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要离开这间房子了。算来也住了六个多月。平时我对它毫无感情,现在要离此而去,忽然又依恋起来;记得有一句旧词:“过后思量总可怜!”这一间小小屋子,与我共同分担了多少痴嗔悲欢,——我的生活史中永久不能褪色的一页!
昨夜梦回,我还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还没有想到明后天就得离开;可是听见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加上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唱京戏的二胡的哀弦,我忽然有一种又是酸溜溜又是辛辣的痛快之感。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活人,有情感,有思索,能悲,也就是还能爱。
萧瑟和悲凉的音节,更能涤秽除羶;我忽然觉得那位军官的三夫人也未始不可爱怜。
然而我马上又将离别这一切!
我将到一个生疏的地方去,所谓大学区。我也许会在许多学生中间又看见了六年前的我的影子;也许看见有像我一样的被诱被逼,无可奈何,步步往毁灭的路上去的青年!天下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么?把你的可诅咒的过去唤回来放在你面前要你再咀嚼一遍!
大概是因此使我对于这间相亲六个月的房子更加依恋?
我要知道这又是谁出的主意将我这样摆布!
今天早上,F来探望我的时候,说起这个新的工作调动,我还不信呢,他倒庆贺我:“到那边换换空气,比在这里天天提防人家暗算,不是好多么?”我对于他这样的慰藉,除了报以微笑,还能有半句话么?
没有灵魂的人这才会觉得“到那边换换空气好多”呀!
我宁愿“天天提防人家暗算”;在斗争中,至少也感得一点生活的意味。我几乎想下死劲啐他一口,没眼色的糊涂虫!
光景也觉得我的脸色不对,F又换了话题:“现在身体好全了罢?我是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哦,二十七的晚上罢,听说你进了医院了,所以不曾来看望。究竟伤在哪里?”“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擦伤了一点皮肤。”我淡然回答。
“可是那凶手的面貌你还记得不记得?”F似乎十分关心,又凑过头来小声说道,“人家都疑心是那个歪脸的指使出来的。”
“谁知道呢!根本我就不想知道。”我笑了笑回答,同时觉得F的形迹不免可疑。“那天下午,我本就有点不舒服,可是从前的一个老同学一定要我去玩玩,也不便推辞。真想不到在H街的转角突然闪出一个人,伸手就是一枪,”我指着左胁,“好像是对准这地方打的。当时我也吓昏了,跌在地上,——后来才知道不过擦伤了皮肤。”
“真险!幸而那凶手枪法差些。”
“恐怕也不是存心要打死我罢。”我装出毫不介意的态度来,又抿着嘴笑,“所以一枪打过,见我跌倒,他就走了。我想来,是跟我开玩笑的,至多想给我一点小小的警告罢哩!我知道我这人,有时也太任性,得一点警告,对我倒是好的。我应该谢谢他。”
似乎我这态度颇出F的意料,他睁大眼睛瞧住我,半晌不开口。
“倒是在医院里,叫人生气。他们真爱管闲事。开头是问我为什么挨了打。我说是强盗,他们又不相信。背地里议论,代我发明了一个原因:争风吃醋!亏他们聪明,一猜就猜到这上头!”
“那真是太岂有此理!”
“并不!”我笑了起来,“你猜我听得了这样的议论以后怎样?嗨,我对那两个看护说:当真你们猜对了,可是别声张出去;声张出去了,于你们也不利!F,你看,我这方法怎的?居然灵验得很呢!”
我说着又吃吃地笑了。我知道我那时的俏皮妩媚是近月来少有的。如果F是“有所为”而来,那他回去时,还是一双空手。
事实上,我也当真不曾枉费精神去研究谁在背后指使。两边都有可能。而且,即使被我知道了是谁下的手,我又怎么办呢?徒然再招来第二次枪击而已。那天舜英送我进医院去的时候,我就叮嘱她不要把这当一回事。
但现在把我调到那所谓大学区工作,我倒觉得比暗杀我还要恶毒些!我真要知道这又是谁出的主意。
不去是不成的。只想多赖一天,后天再走。
我又知道,打我那一枪,就宣告了陈胖和G的暗斗已经得了解决。不出我之所料,和平了结。
(选自钟桂松编《茅盾文集·第五卷》,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
品 读
《腐蚀》是茅盾在抗战时期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连载于在香港出版的《大众生活》上,一时间反响非常热烈。
《腐蚀》以1940年的重庆为背景,以国民党女特务赵惠明为主人公,采用日记体的形式,用第一人称的口吻记录了主人公的一段人生经历,展现了非常时期复杂的社会生活和主人公矛盾复杂的心路历程,读来给人以深刻的启示。
擅长心理描写,是茅盾小说刻画人物的一大特色。《腐蚀》可以说是将这一特色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杰作。节选部分就将人物的内心独白与周围环境的渲染相结合,将人物间外显的对话和主人公赵惠明内隐的心理活动交叉,立体地呈现了特务内部的钩心斗角、相互倾轧,有力地突出了主人公赵惠明灵魂深处的软弱、挣扎、冲突、纠结,以及道德与情感的剧烈搏斗。再加上第一人称有限视角的叙述,使故事被限制性地展開,极大的留白也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日记体断章式的书写,更使小说充满了魅惑,让人欲罢不能,于是就想知道更多的情节,想更多地了解人物,并且开始关注人物的终极走向。这就是《腐蚀》成功地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