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尊严

2019-04-26 12:31孙庆丰
骏马 2019年4期
关键词:厂子兄弟工人

孙庆丰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经常到海边去画画。海边有一片滩涂,整天有成群的海鸥飞来飞去,场面极其壮观。那时沿海滩涂还没有被政府保护起来,因此也就没有生态湿地这个概念。

待我出国半年后再次回到那片海边,发现滩涂边居然建起了一座工厂,因为机器的作业声太大,所以滩涂里已经见不到海鸥了。

真他妈一只傻鸟,因为无心画画我正要转身离开时,突然发现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海鸥从高空俯冲下来,一头扎到了滩涂的淤泥里,屁股朝天,就那么死去了。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王锁听时,王锁的脸上竟然毫无表情,只是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说这个故事不好听吗,王锁说你在那片滩涂里生活过吗,我摇摇头,他也摇摇头,好像我们同時吃了摇头丸,一对儿精神病。

王锁就是那家工厂的工人,租住在我家对门。我出国期间,作为建厂的第一批工人他一直住在工地,我回国后,他们厂子也正式投产运营了,因为职工宿舍还没建好,所有的工人就都租住在工厂附近。

记的第一次与王锁见面时,我说了句欢迎新邻居,他说厂子里给报销房租,言外之意,一是他们厂子很有钱,二是他在这里住不长。有钱没钱,住长住不长,其实这些都不关我屁事,我只是出于礼貌和他打声招呼,谁知他却扯起了房租,他租的又不是我家的房子,谁出房租更不关我屁事。

一看就是俗人,用他们东北话说,连句嗑都不会唠,以后还谈什么能好好相处,就像一只猫问一条狗,你有《时间简史》吗?狗说,我有时间也不会去捡屎。如果说我是那只猫,王锁就是那条没有文化的狗,好歹,我也是个在我们这座海滨城市小有名气的画家,何况还喝过半年的洋墨水儿。王锁呢,说白了就是一个整天只知道与机器打交道的普通工人,我敢断定,他没上过几天学。

我的断定一点没错,王锁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之后在家里蹲大学进修了几年农活专业,连结业证都没拿上就当兵去了。当兵转业后,分配到了东北一家机械制造厂当工人,不久工厂向外省扩张,作为第一批建厂工人他就来到了我们这座沿海城市。这些都是后来王锁告诉我的,让我没有预料到的是,我们居然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当然,如果没有成为朋友,这些事我也就一无所知了。

话说有一天我正在家画画,突然有人咚咚地敲门,开门一看是住在对门的王锁。我一开门身材瘦小的王锁就像一阵风溜了进来,问我有方便面吗,借一袋儿。我说厨房灶台上有,自己拿吧。王锁说,兄弟索性把锅灶也借我吧,天天吃食堂,工作连轴转,累得要死,家里一直没有时间置办锅灶。家里?你不是临时租住的吗?我这么一问,王锁赶忙说这房子可能得租上几年,老婆孩子来了总不能住集体宿舍去吧,多不方便,等过几年厂里建起家属楼就会搬走。

我说住集体宿舍是不方便,那你老婆孩子呢,咋没一起跟来?老婆恋家,不愿离开总厂,孩子上初中,学业正是要劲的时候,怕转来人生地不熟影响了学业,再说了,我也没时间照顾她,还是跟着她妈好。对了,弟妹呢,我都住这儿一个多月了,也没见到过弟妹的影子,兄弟这搞艺术的不会还没结婚呢吧。

我说早结了,老婆在国外进修,我一回来她就走了,孩子在他姥姥家,我一周过去看一次。怪不得呢,王锁一边吸溜着方便面,一边有些惊讶地说,看来你们两口子都是文化人,不像我们两口子,初中都没毕业,没文化,我是当兵转业进了工厂,我老婆是接替了他父亲的工作进厂,不然的话,现在我们都在修理地球呢。

方便面味儿一飘出来,我的肚子也饿了,冰箱里有熟食,我问王锁会喝酒吗?王锁一听笑嘻嘻地说,兄弟真是热心肠,有一袋儿方便面我就已经感恩戴德了,居然还有酒喝,当然是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没想到,一个自称没文化的工人,说起话来还句句和文化沾边儿。

都说酒是拉近人类友谊最好的介质,看来这话自有它的道理。一杯酒下肚,我们就彼此打开了话匣子,没想到,喝了酒的王锁比没喝酒时话还要多,他说三句,我只能见缝插针地说上一句。王锁先是和我讲他小时候怎么淘气,又讲他家里穷才早早辍学。当他讲到当兵的历史时,我终于又插上了一句,大哥,看你这讲话的水平,可不像个初中没毕业的啊。

谁知王锁立刻严肃起来,先是放下右手的酒杯,使劲儿拍了拍胸脯,接着五根手指在餐桌上来回一挠,兄弟,哥真的是半拉子初中文化,骗你是王八犊子,其实傻子都知道,学历这东西是骗不了人的,我就算花钱买个名牌大学的假毕业证,有个鸟用?没吃过猪肉的人,就算说个天花乱坠,也永远描述不出猪肉的味道,就像你这西洋画,王锁说着左手一指我画架上快完成的一幅油画说,兄弟你如果没有十五年的功夫,是绝对画不出这个水平的。

呵,这王锁还真是神了,我掐指一算,初中三年,高中三年,本科四年,在一所大学的艺术系执教五年,加起来正好十五年。没想到哥还是个鉴赏油画的行家啊,你不是工厂的工人吗,怎么还懂油画呢?嘿,王锁眼睛一眯,一脸的诡笑,兄弟,不瞒你说,别看哥学历不高,但写的一手好字,当兵的时候,首长发现了我这个专长,就让我做了部队的宣传干事,还把我送到一所美术学院进修了半年。半年的时间正经本事没学到,成天光盯着操场上那些漂亮的女大学生画油画了,所以,哥对这油画也就略知一二。

那进了工厂为啥不接着干宣传了呢,省得成天流汗干技术活卖苦力。既然王锁有这本事,我对他每天下班一身臭汗,累得气喘嘘嘘地回来当然不解。兄弟有所不知,一说到这点仿佛说到了王锁的痛处,工厂不像政府部门,干宣传没啥出息,一辈子都是在给别人做嫁衣裳。厂长当上人大代表没咱的份儿,同事评上劳模没咱的份儿,还不如当个工人学点儿技术,且不说哪天劳模的光环没准儿也能罩到咱的身上,万一哪天厂子倒闭了,咱有谋生的本事啊。

你们厂子效益不是很好吗,否则也不会把分厂建到这里啊。那当然啦,一提到这个话题,王锁的脸上立刻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自豪感。知道吗,兄弟,国家现在发展得这么快,不知有多少机器零件都是我亲手制造的呢。不过,王锁的脸色很快又黯淡下来,分厂目前看效益是不错,谁知道以后发展得会咋样,其实兄弟不瞒你说,建这分厂职代会根本就没通过,是总厂领导强行决定的,因为职工都担心万一分厂效益上不去,总厂就得拿钱擦屁股被拖垮。毕竟,建这分厂人财物投入太大了,对职工来说,退休前厂子能一直保持良好运转,就算烧高香了。你不知道,在俺们那嘎达,老多先前效益不错的工厂,这一两年不少都倒闭了,所以,建这分厂,等于把总厂职工的命都赌上了。

说到这里,王锁叹了口气,不说了,兄弟,今天太麻烦你了,改天工作不忙了,哥请你好好喝几杯,到时咱再……咱再……接着唠,王锁边说边打着饱嗝回家了。他这一走,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其实我们只是住对门,今天喝了一次酒,彼此还并不熟悉,但感觉又像是深交了多年的好朋友。人的性情有时真难掌控,想起第一次见到王锁,其实我从心里有些瞧不起他,一身蓝色的工作服,衣服上满是机器的油渍,与我的油画颜料味道比起来,散发着一种呛鼻的气味,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尤其是第一次听他说话就让我很不舒服,像个土包子,没品味。

可今天的王锁却与之前判若两人,让我的心里突然生发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重之情。要知道,长这么大,除了我大学时的几位老师,自命不凡的我,是很少对别人生发出敬重之情的,何况还是一个看上去没文化,土得掉渣的普通工人。都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看来,对于工人这个群体,我的目光和心胸都有些太偏执太狭隘了。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迅疾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我突然很想知道工厂里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场景,工作时的王锁又是怎样一种让我难以想象的状态。看他的样子,好像很幸福,那么工作时他也一定很幸福,那种幸福,是我所体会不到的。如果我能把他幸福的工作状态用油画的形式表现出来,画一组工业题材的油画作品,说不定还会拿奖呢,毕竟,工业题材的油画作品在国内可谓凤毛麟角,一般人是不敢轻易涉猎的,那我就做这二般人了。

那段时间,系里为了让我备战全国美展,整学期都没有给我排课,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专心在家创作了。或许是因为那晚太兴奋了,以至于前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从中午到晚上,只觉得时间过得好漫长,手中的画笔也不听使唤,满脑子都是假想中工厂的画面。终于等到了王锁下班回来,于是赶紧把他请进屋来,我向王锁说明了自己的想法,请他帮帮忙带我到他们厂子看一看,没想到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人心一旦装满了欲望,一晚上不睡觉居然都有精神头。跟着王锁到了工厂,刚到大门口就被拦住了。门卫问王锁来客是谁,王锁说是北京来的记者,替厂里做宣传的,然后冲我一眨眼,让我把记者证拿出来给门卫看看。好在路上我们已经演习了一遍,于是我赶紧掏兜,浑身的衣兜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记者证。我突然对王锁说,昨天晚上你不还看过我的记者证吗,是不是落在你家里了?王锁一听立刻拍了下脑门,哎呦妈呀,瞧我这记性,兄弟,要不这样吧,王锁对年轻的门卫说,你让记者先进去,我回家去拿记者证。门卫一听说算了吧,哪家媒体的登记一下。

我随便写了一家全世界都不存在的媒体,然后堂而皇之地以记者的身份进了工厂。厂区真大,王锁边走边给我介绍,这边是生产区,那边是办公区,这边是制造车间,那边是成品库,为了不穿帮,王锁又特意嘱咐了我一遍,最多二十分钟的时间,抓紧时间拍照,等厂领导来视察,想跑也跑不了了,領导的脑瓜灵着呢,绝不是吃素长大的。我说知道,按照路上商量好的计划,我只拍制造车间一线工人在机床上操作的工作场景,至于从进工厂大门到走出工厂,走哪条路最近,快走需要几分钟,这些都已经滚瓜烂熟地装在王锁脑子里,所有的路线早就已经被他设计好了。

进了制造车间,有工人问王锁这是谁啊,王锁还是那一套骗门卫的鬼话,是北京来的记者,替厂里做宣传的,工人一听是记者尤其还是北京来的,也不敢多问就忙着干活去了。在王锁的指引下,我几乎是边走边迅速地按下照相机的快门,感觉自己就像个小偷,双手还不停地哆嗦,幸亏专心作业的工人们没人抬头,尽管露出了马脚却没有被人发现。

好一场紧张的工厂之行,早知道跟做贼似的,我也就打消去工厂的念头了。王锁说,哪家工厂都有保密制度,严格限制外来人员进入,尤其是像制造车间这样的核心重地。那你还敢带我进去,这不是违反工厂的保密制度吗,我有些不解。你不就是个画画的吗,记住在画的时候处理一下,不要太写实了,否则作品一展出来,奖没拿上却先吃上官司了。我说明白,今天真是谢谢哥了。王锁说谢啥,你要能获了奖也算给我们青史留名了,你最好能获个国际大奖,让全世界的人都能知道中国的机械制造工人究竟有多牛X。

照片洗出来后,我才发现里边没有王锁,想想也是,如果王锁在机床上工作,我又怎能进得去呢?王锁好像是故意不置办锅灶,知道我欠了他很大一份人情,又来我家找饭吃。他看了看照片,说拍得不错,并说画完了一定要记得销毁。一杯酒下肚,王锁哈哈一乐,说厂领导今天找他了,问谁允许他私自带记者进的工厂,他说是在上班路上遇到的记者,记者自称是厂领导的朋友,于是就带进去了。厂领导说他撒谎,王锁说他已经不干宣传了,有什么理由带记者进厂,厂领导一听有道理,只好说了句下不为例就算不了了之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厂领导会这么问你,我问王锁。王锁说违反了保密制度可是要被开除的,这回你知道哥为了你冒了多大的风险吧,不过,虽然哥不是官,这脑瓜子也不是完全吃素长大的,哥要是厂领导,别说你想进去,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其实啊,厂子里有漏洞的地方太多了,只是没必要和你这个外人一一细说。

那你为什么不向厂领导提建议,没准儿领导还会重用你呢。重用个屁,王锁一仰脖把空酒杯往桌上一掷,示意我满上,接着说有些漏洞其实都是人为的,厂领导眼不瞎耳不聋哪能不知道,比如说,普通工人不能随便带人进厂,但到了领导那儿保密制度就不好使了,知道为啥吗?我摇摇头。兄弟我看你是读书太多把脑子读傻了吧,如果没有那些人为的漏洞,领导靠什么发横财,就在刚才下班时,我还看到一辆车拉着一车成品出厂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让我去向领导建议,这不是断领导的财路吗?

难怪现在许多工厂都不景气,电视上、报纸上,成天报道昨天那家工厂倒闭了,今天这家工厂又停产了,原来是这些工厂里养着硕鼠啊。一想到这里,我禁不住为王锁担心起来,你们厂子,不会也倒闭吧。倒闭只是早晚的事,照这么下去,估计很快,或许是因为提前就有了心理准备,王锁说得很坦然,难怪他放着清闲的宣传工作不干,偏要自讨苦吃到生产一线去当技术工人,看来他的选择是对的。

之后三个多月的时间,我足不出户潜心在家创作,也没时间到岳母家去看孩子,反而是每个周末岳母带着孩子来看我,顺便给我带足一周的口粮。我之所以对工业题材的油画创作那么痴迷,一是获奖心切,这么多年蛰伏在这座小小的海滨城市,一所发展前景并不乐观的专科院校艺术系,太需要一次获奖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了;二是既然系领导这么照顾我,即便获不了奖,拿出来的作品也得对得起这一个学期的长假啊;三是王锁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好不容易带我到他们工厂拍到了这些有价值的照片,我也不能辜负他的这份哥们儿义气啊。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作品不仅在全国美展中获了奖,北京一所高校的艺术学院居然要高薪挖走我。我和老婆通了电话,一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发展有更大的空间,二是孩子从此有了北京户口,将来考大学有优势。我说,我想去。老婆说,去吧,人往高处走嘛,这么多年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不就为了这一天吗。

临去北京之前,王锁终于兑现了他要请我喝酒的承诺,也算是给我饯行吧。酒过三巡,王锁突然问我,兄弟你现在发达了,将来可能会更发达,是不是这一走再也不回来了。我说不会,我岳父岳母还在这里呢,况且我的房子也不卖,等寒暑假还会回来住上一段时间。那你到时还认得哥不?我说哥说的这是哪门子话,没有哥帮我搞到那么珍贵的照片,兄弟哪有今天这出头之日啊,哥就是我命里一辈子的贵人,到死我也不会忘记哥。

那一晚,我和王锁都醉了,可能他喝得太多了,以至于第二天都没有送我。最初到北京工作的那几年,时不时我会打个电话问候他一下,后来随着我当上专业长、副院长,工作一忙,就很少和王锁联系了。当初说是寒暑假会回来,可一放假孩子就会参加各种补习班,而我也不想因为当官荒废了创作,只能靠寒暑假来给自己补课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因为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再次回到这座海滨城市,当我想回家看看,顺便看看王锁。一直在给我们看房子的岳母说,王锁住了不到一年就搬走了,至于搬哪儿了,不清楚。这个王锁,早些年通电话时,他从没有告诉我已经搬走了,当初他说为了老婆孩子来了方便,要在这里住上几年呢。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干脆去厂子里找他吧。我回来时已是深秋,远远地,从工厂的围栏外,就能看到偌大的厂区里蒿草长得有一人多高。怎么回事,我有些纳闷,感觉厂子里死气沉沉的,听不到机器的轰鸣声,简直静得要死。待我走到大门口,有个人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乍一看我没认出是王锁,因为我根本想不到原本就瘦弱的王锁居然瘦得只剩下一堆皮包骨。可眼前的这个人的的确确就是王锁,当年我说过到死也不会忘记他,我又怎能认不出他呢。哥,十年沒见,你咋成这样了?话一出口,我的泪水就哗地流了出来,眼前的这个人,我真的不希望就是当年那个走起路来像猴一样麻利的王锁。

兄弟,谢谢你还记得哥,认得哥,哥没白交你这个兄弟,你去北京后,哥就搬回厂里了,一直住在集体宿舍。怎么是集体宿舍呢?不是说给分配一套家属房吗?我不解。家属房是有,不过那是给结了婚的,他妈的那个骚娘们儿,老子当兵时也戴过绿色儿的帽子,那是老子一辈子的光荣。当初因为分厂工资高,为了多挣些钱供孩子读大学,老子主动报名来到分厂,没想到那个骚娘们儿耐不住寂寞,居然在老家和别的男人好上了,给老子戴绿帽子,老子一生气就离婚了。

那你这腿是怎么回事?前两年出了工伤干不了技术活了,厂里就安排我当了门卫,别看我腿脚不灵便,自从当了门卫,硕鼠再也偷不着黍了,厂里总得给我安排点儿事儿干吧,其他部门哪儿也不愿要我,厂领导拿我也没辙。

那现在这厂子里又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半年前就破产了,欠了一屁股债,把总厂也拖垮了,没钱发工资,工人们得活命啊,都天南海北打工去了。那你咋不走?我得看着厂子啊,我是门卫。不发工资还看什么厂子,哥你傻啊,就算看厂子,也得找个给钱的厂子啊。哥哪儿也不去,哥这样子,哪儿肯收留,没准儿哪家企业把这儿收购了,还会恢复生产呢。

说不动他,那就喝酒吧,我买来酒菜,十年不见,又是一番畅饮,不过,与十年前不同的是,感觉喝的不是酒,全是泪。

第二天一大早,岳母问我找到王锁了吗,我说找到了,一个人在看厂子呢。看厂子?岳母一脸的惊讶,今天他们厂子就要被拆了,新闻里早就播了,那里要恢复成生态湿地。拆了也好,早该拆了,岳母低头感叹,新闻里说那家厂子这些年对海洋生态环境破坏太严重了。不过,岳母抬头问我,厂子一旦拆了,王锁住哪儿去?

先不说他住哪儿去,昨天他可没说今天厂子要被拆了啊。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本来应该去参加学术会议,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王锁,王锁,哥,哥……我一边跑一边喊,因为我突然想起来了,昨晚王锁叹着气说认识我这个大画家一回,也没让我好好给他画张像,真是遗憾,他还说,当年我说的那只从高空俯冲下来,一头扎到了滩涂的淤泥里死去的傻鸟,是他亲手埋葬的。

等我赶到厂子时,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人拿着大喇叭对着厂房顶上的一个人喊话,让他不要激动,他生活上的困难政府会帮助解决的。那个人是王锁,虽然不知道那么高的厂房他腿有残疾是怎么爬上去的,但让我担心的一幕终于还是发生了。

突然,王锁从厂房顶上俯冲下来,一头扎到了厂区的水泥地上,屁股朝天,身体大约倒立了两秒钟,就那么死去了。

厂子被夷为平地的那一刻,一群海鸥不知从哪里呼啦啦地飞了过来,它们星星点点地落在海边那片滩涂里的景象,宛若落了一地白花花的纸钱。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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