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宁
小沫对母亲的爱和悔悟,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才开始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太晚,一切又仿佛刚刚开始。她哭着说:“当年真不应该因为钱不让父母复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沫是我在大学做家教时的学生。初见她时,她是一副小太妹的打扮,和她14岁的年纪极度不相称。对我这个规规矩矩长大的人来说,我确实瞧不上她那种流里流气的样子。是她奶奶硬把她拉到我面前。奶奶临走的时候还在威胁她:“你跟小老师好好学,要不然,这个月就不让你爸妈给你钱。”这句话好像是小沫的紧箍咒,听完后,她就乖乖地坐在了我的面前。
我教她的是英语。她除了封皮上的“English”会读外,剩下的几乎看着像天书,这完全是零基础状态。
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小老师,这英语我就没正经学过。”我只好从基础开始教她。
她被奶奶念了紧箍咒后,倒也听话。以后每次上课前,奶奶都会念一遍不给钱的紧箍咒,她才会乖乖地坐下来,尽管有七十二个不愿意,但也能像模像样地把课坚持上完。
慢慢地接触时间长了,我们也在休息的时候聊聊天。小沫10岁的时候,父母离了婚,因为感情不和。小沫的父母是相亲认识的,然后奉子成婚。两人还没来得及完全了解对方,就登了记。
小沫出生之后,他们的矛盾开始显现了,经常一言不合就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后来干脆各玩各的,玩得都顾不上小沫。
小沫想和父母一起到游乐园,那都是奢求。不是爸爸不去,就是妈妈不去,即使偶尔都去了,他们也会以吵架来结束这次游玩。
后来他们终于下决心离婚,去各自寻求各自的幸福,把小沫扔给了奶奶。他们也觉得亏欠小沫。既然情感上亏欠,那就在金钱上补偿吧,于是他们每个月都给小沫不算少的生活费。
小沫说:“他们离婚了,我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不幸,因为即使不离婚,我也感受不到他们的爱。我甚至觉得我的那些朋友更关心我,他们不在,我更自由。”
小沫说的那些朋友都是一些在学校混的人。出来混,没钱怎么能行。她要买衣服、要请他们吃饭、要和他们进入一些游乐场所,这些都是需要钱的。而父母给的钱远远不够。于是她就开口向他们要,一个月比一个月要的多,现在,父母每人每个月给她1000块钱的生活费。
我驚讶地张大了嘴巴。天哪,她一个月的零花钱,就顶我这个农村来的穷学生半年的生活费了。而那时在丹东,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工资也才两千块钱。
小沫却说:“小老师,你不知道,我爸妈都是那种高收入的人,这点钱对他们不算啥,再说,他们不给我花,也给他们乱七八糟的情人花了。”
我问她:“小沫你觉得你现在过得好吗?”
“好啊,你看我现在有钱有自由的。”小沫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紧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哎,你说奶奶也是的,非得要我考上高中,逼着我补习,还用我的零花钱来威胁我。我很不爽。”
听了小沫的叙述,我有些可怜她,又有些怒其不争。
我劝她:“读书是正道。”
她笑着说:“小老师,你说我念好了书给谁看呢?我那爸妈都不知道我在几年级几班。”
“念书不是为了你自己吗?”我反问。
“哈哈,为我自己?那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再说我有钱花,念什么书啊,念书不也是为了将来能赚钱吗?而我那爸妈不会不管我的。因为他们对不起我!”
完全是歪理!可是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劝说她。因为那时的我虽说是她的小老师,但是也只比她大四五岁而已。我只好闭上嘴摇摇头。
那年的3月,小沫马上要中考了,但上课时,她却一直不在状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只好停下来,和她聊会儿天。
小沫说她最近很郁闷,因为她的父母要复婚了。我一头雾水:“他们复婚不好吗?你又有一个完整的家了。你应该高兴啊。”“我才不高兴呢。”小沫低下头,噘起小嘴,用脚尖来回蹭着地板。
“为什么?怕他们回来以后还是一样吵架?”小沫摇摇头。“怕他们回来管你学习?”小沫还是摇摇头。“那到底是为什么?”我实在猜不出理由了。
“小老师,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他们复婚了,就不再给我双份的生活费了,还有可能削减钱数呢。你说我没钱可怎么混啊。再说我觉得钱比他们给我一个完整的家更重要。”
天哪,她的话尽毁我的三观。我瞠目结舌。我实在理解不了她的想法。我曾经听说:某个孩子劝父母复婚不成,跳楼自杀。但是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孩子不希望自己父母复婚的。
我那时觉得:人性中的贪念,在她这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来,而且表现得如此明显,甚至毫不掩饰。这个小孩如此不堪,我看是没救了。
半个月后再见到她时,她的额头包着纱布。我问起缘由。她带着胜利的微笑说出了经过。
原来父母各自找了一圈以后,感觉最合适自己的还是原配。再说小沫大了,他们想起了自己还有教育孩子的义务。所以他们想复婚了,即使知道小沫不同意。可当他们出现在民政局的大厅时,小沫正在那儿等着他们,她的眼睛里有着怒火。
小沫为了阻止父母复婚,她竟然扬言要撞头。就在她撞向柱子的一瞬间,父亲上前拉住了她,但是她还是磕到了额头。父母焦急地带她去了医院。复婚也因为小沫的这场闹剧而泡了汤。
“你现在高兴了?”我问。“嗯,高兴了,我又有两份生活费了。”小沫那兴奋的表情,在脸上开出了花。我摇摇头,再次确定这个女孩真是没救了。
后来,小沫勉勉强强地考上了一个三流的高中,因离家远而需要住校。我也因为要忙毕业论文,所以就停止了对小沫的家教。毕业后我就去了沈阳寻求工作机会。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和小沫有什么交集了。也好,在我的内心中真是不喜欢这个小孩,甚至有点儿看轻她,因为她的三观。
小沫还是很念旧的,她时常用QQ来联系我,还是叫我小老师。她有了什么事还是会讲给我听,就像我是她情感的一个出口。如果我不在线,她就给我留言。所以我知道了她的很多事。
小沫的父母最终也没有复婚,小沫还是有双份生活费,她还是不好好學习。高二时,她为了义气,跟人家打群架,被人打得脑震荡,还面临着被学校开除的处分。父母及时赶到,带她去了医院。父亲还托人摆平了学校,保留了她的学籍。
住院期间,父母日夜不离地守在她的床边。他们并没有太责怪她,反而一直在忏悔对小沫的生而不养。母亲流着泪给她喂水喂饭,父亲则轻柔地给她擦脸洗脚。而他们配合默契,相处和谐,没有吵架。小沫突然觉得,她的父母是爱她的。第一次感觉有爸妈在身边是如此的幸福,她开始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可此时,她的父母都已再婚,父亲还刚刚喜得一个男丁。父母再也不可能复婚了,她后悔不已。
这次之后,小沫收敛很多,也渐渐远离了那些“朋友”。她也开始学习,但是天书一样的课本让她很迷茫。那时的我已经是一个准妈妈。闲来无事的时候,翻看一些教育方面的书籍,我才恍然大悟:
小沫对钱的贪婪不是因为她本性就如此,而是她没有安全感的表现。因为她在缺失爱的环境中长大,她感到孤独,渴望被人关心。以至于她把所谓的狐朋狗友间的义气当成了关爱。我想起小沫当年也是很善良的,看到我病了,就下楼去给我买药;看到我渴了,马上给我倒水,还不忘加一勺糖。
当年的我没有看到她的优点和她的痛楚,而是对她报以“天性就如此”的观点,除了当她的倾听对象,也并未真正为她做一件事。我悔不当初。我给她寄去《麦田守望者》和《亲爱的安德烈》两本书,希望她早日改变自己的状态。
小沫真的改变了很多,开始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学习也见些成效。但是学业毕竟荒废多年,所以高考的时候她只考了一个不入流的专科。
她真正的悔悟是在母亲去世之后。
大学时,小沫的母亲查出了胃癌,小沫请了长假陪护她。那时的母亲已经是癌症晚期,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小沫害怕失去妈妈,因为她真正感觉到了妈妈对于她的重要。她每天都活在惶恐之中。
母亲回光返照的那天,她抚摸着小沫的脸说:“小沫,我给你留了一笔钱,那是妈妈毕生的积蓄。”
小沫哭了,她第一次觉得:钱算什么?哪有妈妈重要!她说:“我不要钱了,只要妈妈。”说完已泣不成声。
小沫哭着向妈妈忏悔:当年不应该因为钱而不让父母复婚。母亲却说,真正错的人是自己,是她为了自己的潇洒,没有尽到做母亲的义务,让小沫的人生蒙上了一层黑色。
她们抱头痛哭,相互忏悔着。可是几天后,母亲还是离开了小沫。她跟小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地活!而母亲留给小沫的那笔钱,小沫一直未动。
回归学校的小沫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好好听课学习,她还在课余做了兼职。她拒绝父亲给她的生活费,还时常去看望父亲,给他买些她能支付得起的礼品。
她说:“小老师,我自己赚钱自己花的感觉真爽!”
我问小沫:“是什么使你改变?”
小沫说:“是亲情,我感觉到了父母的爱,我愿意为他们改过自新。”
后来小沫谈了恋爱,对方是一个家庭经济条件拮据的农村男孩。几乎所有的亲戚都反对这门婚事,可是小沫坚持。她跟我说:“小老师,他虽然穷,但是他爱我,我也爱他。我希望我的婚姻能够幸福,也能让我将来的宝宝感受幸福。至于钱,慢慢赚呗。如今对我来说,钱远没有亲情、爱情重要。”我哭了,为小沫的改变喜极而泣。
[后记]小沫的经历也给了我很多启示。只有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才会有正确的世界观。去年省外的一家企业向我抛来橄榄枝,以高薪聘请我,只是要离开沈阳三年,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我清醒地知道,对儿子的陪伴要比钱重要得多。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和分别多年的小沫见了面。她已结婚生子,事业也算小有成就,刚刚升到了销售经理。她齐耳短发,显得特别干练,穿的衣服也时尚大方,和当年我见的她完全不一样。她拥抱了我:“小老师,谢谢你,做了我这么多年的倾听者,还有你送我的那两本书。”我也抱住了她:“小沫,也谢谢你。你让我知道了如何教育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