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久昕
备战疏散
1969年3月2日,中苏两国在黑龙江边境珍宝岛发生武装冲突。随后,双方在新疆塔城地区、黑龙江八岔岛、中国西部边界铁列克提地区相继发生武装冲突。时任苏联国防部长的格列奇科甚至建议对中国实施核打击。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毛泽东深思熟虑,提前酝酿将一些老同志从北京疏散到全国各大城市。他与周恩来商拟出到外地的人员名单,其中,疏散到广东从化的有朱德、董必武、李富春、蔡畅、滕代远、张鼎丞、张云逸、陈奇涵等8位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员。另外还有陈伯钧、熊伯涛、李涛、李寿轩、郭天民、周士第、周纯全、查国祯、朱良才、曾碧漪(古柏夫人)、林月琴(罗荣桓夫人)等,共有20余户。
1969年10月18日,时任中央办公厅副主任的王良恩来家里通知我父亲滕代远:中苏边界可能会爆发战争,中央决定滕代远及夫人带秘书于20日上午离开北京,到广东备战。并且说明,这是毛主席的指示。时任北京铁路局党委书记的母亲林一当时还未被“解放”,觉得自己不应随丈夫外出。经电话请示中办后答复:按时出发,不必通知铁路局,由中办负责通知军管组。
10月19日凌晨,远离广州市区的北郊山区,一片幽静。广州军区前方指挥部接到总参电话通知,因中苏边境发生争端,苏联百万大军陈兵边界,对中国造成威胁,全国进入紧急备战。军区党委常委立即召开会议,决定由军区司令员丁盛和副政委萧元礼率精干作战指挥班子,连夜进驻指挥部,迅速沟通与各个单位的通信联络,部署部队任务。7时30分,丁盛接到周恩来的电话。周恩来指示:根据战备的形势和毛主席的指示,先把一批老同志疏散到全国各地。给广州分配21户,有朱德、董必武、李富春、滕代远……他们在20日乘飞机到达广州。又说:军区主要领导要去接机。还要请地方的领导陈郁、王首道、林李明去接。在机场吃顿便饭,饭后稍事休息,直接送往从化温泉宾馆安置。他特别交代:老同志可能要住较长时间,不同于以往冬休。他们都带有家属,另外都有工资,对他们的伙食就不必补助了。最后,周恩来要求:这是中央交付广州军区的一项光荣任务,意义重大,务必做好。
10月20日,中苏两国外交部副部长级的边界谈判正式举行,但是谈判未取得任何进展。
当天上午8时半,朱德、董必武、李富春、蔡畅、滕代远、张鼎丞、张云逸、陈奇涵偕夫人、秘书、警卫员等一行人,同乘一架苏制伊尔—18大型飞机从北京南苑机场起飞,于下午1时抵达广州白云机场。在机场用过午餐后,集体乘车来到从化温泉宾馆。父亲滕代远、母亲林一及警卫秘书卜占稳3人被分配到翠溪二号楼居住。
从化温泉位于广州北部约7.5公里,又名流溪河温泉,是闻名海内外的风景区与疗养胜地。经广东省政府批准,已在此设立省级旅游度假区。这里的温泉以水质好、水温高、泉景佳著名,被人们称为“岭南第一泉”。从化温泉风景区总面积20多平方公里,分为河东岸和河西岸兩部分。1960年修建的碧浪桥横跨流溪河,长80米、宽8米,是座石拱桥,将两岸连为一体,1961年,郭沫若为桥题名“碧浪桥”。大桥下碧波荡漾,凭栏远望,山水一色,景色宜人。
为了保证这些老同志的安全和健康,广州军区从军区总院挑选多名医护人员,配备了各种先进的医疗设备,专门负责老同志的医疗保健。在温泉宾馆的支持下,腾出整幢翠溪大楼用作医务室。除此之外,为了加强周边环境安全保障,协助军区警卫部队值勤,军区政治部保卫部也派员驻馆,以加强宾馆区域内的警卫工作。
路遇总司令
1970年4月23日,入伍不久被分到铁道兵第一师第四团机械连任材料员的我,奉命去广州为部队购买一些优质合金钻头,顺便看望在从化温泉休养的父母亲。
一见到父母亲,我忙立正向他们敬礼,这时,清楚地看见父亲流下了眼泪,母亲急忙递上手绢。我向父亲汇报了参军后的学习与生活情况,特别是目前已经成为一名共青团员。听完我的汇报,父亲脸上洋溢着少有的笑容,随后向我交代了驻地的注意事项和作息时间,要求我和秘书一同去大食堂就餐。
第二天起床后,我按照部队要求,将卧室的被子叠成豆腐块形状。父母见状非常高兴,还叫来身边服务员和驻地工作人员一起欣赏,还啧啧称赞说:部队就是能够锻炼人,不信你们看看,这被子叠得多好啊。直说得我在一边羞红了脸。
25日早饭后,我要外出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母亲告诉我自行去桥东面的一个百货商场。我采购完东西后,沿着流溪河边的柏油马路往回走。路两边是半人高的冬青树,被修剪得十分整齐。路面被扫得一尘不染,还有工作人员推着小车洒水。这里空气清新湿润,到处鸟语花香,我一边走一边沉醉在如画的美景中。
这时,远处迎面走过来两个人,其中一人还杵着一根拐杖。我仔细定睛一看,啊,是统帅陆海空三军的朱德总司令!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来不及多想,立即将军用挎包由单肩挎改为右肩左斜,双手摸一下衣领风纪扣和军装上衣口袋是否扣好,然后目光注视左前方,右手迅速抬起至帽檐外2公分处,边走边向总司令敬礼。虽然我屏住呼吸,力求步伐走得稳健些,但是心脏却在怦怦地剧烈跳动。
此时,朱德总司令也看见我了,他老人家慈祥地露出笑容,将右手杵着的拐杖移到左手中,抬起他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右手,向我还了礼。见到这一幕,我激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跟在首长后面的警卫秘书也向我笑着点头打了招呼。直到走过首长,我才放下手臂。
和总司令擦肩而过,还向他老人家敬礼,对于我这个入伍时间不长的小兵来说,是一种多么大的荣誉和幸福啊!
到家后,我立即把路遇朱总司令还向他敬礼的事情告诉了父母,他们听后也感到非常高兴。父亲是朱总司令的老部下,他们是井冈山时期一起并肩战斗的战友。父亲告诉我:他是和朱老总、康大姐乘一架飞机来的,朱老总就住在下面松园七号别墅。刚来时,由于水土不服,这位83岁的老人还有些发低烧。父亲和母亲前几天还前去探望过,他们在一起有聊不完的话题。
“我们没有别的要求”
1970年8月,南国已经是高温天气,还常常伴有中雨。父母他们到此居住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12号下午,秘书卜占稳来到翠溪大楼医务室看牙。他刚在治疗椅上躺好,就听到有人喊他接电话,他问:“是哪里的电话啊?”来人回答:“是国防工办”。
卜占稳心想,我在国防工办没有熟人啊,谁会给我打电话呢?他走到外屋拿起电话,只听对方说:“请找滕代远副主席的秘书听电话。”
“我就是秘书卜占稳。”
“滕代远副主席有个儿子叫滕耕耕吗?”
“是的。”卜占稳答。
“我是国防工办值班室……”
由于杂音干扰太大,电话听不清。卜占稳只好请总机接线员将通话内容转达一下,随后得到的情况是:滕代远的四儿子滕耕耕,1970年8月10日,在一次率领全站同志外出执行战备任务中,车队行进在临潼至洛南的山路上,滕耕耕乘坐的车不慎与来车发生剐蹭,滕耕耕从疾驶的卡车尾部被甩出,摔下山坡,脑颅骨严重损伤导致昏迷不醒有两天了,已经送医院抢救,请家属速去部队探望。
卜占稳听后心中一颤,怎么会这样?他顾不得看病,马上赶回滕代远夫妇的驻地——翠溪二号。
滕耕耕(现名滕飞)是我的四哥,是继二哥久光、三哥久明之后,第三个被父亲送进部队锻炼的。他1968年到甘肃酒泉国防工办某基地当兵,后被分配到陕西渭南某基地任中继接力通信四站站长。
卜占稳回到别墅,只见滕代远老两口正在客厅聊天。他只能干咳一声,大声说:“林一同志,有你的电话。”母亲一听便起身随卜占稳来到办公室,问:“哪里有我的电话?”卜占稳随即将滕耕耕身负重伤一事向母亲详细汇报。母亲惊呆了,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冷静地思索着。沉思许久,她说:“今天晚上先不向代远讲,让他睡个好觉,明早再说。”卜占稳答:“好的。”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来到卜占稳办公室:“你现在马上给广州军区打电话订飞机票吧,争取明天出发去一趟渭南。我现在就向滕讲这件事情。”说罢,走向坐在客厅听收音机的父亲。
卜占稳考虑到首长夫妇身体不好,若是自己离开一段时间,谁来照顾他们?想来想去,决定给军区政治部保卫部驻从化保卫队队长刘继发打电话,说明驻地发生的情况。刘继发答应马上派一个经验丰富的干部明天一早过来交接工作,负责照顾滕代远夫妇。这样一来,卜占稳悬着的心才有了着落。紧接着,他又急忙到医务室,领取滕代远日常需要的药品,又顺便带回几份传阅的中央文件,随后开始整理自己的随身物品。当晚,他见到滕代远夫妇房间的灯一直亮到半夜。
后来,我翻看了母亲写于1970年8月12日的日记,关于四哥的事,里面只写了短短一句话:“国防科委电话称小耕负重伤。”
8月13日一大早,还没有吃早餐,父亲便叫来卜占稳,谈了自己对儿子负伤的两点意见:“一是耕耕要是去世了,你不要提出任何要求,丧葬一切听部队安排;二是如果有要求,请部队想尽一切方法进行挽救,耕耕还年轻,现在只有23岁,还能为党为国家干几十年。请你转告部队领导,家属的意见就这些,我们没有别的要求。老卜,辛苦你跑一趟!”
卜占稳听了,眼泪几乎就要迸出眼眶,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向滕代远郑重地点点头。站在旁边的林一赶忙将滕代远搀回房间。当天的早餐他们一口没有动就被撤下去了。
卜占稳当天从广州乘飞机到郑州,转乘火车到陕西渭南。他在8月14日的日记里这样写道:“耕耕已经乘兰州军区空军派来的直升飞机转赴西安第四军医大。我就去西安探望,看到耕耕的情况很惨,脑颅骨严重损伤,神志不清,根本不认人,大小便都不能控制。左肩骨折,右肩后扁骨粉碎性骨折,遍身都被挫伤。”“我在医院听了半天从各地请来的有名医生会诊,初步方案是脑骨左侧需要打开,抽出积血,再装上一块有机玻璃。主刀医生是一个姓过的军医,都说这过大夫的医术很好,大家都同意這个方案,没有一个大夫表示异议。”
14日会诊后,卜占稳马上给从化发电报,向林一汇报了治疗方案,还想在西安多呆几天照顾一下。晚饭后,他和部队留下的一个副营长研究了如何照顾好滕耕耕的问题。
当晚12时刚过,卜占稳突然收到林一发来的加急电报,令他迅速飞回广州,执行紧急任务。凌晨1时许,林一又亲自打来长途电话,说的是同样的意思。卜占稳一头雾水,当时心里很着急,是不是首长病重了?还是中央要开什么会?那时通电话还很不方便,出于保密考虑,也无法询问仔细,只得想尽办法立即返回广州。
等卜占稳赶到从化温泉宾馆翠溪二号楼,见到滕代远夫妇时,已经是8月17日中午时分。原来是父亲要去庐山参加九届二中全会,我母亲不放心,才决定让卜占稳迅速返回的。8月18日,父亲滕代远携卜占稳乘汽车离开从化,辗转赴江西庐山开会。全会于23日下午开幕,9月6日下午结束,于8日回到从化温泉宾馆。
思子心切的滕代远让林一于9月12日赴西安探望儿子,还特地给儿子带去了大字版《毛主席语录》和一些营养保健品。林一见到手术后的儿子,感到十分心疼,希望他配合医生治疗,早日康复。四哥在医护人员精心治疗下,凭着年轻和健康身体的底子,终于脱险。又经过一段时间,逐渐恢复了记忆力和体力。
1971年1月26日,正好是除夕,四哥来到了父母身旁,一边养病一边继续治疗。见到父母,四哥有说不完的话,他滔滔不绝地讲,父母静静地听。讲完了,父亲对四哥提出在从化宾馆养病期间的几点要求:一是艰苦朴素,不许在我这吃饭,要和工作人员一起到食堂用餐;二是自觉搞好身体锻炼,每天帮助服务人员打扫卫生;三是没事尽量少外出,尤其不要去广州市。对于这一段,卜占稳在日记中有如下记载:“滕代远同志在广州(从化)住了两年零七个半月,他对孩子们的要求很严格。每个孩子来探望他,首先了解他们工作、学习、思想上的情况,讲一些主要的革命道理,提出教育,要求他们不要给地方上找麻烦,不准私用公车,有顺便去广州的汽车搭乘是可以的,不能单独要车送他们去广州。”
时任军区政治部保卫部警卫科副科长兼从化温泉宾馆保卫队队长的刘继发,在1988年4月2日给滕代远传记组亲笔写的回忆材料里面说道:“老首长有个儿子在部队车伤,来从化温泉看他,他对孩子要求很严。他孩子到猪栏(猪圈)帮助战士喂猪,到伙房洗菜洗碗,到大餐厅同我们工作人员一起吃。很多工作人员反映,滕代远老首长的儿子生活俭朴,对人很有礼貌,守纪律,爱劳动,爱学习,怎么看也不像大首长的孩子。”
在从化温泉宾馆过春节
1972年2月16日,是农历壬子年正月初二。一大早,从化温泉宾馆热闹非凡,到处彩旗飘扬,鞭炮声声,大家都兴高采烈。春节一到意味着春天的来到,经过两年多时间的休养,老同志们身体恢复得也比较好一些了。大年初二是传统习俗拜年的开始,广东这边更是隆重一些。第一拨来各家拜年的是宾馆的书记与总经理,他们长期热心为老同志服务。大家见面都很高兴。
接着,省地和军区领导一同来到宾馆,向来自北京的首长和老同志们拜年。来拜年的领导由广东省革委会主任丁盛带队,还有第一副主任孔石泉,副主任陈郁、王首道,广州军区政委任思忠,副政委訾修林、萧元礼,副司令员杨梅生、詹才芳,广东省军区司令员黄荣海等。随同领导同志前来拜年的还有丁盛夫人孟文虹、王首道夫人易纪均、杨梅生夫人刘坚等人。
父亲在翠溪二号驻地逐一会见了前来拜年的领导同志,见到王首道和夫人易纪均,显得尤其高兴。早在1928年9月17日,在江西省铜鼓县幽居王家祠堂召开的中共平、浏、修、铜等县县委和红五军党组织联席会议(史称“幽居会议”)上,就选出滕代远、李宗白、邱训民、彭德怀、王首道5人为湘鄂赣边特委常委,滕代远为书记,后王首道代理书记。他们同是中央根据地的创始人。老战友见面分外激动,两人互相问候、拜年,还在院內一起合影留念。
春节期间,父亲让卜占稳回北京过年,卜占稳回到北京后去看望王震。王震非常热情对他讲:“你马上回广州,请滕代远同志回北京,进行斗争。”还说:“这是一次严肃的革命斗争,一定要参加到斗争的行列。”此时,林彪反党集团的阴谋已彻底败露,中央正展开一场揭批其罪行的运动。卜占稳为难地说:“滕代远同志组织观念很强,我说让他回京是不可能的,他要向中央请示报告。”王震说:“你就说是我说的,请他回来参加这次斗争。”卜占稳回到广州从化后,及时向父亲做了汇报。母亲说:“已经给周总理写了报告,总理批示:‘住在从化的人员都可以回京。不愿回京的可以还住在那里,要很好地照顾他们。”
1972年5月3日,我的父母亲及其秘书卜占稳一行由广州乘16次特快返回北京。他们在从化温泉宾馆住了2年7个半月,度过了一段不同寻常的岁月。(题图为从化温泉宾馆外景)
(责任编辑:吴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