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戈天
出发,从这里开始。
当再一次站在小村的路口,我看到了多年以前,从这里往返的自己,带着青杏子和山楂果的气息,行色匆匆。一路上,粗布鞋底甩出一股股小风儿,一口方言,像加糖熬制的蜂蜜一样浓甜。
从这里开始,年少的我知道了,开门即见的大山还很遥远,细细流淌的小河没有尽头,大雁此去的必是天涯,云朵选择流浪其实是心存高远、梦作指南。
一生低头走路的父亲,对我,就像沉静的大山,对它怀里迎风站立的树;把心都掏给了家的母亲,爱着我们,就像春雨滋润着青禾,就像霞光照亮辽阔的天空。
日子就像一副扁担,挑着东山的日出,西山的月影;挑著炊烟的轻,汗水的重;挑着心血熔炼出的希望之金,祈愿之银。
几十年了,父亲的腰弯成了山路;母亲的眼睛,守望成了两颗星星。
当我这个山娃子,头戴各种花冠,走向远方,学会用闪烁的霓虹灯辨别未来的去向,习惯以刻意修饰的言行和陌生人打着招呼,我知道,自己离故乡已经越来越远。
我拿到了进入城市的通行证,但同时丢失了回乡的介绍信。
只在年节时,当父母寄来家乡的土特产,我才能对着包裹单,找一找我曾经的籍贯和出生地,找一找在梦里无数次复习的乡音,找一找在记忆里越拨拉越清晰的往事。
越来越多的乡亲走出小村的路口,走出大山,走向热浪滚滚的城市。不觉间,故乡的大山已在我们渐行渐远的背影中一点点矮下去,矮下去,最终,矮成了一片青瓦,矮成了父母眼里一抹淡淡的烟云。
芒种了。小山村醒来得早了一些。
清晨,场院里霍霍磨镰的声音,是这个节气庄严的仪式。
连日里,父亲一天至少三个来回,去巡视麦子的长势。俯身在麦地,轻轻捏着麦穗,他瞧得仔细小心,怕弄疼了麦粒,像捧着襁褓中的孩子。
享受着一份忙碌,这是父亲半个多世纪的生活方式。成为习惯,成为骨子里却之不可的一种依赖。
麦子里埋藏着汗水,埋藏着青春和家的意义。对大地保持主动性和发言权,对父亲而言,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
南风一吹,麦子遍地金黄。
一大早儿,父亲就戴着草帽,舞动镰刀,开始向着麦秆,一遍遍地磨练他崭新的刀锋。一行麦子一行诗,父亲的影子落在诗句里,溅起一片片香甜的阳光。
一地麦子,陆续成捆,成垛,成乡村沉甸甸的梦。
选个响晴日,连枷和碌碡轮番上场,兑现火热的誓言。那一粒粒可爱的麦子,随汗滴一起脱落,很快握在了父亲的手中。
月亮升起来,麦子已归仓。
明月窗前,父亲喝过小酒,安心地睡去。他的鼾声多么诚恳,多么富足。
麦香浮动,时光安然。
憨实的大地,以沉默,回应满天闪烁的星辰。
我知道,站立在这片土地上,父亲还依然乐于做一名守望者,像一个痴情的稻草人,去度过风风雨雨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