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宁
临摹和写生是绘画与书法艺术中的两种方法。按照原作仿制书法或绘画作品的过程叫作临摹,写生则是直接以实物或风景为对象进行描绘的作画方式。英文中,临摹与写生分别为Copy和Paintfromlife,这似乎更传神地表现出了二者的不同。临摹是对现成作品的复制,而写生是对现实事物的描绘,是一种抽象,是一种创作。
与书法绘画中的临摹和写生相似,做社会科学研究乃至政治学研究似乎也有这两种方法。近年来,我参加了《政治学研究》这本中国政治学界重要学术刊物的编辑工作,在编辑和办刊工作中经常接触到两类稿子,很像是书法绘画中的临摹与写生两类作品。
“临摹”类的稿子,当然并不是完全照搬照抄,大多是将同一题材、同样观点、同类资料的不同文章综合汇集而成。看这类稿子的时候总有似曾相识和似是而非的感觉。所谓“似曾相识”,就是总会感到文中的论点、论据并不新鲜,通常是已知或重复的看法。所谓“似是而非”,是这类文章往往文气不通,像是由不同板块组合拼装起来的。就一段话、一个板块看,还算是文通意顺,但不同板块加在一起就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这种文章看多了,慢慢就明白了。
原来这类文章并非作者对真实事物、真实问题进行完整的观察与思考的结果,只是在别人已有的研究成果中,按照自己的想法取其所需,东拼西凑而成。这种“照猫画虎”的作品当然不具备独立认知,不具备对研究对象内部结构的解析与把握,结果自然就是似是而非、半通不通了。我们把这类稿子称为:编制稿件。
另一类稿件类似于“写生”。这类稿子往往具有一定的原创性,作者对某一社会现象、某类政治问题进行了独立、系统的观察与思考、调查与研究。对研究对象的事实、原因、过程以及意义和趋势等相关问题进行了分析与综合、归纳和抽象,进而得出某些理论化的认识。这类研究是将客观事物抽象为主体映像。就人的主观和认识而言,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这类“写生”的稿件,有的也许生涩、也许稚嫩,但一望便知是作者自己琢磨出来的,是独立的和比较完整的,其中的上品是有创造性的和有知识贡献的。简而言之,这类文章是“写”出来的,而不是“编”出来的。
我常常把那些“临摹”的文章称为“巧克力”,而把那些“写生”的作品称作“蜂蜜”。临摹得来的文章好似把可可粉加上白糖做成巧克力,而它只是不同物质的混合拼加而已,其中并没有发生“化学反应”,并没有生成新的物种。而写生得来的文章,好似蜜蜂采花再将花粉酿成蜂蜜,那里面发生了质变,蜂蜜是新东西,是原来没有的。
在“临摹”与“写生”两类稿子背后也许还有更深的意味。前不久听到一个意见,说是希望我们的研究所既要重视现实问题研究,又要重视基础理论研究。这就奇怪了。什么是基础理论研究?怎么做基础理论研究?理论来源于实践,研究当下现实问题难道与基础理论无关吗?二者应该被对立起来吗?在我看来,理论研究恰恰不是研究理论。真理一旦被认识就简单了,已经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理论还有什么需要研究的呢?!在我看来,研究现实问题恰恰是理论研究的基础,理论都是从现实问题的研究中提炼升华而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基础理论研究要从现实问题研究做起。
那种把所谓现实问题研究与基础理论研究割裂开来、对立起来的看法,实际上是没有真正理解什么是社会科学研究,错把重复性的、知识性的学习当作理论性研究、创造性研究。这种误解与俗见也让我想起2000多年前汉初陆贾对当时那些因循守旧、思想僵化俗见的批评。陆贾在《新语》里说:“世俗以为自古而传之者为重,以今之作者为轻,淡于所见,甘于所闻,惑于外貌,失于中情。”可见那种关起门来读死书、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迂腐学风古来有之啊!
当今时代、当今世界,我多么希望更多地看到我们的学者,特别是年轻学者,能做时代的学问,能为国家为人民做学问,而不是躲在象牙塔里翻书本。我多么希望年轻学者们趁着年轻,去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读大地之书、读社会之书、读人性之书。总之是读社会实践这本“无字天书”,多“写生”,少“临摹”。我们的生活在迅速变化,我们的国家日新月异,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难道这些不值得以认识世界、探求真理为业的学者们去关注、去研究、去发现吗?难道当今世界不精彩吗?难道身处当今时代“临摹”比“写生”更有意思吗?
不管别人怎么想,作为一本学术刊物的编辑者,我希望、我喜欢看到的是写生作品。▲(作者是中国社科院政治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