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陈庆贵
码字人常被称作工具,且不无贬义。其实,就天然属性考量,人人都是“会说话的工具”;同的是使用价值,不同的是价值。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将做学问概括为三重境界;抽象起来,做工具也不出三等品类。
《论语·为政第二》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者,强调表达态度,乃“修辞立其诚”也,借以表现真性情,在庞杂言说中抵达“文以载道”,在客观效果上臻至“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无论笛卡儿宣称“我思故我在”,抑或黄遵宪主张“我手写我口”,强调和指向的,都是“是我所是,非我所非”的公民表达。
范仲淹向来“不识时务”,因口无遮拦而官运多舛,好友梅尧臣作诗劝诫他多学报喜之鸟,勿像乌鸦报凶讯而“招唾骂于里闾”。范当即以同题诗宣誓:“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弥值玩味的是,范公于天圣八年与晏殊书如是写道:“侍奉皇上当危言危行,绝不逊言逊行、阿谀奉承,有益于朝廷社稷之事,必定秉公直言,虽有杀身之祸也在所不惜。”
显然,无论罹遭何等困厄,范内心始终恪守“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无改“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其言可以立儒”本色。86 岁的柏杨宣布封笔之际再放豪言:“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1903 年,“不写作,毋宁死”的罗曼·罗兰,连续创作《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和《托尔斯泰传》,替英雄树碑立传,让世人“呼吸英雄气息”。他们殊途同归,借以悲天悯人感天动地的自由表达,实现了生命意义的升华增值。为生命做工具,堪称上品。
尽管古今中外不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真理殉道者,更有“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自由战士前赴后继,然而,写手也是俗人,是俗人就免不了衣食住行。无论杜甫之“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还是王安石之“因知网罗外,犹有稻粱谋”,抑或龚自珍之“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都在昭示一个常识:表达,首先要吃饭。历朝历代,为生计而码字者均不在少数。比如,现下不少媒体评论员为了工资,不得不被代表“东家”立场,唱不愿唱的“四季歌”。再比如,各类机构的职业“文字匠”,为了一份薪水做别人的“文胆”,不得不“为人作嫁衣裳”,写让上司高兴、取宠“东家”的文字,所写与所思,罕有“英雄所见略同”。为生活做工具,属出卖劳动力,借以使用价值获得价值,赖以养家活口,情有可原,无可厚非,可谓中品。
有一种做工具,既无生计之虞,又非职务行为,遑论真理表达。此类工具发乎内生主动,专事为权势张目献媚。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臭名昭著的保罗·约瑟夫·戈培尔,在纳粹德国宣传部长任上时,以铁腕捍卫希特勒法西斯政权,将擅长煽动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至极致,被后人讥为洗脑的“宣传天才”“纳粹喉舌”“创造希特勒的人”。他被希特勒任命为宣传部长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纳粹党所列禁书焚毁,开启对德国媒体、艺术和信息的极权控制。悲催的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咒语也好,“上帝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预言也罢,都是无人可豁免的历史定律。虽然希特勒自杀前任命戈培尔为德国总理,但其自杀不久,戈培尔便毒死6 个孩子后与妻子自杀。可以说,为献媚做工具不可原谅,只配称下品。
清人张潮有言:“傲骨不可无,傲心不可有。无傲骨则近于鄙夫,有傲心不得为君子。”我每每观看电影《叶问2》,总为剧中洪师傅的骨气而动容:当50 多岁的他与30 多岁的洋小伙比武时,因气力不济连番挨拳,宁死不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堪“惊天地”,可“泣鬼神”。他说:“为生活我可以忍,但侮辱中国武术就不行!”我也要说,为生活“被工具”我可以忍,但自取其辱主动献媚做工具就不行!是言,与码字诸君共勉。