯到戴维·温伯格在《知识的边界》一书中所指的经典事实时期。随着时代发展,我们已然进入到网络化事实时期,这一时期的“事实”更加纷繁复杂,“真相”获得难度增加。
1.事实激增下的可用事实的多与杂
上述提到,事实涵盖“真相”与“假相”两类异质性概念。在通讯较为“延时”时期,专门从事新闻传播的记者有相对充足的时间去探求事实真相,以记者专门的职业敏感性去辨别真伪,经编辑二次审查再次过滤“假相”。同时,受众可接触的信息渠道有限,可获知的事实亦有限,用于谈论、佐证自身观点的事实也相对固定。而今人们接受信息的渠道增多,新媒体的及时、便利特点,使人们时刻被各类信息包围,可用事实爆炸性增长,“信息焦虑症”成为这个时代新的病症。我们接受事实日益便捷,得出结论却困难重重,总有事实可以证明与自身认知相反的观点。
2.事实与观点杂糅下的真相模糊
事实是用来印证观点、立场的强有力证据,人们总倾向于用事实来证明自身已有观点的正确性,驳斥与自身立场相反的事实与观点,而今我们接触到的所谓“事实”,常常是包裹“事实”这一外衣下的观点与立场。两类原因造成事实与观点的杂糅。一是新闻行业隐晦叙事下的受众被动接受。新闻报道有其固定的叙事框架,议程设置也是其外显常见报道方式,受众在浏览新闻期间,总会无意识地受其携带的观点、立场影响,长此以往,观点与立场潜移默化嵌入受众思维。二是自媒体时代“抢快”模式与新闻传播者新闻专业素养的参差不齐。新闻的时新性已向“及时性”异化,“快”成为自媒体最高追求,“快”的基础上再加上“劲爆”,更是成为新闻吸引流量的高收益之路。“快”的标准将新闻的“事实”放在一个次之的标准,事实不足观点先行,因此各类新闻观点满满而事实干瘪,这为“后真相”在新闻行业的盛行提供了温床,这同时反映出我国媒体行业新闻传播者新闻专业素养亟待提高。
(二)大众自我传播模式尚不成熟
大众自我传播模式不成熟包括传播内容、传播渠道与大众自我判断不成熟。传播内容不成熟是指部分传播者新闻专业素养不成熟,其所传播的新闻内容不符合新闻的基本范式要求。尤其是大众自我传播这一模式,“必须以适合其平台特性的方式采用并遵循新闻专业主义的基本价值规范” ③。没有新闻专业主义,媒体公信力便无法构建,而今许多人高唱新闻专业主义已走向末路,亦有学者从根本上否定新闻专业主义,认为这是一个“伪概念”。特别是在后真相时代,两者从其本质来看是互斥的一对矛盾体,新闻专业主义这一理想信念在后真相时代摇摇欲坠。
渠道不成熟包含“传播信源—传播路径—传播反馈—噪音”传播体系的不充分发展。自媒体的发展使得大众的自我传播模式下的社群化传播模式愈加明显,建构起“再部落化”的信息传播模式。从传播信源来看,专业媒体、官方机构、个人均成为消息来源。伴随个人传播影响力的加大,人们更愿意倾听来自个人的新闻消息,尤其是社会类消息。从传播路径来看,从前坐在电视机前“你说我听”的传播模式已经濒临瓦解。人们在微博上接受已关注的信源发布的消息,微信公众号倾向性的点击查看,朋友圈更是“火爆型”消息的推手,评论转发间各类观点立场、情绪向个人袭来。本部落中的消息、观点、情绪重复闪现,信息茧房筑造起部落,与此相对应,传播反馈的情绪化倾向更加明显。新闻传播工作中的反馈是为了及时纠正传播过程中的错误信息,使信息传播更加客观真实,而在“再部落化”的信息传播过程中,反馈的信息“抱團取暖”的意义更为明显,每个人都是在捍卫自身观点,较少听取或完全排斥相悖信息,反馈的作用大大弱化。噪音在“再部落化”传播过程中呈上升趋势,由于部落化信息传播缺少或驳斥相悖信息,一些错误、无意义的信息反复流通传播,噪音干扰大大增加。“再部落化”下大众自我传播的上述限制导致事实真相更加难以挖掘,信息孤岛使人们意识不到生活在其中而无法自拔,成为“后真相”的巨大推动力。
(三)大数据为“再部落化”推波助澜
大数据的发展给新闻传播行业的发展带来革命性的变化,新闻生产机制转向基于用户兴趣的个性化信息推荐,满足用户个性化、及时性、动态化信息需求。这种智能化的信息生产模式会使用户产生一种“懂自己”的使用体验,看似使用舒适度提升、高效获取所需信息,但实际带来的负面影响亦不可忽视。基于用户个人兴趣、利益的个性化新闻推荐,用户接受的多是协同过滤机制下的同质化信息。喻国明指出大数据所带来的“真正有价值的新闻应当是基于数据分析得出的‘预计明天将有暴风雨式的对公众的忠告、指南、通知、预警”④,如今我们观察以今日头条代表的基于大数据挖掘、利用算法推送的智能化消息推荐APP,情况却不容乐观。2018年4月广电总局严肃约谈两家网站主要负责人,责令其全面整改,这从侧面反映出大数据在消息推荐方面存在漏洞。
用户依赖、沉浸于大数据带来的“再部落化”传播方式,这体现出人们本能的依据头脑中固定的认知模式来认识、了解社会。现代认知心理学研究发现,情感无时无刻不对人的决策行为产生影响,“在《科学》中发表的一项研究发现,无论是法官判案还是老百姓的决策都会受情感的影响,成为违背理性决策的功利性行为”。⑤由此可见感性在日常生活中本能地发挥着作用。马克思认为,“理性、精神等从属于感性,其本身就蕴涵在感性之中,是感性的机能”,⑥因此人们依托于情感和信仰本能的舆论表达倾向无可指责。然而,作为理性动物,人是具有实践能力的自我意识主体,思维可以传导理性并能动地作用与影响理性。新闻产生之初历经混沌,直至20世纪20年代,新闻的客观性才被逐步确立起来,成为一套规章制度加以遵守。新闻的客观性原则,其始发点就是要超越感性层面达到理性化的表达。然而大数据技术发展至今,新闻传播业发展进入辨识困境,感性压制并超越理性势头汹涌,合理正确利用大数据为新闻行业服务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新媒体利用算法将兴趣相同、观点一致的人们聚合在一起,形成网络社群的“再部落化”。这种部落聚居将原本线下的社群转向线上,组织形态更加便捷高效,人们可以利用碎片化的时间来参加话题的讨论,然而这种“再部落化”的讨论有两个十分明显的缺陷。其一,线上讨论的匿名性使人们在词语的使用、情绪的宣泄方面更加肆无忌惮,这也是后真相时代“情感”导向舆论形成的重要原因;其二,部落化的讨论在“过滤泡”的作用下刻板印象加深,认知放松的心理学体验使群体的观点在个人思维中更加固化。用户导向的“过滤泡”是互联网企业掌握用户习惯的商业设计,表面上看我们有选择、使用信息的主导权,但实际上我们的视野变得愈发狭窄,人们对他者的认识偏见和自身的个人信念却逐步上升,用户的刻板印象有意或无意内化。
三、舆情反转是追求新闻真相的另类呈现
尽管“后真相”有很多弊病,但我们可以将其看作“事实”不断修正、逐渐接近真相的一个过程,新闻与舆论的反转也正是向人们具体展现了新闻真相的建构过程,舆情反转反映了后真相时代真相的稀缺以及人们迫切探求真相的求真心理。从这个角度看,我们把“新闻真实”理解为一个“动态过程”更为合理与准确,在持续性地理解、不断接近真相、抛弃假相的过程中完成新闻真相的建构,这也是唯物辩证法发展观在新闻行业的哲学反映。
(一)依附于相对主义的舆情反转
自普罗泰格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这一命题之后,相对主义便披上理性思维的形式并达到空前高度。这一时期秉承相对主义理念的学者认为,即使是两个相反的命题,它们也可以都是真的;或者真假并不重要,选取他们认为有利的方面,运用相对主义分析问题的形式,夺取辩论胜利。舆情反转的系列新闻事件中,秉持相对主义这一信念的人不在少数,即他们认为任何报道都不是真的,总有事件的真相被掩藏未被挖掘出来,由相对主义者转变为怀疑论者;或者无论真假,有利即为真,站在对自身有利的一方摇旗呐喊,以保护自身、本阶级、本团体的利益为重。甚至对于一些极端的相对主义者来说,不存在一个确切的真相。在一定的范围内,相对主义有其合理性,然而一旦超越一定界限,极有可能走向诡辩论的道路。我们主张对于所呈现的新闻以及舆论以辩证的角度对待,在辩证—认证—确证的这一思维模式下对新闻事件的真相进行探讨。
(二)“后真相”背后的伦理价值标准——模糊与缺失
伦理价值是指明确规定的社会各成员之间的行为规范,用以维持社会的稳定与和谐。如今,舆论的主战场从线下转为线上,因此现实社会的伦理问题相应向线上转移。行之有效的网络监管体制的缺失是导致网络伦理处于灰色地带的原因之一,网络生活是以数字符号的方式存在,其开放性、自主性和匿名性更强,网络虚拟空间所构成的人与人之间脆弱的虚拟关系很难用传统意义上的道德规范和法律体系加以约束,这就为各种模糊的伦理道德提供了可生长的环境。在此基础上人的自然属性随之得以更大程度的释放,各类伦理问题不断呈现。
因此,个人媒介素养的提高在这个时代格外重要,针对舆情事件就事论事,而不是人云亦云,以“口水战”来夺取自己一方舆论的胜利,满足个人情绪的宣泄。后真相时代个人“情感化”和“信仰化”的表达很容易将伦理意识忽略,网络伦理危机进一步提升。舆情反转虽是新闻真相呈现的一种范式,但需要注意在舆情演进过程中伦理道德的界限问题。
(三)谨防舆情反转的逆火效应
当某种思想或信念在头脑中根深蒂固时,媒体很难将个人头脑中的思想或信念加以驳斥和修正,反而是强化人们内心固有的思想、信念。特别是几经舆情反转的新闻事件,进入“疲倦期”的人们不愿或无力再去探求事件的真相,转而坚守自己对事件最初的认识;并且在舆论场中,总是有一部分人与自己的观点、信念契合,在交流中进一步达成一致,这便进一步牢固了已有观点、信念在个人头脑中的主导地位。舆论场中各类观点相互碰撞,却极有可能仍无所进展或收效甚微。特别是当媒体已将事件真相呈现,人们却依旧不信任或排斥真相,这种“逆火效应”对于个人、媒体、社会所造成的负面影响是巨大的。后真相时代以“情绪”和“个人信念”占据舆论高地,如何预防舆论倾向的进一步以“感性”为基准,是新闻行业也是每一个舆论参与者急需思考的问题。从现阶段来看,为应对“后真相”对新闻客观性所产生的冲击,西方媒体所采取的“事实查验”和“透明性原则”有所成效,但仍需进一步采取措施。中国在后真相时代“再部落化”传播语境下,对于舆论的分析引导、伦理规范、秩序建立任重道远,媒体行业进一步自律、公民的情绪把控、互联网企业的技术应用等方面仍有很大的探寻空间。
注释:
①支庭荣、罗敏.“后真相”时代:话语的生成、传播与反思——基于西方政治传播的角度[J].新闻界,2018(1):54-59.
②杨保军.事实·真相·真实——对新闻真实论中三个关键概念及其相互关系的理解[J].新闻记者,2008(6):61-65.
③潘党忠、陆晔.走向公共:新闻专业主义再出发[J].国际新闻界,2017(10):91-124.
④喻国明.大数据对于新闻业态重构的革命性改变[J].新聞与写作,2014(10):54-57.
⑤刘勋、吴艳红、李兴姗、蒋毅.认知心理学:理解脑、心智和行为的基石[J].中国科学院院刊,2011(6):620-629.
⑥王国坛、黄海洋.面向感性活动本身[J].河北学刊,2012(11):13-20.
作者简介:郭洁,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编辑:孟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